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傢宴,在並不和諧的氛圍下結束,康熙命後妃們先行離去,自己則在慈寧宮中陪著孝莊煮茶。
“今兒的宴席,皇後費心瞭。”孝莊意味深長地說著。
“可惜弄巧成拙,反為他人作嫁衣。”康熙吹開杯中的浮茶抿瞭一口,淡漠說道。
“那也未必,這樣一來,皇上不是可以借此看清楚很多人、很多事嗎?再者,水至清則無魚。今兒總算有瞭點兒動靜。”孝莊悠然說道。
“也許吧。”康熙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皇上看來是乏瞭,還是早些回宮安置吧。”孝莊原本還想多說些,但是看到康熙已經心思不在,故要提早打發瞭他。
“是。孫兒告退。”
出瞭慈寧宮並未坐輿隻信步而走,遠遠地看到萬春亭上站著那個人。
“在看什麼?”康熙揮瞭揮手,隨行全部退下。他一人進亭,這個時候,園子裡靜極瞭,仿佛天地之間隻有他們兩個人。
“沒看什麼,隻是在等皇上。”東珠回轉過身,剛要行禮,已被他攔瞭下來。
“你倒實在。”康熙苦笑,“是想出宮?”
東珠點瞭點頭。
“回傢?”
東珠又點瞭點頭。
“理由。”康熙對上她的眼眸,靜靜地一字一句,“不是給朕的,是給他們的。一個可以讓你出宮,讓你回傢的理由。”
東珠指瞭指自己的孝衣:“還不夠嗎?”
康熙搖瞭搖頭:“你住在承乾宮,應該知道當年即使是寵冠六宮的皇貴妃烏雲珠,她也沒有這樣這樣的權力。當年她父兄相繼過世,先皇也曾百般體恤,她卻沒有因為一身孝衣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破瞭規矩。”
東珠從貼身帶著的荷包裡掏出一方帕子,遞給康熙。
“是什麼?”康熙愣瞭一下,一方如雪的帕子上是用金線繡成的七宿天像圖。
東珠轉過身去仰望蒼穹。“皇上,燦爛星空中,你能看到蒼龍矯健的身姿嗎?”
康熙舉頭仰望,他搖瞭搖頭。
“你看。”東珠伸手一指,“就在這裡,您可以看到蒼龍是如何抬頭的。”
順著東珠手指的方向,康熙舉目望去。
在他眼前,繁星點點,讓他無從分辨。
“看到那兩顆亮亮的,散著藍色光芒的星星嗎?”東珠的聲音有些微微激動,“在那裡,那是角宿一和角宿二,它們是龍頭上的兩隻犄角。”
“並不太像。”康熙仿佛不很相信。
“因為現在我們隻看到這兩顆星,半個時辰以後,四顆星連在一起的亢宿便會升起,那是龍的咽喉,而在咽喉的下面有四顆星排列成一個簸箕的形狀是氐宿,代表著龍爪。龍爪後面的房宿、心宿、尾宿和箕宿分別代表瞭龍的心臟和尾巴。大約到後半夜,由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個星宿構成的蒼龍才會全部顯現出來。”
“真的嗎?”康熙對東珠的話有些難以置信。
“東珠願意在這裡陪皇上等蒼龍出現。”東珠的語氣很是堅定,“如果。”
“如果出現,便把出宮當成獎勵,許你明日出宮。”康熙說。
東珠伸出手:“擊掌為誓。”
“天子一言,自然駟馬難追,你還不信?”康熙有些不快。
東珠未語,依舊舉掌。
“罷瞭,就依你。”康熙伸手與東珠相擊,那一刻,感覺著實很是異樣。
夜晚的亭中,晚風襲過,依舊寒意難擋,但是此時的兩個人都恍然不覺。
在亭下值守的侍衛小聲嘀咕:“顧總管,皇上和娘娘這是在幹什麼呢?大冷的天不回寢宮,跑到這裡吹冷風,這……”
“皇上的事情,你也敢管?不要命瞭?”顧問行一面用手搓著耳朵,一面跺瞭跺腳,“去,趕緊叫人回去換兩個新的手爐來,再拿兩件大氅。”
“是。”得到命令的內侍立即拔腿就走,看來是凍得不善。
“東珠,你快看,蒼龍真的出來瞭!”天亮之前,當康熙看到在整個“龍體”橫臥南天的壯觀一幕時,不由忘情地喊瞭起來。
而站在他身後的東珠隻是淡然地努力從唇邊擠出一抹笑容。
隻這一抹淡的幾乎不易被察覺的笑容,在康熙看來,與天上的“星宿蒼龍”一般耀眼奪目。
“賢貴人今日所說的,最先做出那道‘合菜蓋被’的小孫女,是你嗎?”康熙柔聲低問。
一滴淚,隨風而逝。
東珠點瞭點頭。
“覺得委屈嗎?”康熙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替東珠拭淚,可是他很怕這個舉動會讓她如臨大敵又一次躲開,於是他忍下瞭,“赫舍裡那樣做,你怨她嗎?”
