一百名身著蒙古服飾的少女載歌載舞,頭上頂碗,手中拉琴,腳下跳舞,美輪美奐讓人目不暇接。
接著,音樂一變,便是風格迥然不同的蒙古大漢的摔跤舞,如蒼鷹翱翔、雄獅奔騰、氣勢破天。
“皇後真是用心瞭。”仁妃輕輕拍瞭一下東珠的手,示意她向上望去。果然,不僅是太皇太後就是皇太後面上皆露出瞭欣然的笑容,特別是太皇太後,目光中竟仿佛有淚光閃過,更連連點頭。
“皇額娘,這是咱們科爾沁的摔跤舞。”一向深居簡出的仁憲皇太後動容瞭。
“是啊,這舞讓哀傢像是回到瞭科爾沁。”太皇太後沖皇後點瞭點頭,示意皇後的心意她已然明白。
一旁侍宴的太妃們都紛紛贊道:“皇後娘娘真是孝順,特意為太皇太後安排瞭這樣的歌舞,以慰太皇太後多年的思鄉之情。”
“是啊,別看皇後年紀小,操持起這樣的大宴來,井井有條,太皇太後真是好福氣。”
“如今皇上身邊有瞭這樣的賢後,太皇太後也就可以放心瞭。”
赫舍裡微微欠身:“各位太妃過譽瞭,這舞蹈是臣妾與福貴人一同商量的,曲子、衣飾都是福貴人參詳的,這些日子福貴人也操勞瞭。”
說著便舉杯邀福貴人同飲。
福貴人便是孝莊太後的侄孫女,仁憲太後的侄女,與幾位太妃當中的淑太妃、端太妃都有親戚關系。
赫舍裡如此一說,更讓太後與太妃們喜歡,皇後雖然不是博爾濟吉特氏,但是卻與博爾濟吉特氏的福貴人交好,這無疑是一件讓她們愉悅的事情。況且越過出身名門在朝中舉足輕重的昭妃與仁妃,皇後單獨對福貴人偏愛,這不更證明這後宮的風向依舊是蒙古女人為重嗎?
於是,皇後賢德稱頌之聲更此起彼伏。
康熙在金龍宴桌前看著這一切,心思卻飄到瞭宮外的柔嘉郡主府,此時,妍姝在做什麼呢?本來作為郡主,她與耿聚忠今日也應當在這大殿之上領宴,可是她卻沒來,說是耿聚忠偶染風寒她留在府中照料不來瞭。
這,實在是一個蹩腳的托詞。
歌舞過後,便是百戲與雜技,這份熱鬧與浮華在康熙眼中更覺得煩亂無趣。
與此同時,宴桌上開始上白肉。
這是每年冬至,必不可少的一道大菜。
白肉就從殿外大鐵鍋中煮爛的祭祀用的整隻豬肉,此時以大鐵盆盛出抬至殿中,皇上手持銀刀親手割下第一塊,不沾著任何調料白嘴吃下去,接著王公大臣們按位次依次如此。
這是滿族的習俗,是為瞭紀念前人打江山的不易。
這肉吃到嘴裡,要多膩有多膩,可是吃者都得把它當成是一份殊榮,畢恭畢敬。
吃完白肉,開始賜食盒子瞭,這原是宮裡的規矩,皇上賜給寵臣及命婦們的食盒子皆出自禦膳房,而今年皇後破瞭這個規矩,讓後宮的妃嬪們自己準備,一方面省去一部分宮中的開銷,另一方面,後宮妃嬪親自動手更可以讓臣子們沐浴皇傢的恩典。
“皇後,你這食盒子裡備的是什麼?”太皇太後問。
“回太皇太後,這一道是臣妾做的年年有餘。”皇後起身來到太皇太後桌前剛要跪下,便被太皇太後制止,“不必多禮瞭,這食盒既是你們後宮姐妹用心思做的,就給大傢說道說道吧!”