東珠搖瞭搖頭:“皇後娘娘做那道菜的心與我原本也沒什麼不同,都是對我們各自愛的人,我是對著疼我寵我的瑪嬤,而她……皇上應該明白。”
康熙還想說些什麼,可是一時無從說起。
對著東珠,很多時候,他都有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感覺,不說,但是彼此的心意是相通的。
“皇上該回去瞭,一會兒還要打起精神上早朝。”東珠的聲音與她的神色一樣,又恢復瞭往昔的淡漠。
她原本應該不是這樣的,關於她的事情康熙聽的已經不少瞭,如今比起兩年前,對她的瞭解多瞭很多,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越見清晰。
她曾經做過的事情,她的喜好,她的為人,她的性格與才情,他仿佛都很瞭解。
她應該是明媚的,有著妍姝的嬌憨,有著端敏的任性,有著赫舍裡的大度,有著錦珍的賢良,總之她應該是明快活潑的,但是現在,她的冷漠與安靜,有時讓他感覺到害怕。
“你,也回去睡一會兒,朕會讓顧問行安排妥當,這一次,你悄悄地去,悄悄地回來。”康熙的意思東珠自然明白,前兩次回府,一次是奉旨省親,一次是奉旨奔喪,都是路人皆知動靜極大的。
而這一次,無論如何,應當低調行事。
個中道理,東珠明白。
“是。”東珠認認真真地凝視著康熙,這還是她第一次這樣清晰地長時間地跟他相處在一起,經過這個夜晚,她對他也有些許的變化。
她覺得他似乎是可以信賴的,至少在這個宮裡,他是除瞭雲妞、錦珍以外的第三個可以信賴的人。
於是,她認認真真地跪安退下。
看著她的身影漸漸遠去,康熙再一次展開手中那方帕子,這是他今生收到的最不同尋常的一份繡品。以往不管是已經過世的額娘,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妍姝,抑或是赫舍裡、錦珍,她們總會送給他一些繡品,有帕子,有荷包,有汗巾。
可是從來沒有一份東西能讓他覺得這樣沉重。
居然有人用金線繡瞭一條蒼龍送給他,而這條龍不是形象生動的實際的龍,而是一幅星宿圖。
這裡面值得他思考的太多瞭。
特別是今晚兩人一起共同守護天上星宿的顯現,看到由星宿組成的龍形漸漸由模糊到清晰。那種隱藏其中的寓意不言自明,這裡面的包含的內容太多瞭。
康熙覺得他的心裡被填得滿滿的,他將手帕仔細疊好塞在龍袍內裡緊貼著胸口妥當保存,做完這一切以後,才神采奕奕地朝乾清宮走去。
坤寧宮中,一向早起的赫舍裡早已穿戴整齊,正對鏡細細端詳。
鏡中的自己仍是那樣國色天香、端莊華貴。
不禁自問,我是誰?
是大清後宮最尊貴的女主人,是萬民敬仰天子女子的楷模,是大清的皇後,我又何必去與那些人計較呢?
這樣想著,心裡便豁亮起來。
“皇後娘娘。”桂嬤嬤從外殿走瞭進來,一個眼神,便讓身邊侍候的人都退瞭下去,“皇後娘娘果然料事如神,那個昭妃跟皇上在萬春亭待瞭一夜,也不知道聊瞭些什麼,快天明才散瞭。這昭妃回瞭承乾宮連早膳都沒用,就換瞭宮人的衣裳出宮瞭。老奴一直叫人跟著,說是回瞭遏必隆府。”
“哦,果然是請旨回宮瞭。”赫舍裡微微一笑,看來東珠出宮之心不死,總這樣接二連三地找借口回宮,如此看來這心自然沒在皇上身上,這樣也好。
“娘娘,這事可是不能不防啊。雖說昭妃現在一心都在外邊,可是這哀傷總是有個時間,總會過去的。就看現在皇上和太皇太後對她的寵信,這樣為瞭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破規矩,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您想想,皇上心裡若是沒什麼,怎麼會大夜裡的不睡覺,陪著她在亭子裡吹冷風?寄托哀思?”桂嬤嬤一臉的擔憂。
“寄托哀思?”赫舍裡忽地笑瞭,拉著桂嬤嬤一同坐在炕邊,“哪裡學來的文詞,今兒嬤嬤怎麼也這般咬文瞭?”