“是,這年年有餘其實是做成魚形的年糕,裡面放瞭白果、紅棗、金橘,這魚眼睛是用烏梅做的。”皇後說著,面上還帶著淡淡的笑容。
不遠處是一品誥命的命婦們的宴席,赫舍裡目光一掠便看到自己的瑪嬤,索夫人正沖她露出稱贊的笑容,不由得面上更加怡然起來。
與索夫人鄰坐的正是大長公主穆庫什和遏必隆夫人,遏夫人看瞭一眼穆庫什,她深知自己這位公主婆婆的性情,她真擔心索夫人若是笑得再厲害些,穆庫什一會兒會忍不住給她一個大耳光。
原本就覺得東珠屈居側妃已經受瞭天大的委屈,如今大宴之上皇後的風頭如此之勁肯定更讓穆庫什氣惱,於是遏必隆夫人悄悄扯瞭扯穆庫什的袖子:“額娘,要不要小解?媳婦陪您去?”
“急什麼?坐一會兒又憋不死!”穆庫什想都未想便頂瞭回去。
皇後赫舍裡將一切盡收眼底,面上笑容更加燦爛,又繼續說道:“這一道是仁妃所做的黃金果,是用豆腐皮包著精細的餡料炸成的,這餡料用瞭十八種食材,不僅味道好還是溫補的,這道點心的寓意是我大清金玉滿堂,富貴平安。”
“好,仁妃也有心瞭。”孝莊看瞭一眼下首的仁妃,這孩子雖然也是佟傢的,可是與她的姑姑相比著實安分多瞭,做東西倒是用瞭些心思,既不太過搶風又不流於俗套,看著倒很樸實。
孝莊的一句肯定,在佟夫人聽來,眼淚止不住流淌下來,但願孫女錦珍不要走女兒的老路,到頭來空歡喜一場。
“這是福貴人做的酸菜餑餑,節日裡各傢宴席難免大魚大肉,這道酸菜餑餑是素餡的,都是用各式蘑菇青菜做成的,一來可以開胃,再者也可以提醒諸臣治傢當儉,莫忘記祖宗開疆擴土打天下的辛苦。”皇後說完,用純黃釉的小瓷勺子舀瞭一個餑餑放到孝莊面前,“太皇太後請嘗嘗。”
如此,更見皇後的賢德與大度,她自己所做的點心都沒讓孝莊嘗反而推薦瞭烏蘭的。孝莊吃瞭,連聲說好,又對諸臣命妃們說道:“你們也嘗嘗,怪不錯的。”
眾人應瞭,自然從之。
原本皇後介紹點心應該從嬪妃的位次開始介紹,隻是她似乎忘記瞭這一點,在仁妃之後越過昭妃而推薦瞭福貴人。這也不難理解,福貴人不管位次如何單憑她的姓氏便是無冕之王,眾人想福貴人之後該是昭妃瞭。
諸王公對於昭妃有著深刻的印象,不僅因為她是遏必隆的女兒,更因為她在獵場上的表現,很多人都對她產生瞭濃厚的興趣。
隻是皇後又讓他們意外瞭,在福貴人的酸菜餑餑之後,拿起一盤梅花形的酥皮點心說道:“這是賢貴人做的九九如意酥。”
“哦,怪好聽的名字。”就連一向少言的仁憲太後也把目光投向瞭皇後。
“今兒的點心當中,若論名字起的好,便是賢貴人瞭。”皇後將梅花形的點心呈到仁憲太後面前,“皇額娘,這點心小巧玲瓏如同梅花,一盤九枚,每一枚點心內所用的面皮和餡都不一樣,和面用的水更是上個月從禦花園的梅花上掃下來的雪水,所以這點心不僅好看,還好吃,帶著梅花的清香。”
仁憲太後捏瞭一塊放在手中:“這樣好的樣子,倒不舍得吃瞭。賢貴人真是心靈手巧。”
提起這位賢貴人,不僅諸臣與命婦們陌生,就連後宮中太妃、宮女們也不熟悉,她沒有顯赫的出身,與皇上的一後兩妃相比,身份最低,更比不得福貴人的黃金姓氏,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居然已成瞭一宮主位皇上的庶妃,所以大傢對她很好奇。
此前,她一向深居簡出。
今日,穿著一身淡紫色的旗裝坐在福貴人旁邊,低眉斂目靜如幽蘭,聽到別人贊她,面色微紅朱唇一抿起身出席,沖著太皇太後與皇太後就是一拜,如珠玉落盤般好聽的聲音隨即響起:“明惠惶恐,謝皇太後贊譽。”
原來她叫明惠,東珠今日才知道這位賢貴人的名字。
“好個模樣。”端太妃眼尖,盯著賢貴人看瞭又看,“倒像個人,隻是一時想不起來瞭。”說著便把目光投向禦座,果然那位少年天子臉皮薄,面上便有三分的不自在,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瞭。
“你呀,看見一個模樣漂亮的就說眼熟。”仁憲太後將手裡的梅花酥放到端太妃面前的碟子裡,“吃吧,看到好吃的,你也是眼熟的。”
眾人皆笑,東珠忽然對這位仁憲太後有瞭一絲說不清的好感,所有人都說她木訥,同樣來自科爾泌,既沒有太皇太後的睿智,也沒有廢後的艷麗,端太妃的爽朗。她長得不算出眾,在佳麗如雲的大清後宮之中隻能算是中規中矩,也因此沒有入先帝的眼。可是想來,能夠在那樣紛亂的前朝後宮中屹立不搖,恐怕除瞭太皇太後的保護,還有她自己的獨到之處吧。
剛剛端太妃的話仿佛有所指,殿上好幾個人的眸子中都閃過不明的情緒,那份情緒讓東珠看到瞭危險,可是任憲太後的一句話就讓氣氛瞬間緩和瞭。
果見,宮中無醜女,也無傻女。
正在走神兒,好像聽到有人在喚自己,錦珍用胳膊捅她,雲姑姑也在輕咳,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
“昭妃。”
是皇後在叫自己。
“來,你做的點心恕本宮孤陋,倒真不知道該怎麼跟太皇太後回話,還是你自己來說吧。”赫舍裡笑意融融,在旁人眼中,她待自己自是與眾不同,難得的親切。雖然把自己晾在最後,可是其他妃嬪的吃食都是由她介紹,而現在卻讓自己親自在太皇太後面前呈現,這仿佛是給瞭自己天大的臉面。
於是,所有的猜忌都煙消雲散瞭。
皇後真是大度,不僅是每道點心介紹得妥帖,每一個妃嬪也推薦得得當,果然是賢德大度。
在場所有人都會這樣想。
這令東珠有些意外,但她向來不是扭捏之人。其實她一下子便明白瞭赫舍裡的想法,從她目光中閃爍的笑意裡東珠就知道,芳兒並沒有那麼好心。
把自己晾到最後,再這樣登場,眾人一定以為自己的點心無論做工、選材、寓意都是最好的。
然而在這樣的眾望之下,自己這道略顯簡陋的點心恐怕要讓大傢失望瞭。
盡管如此,東珠還是立即起身離席。
走到太皇太後這一桌,她親手將食盒最下層的那盤點心呈上。
眾人一看,皆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什麼呀,黑乎乎的。”
“怎麼是方的,這大節日裡,點心不應該都是圓的,討個好彩頭嗎?”
立時耳邊響起不大不小的議論聲。
太皇太後看著東珠的目光很是平靜,她不相信東珠會如此平庸,即使她真的如此,在她身後的穆庫什也不允許她這樣。否則就浪費瞭自己召她入宮的苦心,後宮與朝堂一樣,雖說不能爭鬥如潮,可也不能太過一團和氣。
正想著,隻聽東珠答道:“這是臣妾所做的豌豆糕,做法極為簡單,用豌豆糗成豆沙放在鐵盤子裡晾涼成型,切成小塊便得瞭。”
“哦?”太皇太後應瞭一聲,面上不無失望之色,心想這孩子難道是刻意守拙?
底下席間也是唏噓一片。
康熙此時也把目光投向東珠,他的眼中也不免存著一分疑問,雖然相處的次數不多,但是直覺告訴他,東珠絕頂聰明,這分聰明不在赫舍裡之下,而且她更不會刻意守拙,因為她不是那樣的人。但眼下的局面又令康熙疑惑,難道她對這一切毫不在意,一心還隻想著出宮?