“咳。”桂嬤嬤怔瞭一下,“這都是聽底下人說的,昨夜裡的事情您以為就咱們看見瞭?盯著的人多瞭去瞭。如今四處都在議論呢。”
“哦?”赫舍裡面上笑意正濃,“好瞭,您快喝口熱茶下去歇息吧,本宮也要去慈寧宮請安瞭。”
“咦!”桂嬤嬤瞪大眼睛,先是一愣隨即笑道,“娘娘早該如此,去,去跟太皇太後說,這宮裡若是照此下去,怕是沒法管瞭,昭妃總這樣壞規矩,皇後娘娘再不出面轄制,還有什麼威儀可言?”
“嬤嬤!”赫舍裡親自倒瞭杯茶塞到桂嬤嬤手裡,“我呀,今兒去請安,多一句話是絕不會說的。我才不自討苦吃呢!”
“為什麼?”桂嬤嬤不解。
“您想啊。昭妃也不是個糊塗人,她這次出宮自然是跟皇上那兒請過旨的。皇上自是允的,如此一來,我若再去太皇太後跟前兒告狀,告的是誰?太皇太後能為瞭我去罰皇上嗎?”赫舍裡頓瞭頓,“所以,沒有結果的事情何必空忙一場。我隻裝作不知道,反倒讓她們覺得大度。”
“可是。”桂嬤嬤想瞭想,便明白這裡面的利害,於是又說,“這件事嘛可以緩上一緩,但是昨兒宴上的事情,娘娘可不能就這麼過去瞭。那個賢貴人,一看長得就是小妖精一樣的貨色,幾個主子裡就屬她又沒根基又沒傢勢,居然還吃瞭豹子膽,敢公然給皇後娘娘難堪,先尋個由頭把她給制瞭,也好殺雞嚇猴,給眾人看看。”
“賢貴人?”赫舍裡低聲道,“那個納蘭明惠?她?現在制她便是抬舉瞭她,她還不夠格。她是巴不得我現在整治她,那樣,到算是幫瞭她。”
“娘娘怎麼說?”桂嬤嬤仿佛並不明白。
“正如嬤嬤所說,如今幾位主子當中,論傢勢地位、臉面血統,她是在最下風的。昨兒你以為她真是為瞭替昭妃出頭?不過是在皇上面前賣個乖討個好罷瞭。我若因此整治她,皇上便會註意到她,到時候心生憐憫,再從此以後有瞭往來,才真是讓她如願呢。
“天呢,娘娘若是不說透,老奴還真沒想到這一層。”桂嬤嬤顯得很無奈,“那麼,就這樣,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
“眼下,隻能如此。”赫舍裡仿佛也是心有不甘。
“可是有一點,娘娘可是萬萬不能馬虎。”桂嬤嬤湊到赫舍裡耳邊低語著。
“當真?”赫舍裡這一次是真的變臉瞭,忽然覺得天塌地陷的感覺,心裡立時慌亂如麻,正要細問,隻聽外間有人催促,“娘娘,時辰不早瞭。”
是大宮女柳笙兒在催促。
“知道瞭。”赫舍裡應瞭一聲,又低聲囑咐桂嬤嬤,“叫人仔細盯著,萬別弄差瞭消息,等我回來再商量。”
“老奴知道。”桂嬤嬤又給赫舍裡整理瞭一下鳳袍,“娘娘先去吧,在那邊,千萬別露出形色來。”
赫舍裡點瞭點頭,這才起身。
這個時候,整座紫禁城還未真正醒來。
一輛馬車飛馳而去,噔噔的馬蹄聲驚擾瞭原本還在沉睡的人們。
街道兩旁的店鋪這才剛有睡眼蒙矓的夥計打開房門探出頭,看著馬車遠去的方向,不禁狠狠地罵瞭一句:“奶奶的,這麼早就出門,馬蹄子還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也不怕吵瞭人傢的好夢,這是急著奔喪去嗎?”
東珠在馬車裡,全然不知道自己所要面臨的前所未有的風險。
馬車載著她出瞭皇宮,一直向西駛去。
直至進入西山,前路越來越陡,馬車也越來越快,就在這個時候,趕車的小太監從馬車上縱身一躍跳瞭下來,臨瞭又狠狠給瞭那馬兒重重一擊,馬兒更是沒命地向前跑去。
看著馬車漸漸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中,他的唇邊這才露出一絲笑容。
他的面容有些黝黑,眸子極為清亮,隻是左臉上有一大塊胎記,顯得整個人臟兮兮的,十分醜陋。
站在山腰上,一動不動,過瞭片刻之後,忽然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馬鳴聲接著是車架猛裂撞擊滾落山崖的聲音。
一切,都像之前算計的一樣。
他知道此時,他已然完成瞭任務,便心無旁顧地悄悄下山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