於是,少年天子眼中的疑問變成瞭責怪。
赫舍裡看到,心中雖暗喜面上仍是嫻靜如水:“這道點心做法雖然簡單,但這豌豆和中下氣又解熱毒。以此為食,想必昭妃與福貴人想到一處去瞭,新年裡宴席多,吃這個正好清清口。況且這豌豆原是陽春三月才會下來的,昭妃這會子弄來想必是費瞭心的。”
如此一說,更顯皇後的博學與賢德,對側妃非但不妒還百般維護。席間的親王福晉、百官命婦聽瞭都在心中暗暗稱贊。
但是皇後的話也使得有心人聽瞭,便有瞭如此一問:“對啊,這豌豆既然是三月才下來,這寒冬之季怎麼會有?”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炙般對上瞭東珠。
東珠心道,你已經是皇後瞭,其實什麼都不做更顯你的自信,這樣反而在明眼人中跌瞭身份,既然你想玩,我奉陪便是。於是她便說道:“回太皇太後,臣妾所用的豌豆乃是禦膳房棄用之物,原是去年存下的正準備倒掉,臣妾看瞭覺得可惜,便以此為材做成糕點。”
“啊,剩瞭一年,那還能吃嗎?”殿中傳來小聲的議論。
東珠面不改色,坦然說道:“其實皇宮王府也好,臣民百姓傢也罷,這過日子,勤儉方能久安,很多東西應時而吃固然能品個新鮮,可是過瞭時日也不一定就不能用瞭。這小小的豆子,春起時可以煮湯做菜,到瞭冬天雖又老又硬卻隻是形變,若做法得當同樣可以服用且效用不減。就像這豌豆糕不僅能止渴利便清火,對於婦人瘦身也有特效。晨起服用一塊,便可飽腹整個晌午。臣妾想,宮中飲食服飾均是朝臣與百姓所矚目的,所以必當一切化繁從儉回歸本原,才不會誤導臣民。而這點心制成方形,也是願大清天下方正永固之意。”
一席話說完,大殿之上瞬時安靜下來。
眾人都在思量這話裡的意思。
“好,好,好。”孝莊連著說瞭三個字,“好孩子,你有心瞭,起來吧。”
東珠謝恩起身,重新回到席上,仁妃悄悄伸過手握住瞭她。
“皇後啊,這食盒你們是費瞭心瞭,做得都很好。可昭妃說得對,若是大傢都在這花樣、食材上下功夫,比精比貴比稀罕,怕是此風一起,這宮裡宮外便跟著奢靡起來瞭。下一次獻食盒,可以立個規矩,誰用錢最少誰為冠,這樣才周全。”孝莊笑意融融地說著。
赫舍裡面色微紅,連忙稱是。
“去吧,把這些拿給她們嘗嘗。”孝莊看出她的窘迫,便給她找些事情來做。
赫舍裡立即命宮女太監們將食盒子給命婦和王公們的宴桌分去。
穆庫什看罷,唇邊露出一絲笑容,端起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隨即起身對著自己的兒媳婦說道:“走,陪額娘去小解。”又看瞭一眼索尼夫人,“一起去吧!”
索夫人淡然笑道:“您先去。”
此時,突然聽得一陣杯碗瓷器墜地的尖銳聲響。
“看,出事瞭!”不知是誰喊瞭一嗓子。
大傢的目光齊刷刷地向戲臺望去,原本是一班雜耍藝人正在表演高空頂幡,這一組一共五人,單層的人頭朝下腳朝上足蹬大瓷甕,雙層者頂桌,桌上再托一人,如此復往。
最高處那五層桌上的人在足蹬黑翁玩轉各式花樣之後,便要換上幡登上高空走繩索,誰料就在此時突然踩空一下子從高處摔瞭下去。
而她後面還有三四個人,受她所累也跟著全都墜瞭下來。
一時間,這幾人手上、頭上頂著的甕全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特別是那長長的幡桿也憑空落下,砸到瞭臺下最近的一桌。
被瓷片子濺到的人劃傷瞭面額,摔到臺上的雜耍藝人傷得很重,殿中立即有瞭血腥之氣。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對於今天這個日子,仿佛是很不吉利的。
於是,殿中亂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