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夜無眠,蟲鳥無聲,遏必隆與夫人正在房中喝茶閑談,忽見長子法喀匆匆入內。
“阿瑪,額娘,皇上和東珠來瞭。”
“什麼?”遏必隆還未發話,遏夫人已經騰的一下站起身。“到哪兒瞭?快把你媳婦叫出來,讓她趕緊張羅,還有顏珠、福保、尹德他們幾個,快點接駕啊!”
“皇上說不要驚動旁人,他們是從海淀回來的,因趕上瞭雨誤瞭回宮的時辰,所以今兒個怕是要住在咱們府上。”法喀說道。
“我的天!這可真太好瞭!”遏夫人馬上吩咐,“查嬤嬤,快叫查嬤嬤,還有寶音,快去收拾擷秀齋。”
“慢著。”遏必隆沉瞭臉,對著長子用極少有的語氣斥責道,“糊塗的東西,一口一個東珠,你忘瞭尊卑是小,讓人尋瞭咱們的短處就是天大的事情。皇上面前,萬事皆要小心!此時,皇上與昭妃娘娘現在何處?”
“在前廳奉茶。”法喀自知理虧,立即低眉斂目,不敢造次。
“叫傢中女眷回避,隻留男仆在外面侍候。叫上你幾個兄弟,隨我一同去前廳。”遏必隆說著,便讓夫人為他更衣。
不多時,遏必隆與諸子來到前廳。
皇上與東珠正坐在那裡,看到遏必隆來瞭,東珠立即起身剛要開口問安,遏必隆已然搶先一步跪在地上向皇上行禮,隨即又問昭妃娘娘安。
如此一來,倒讓東珠怔在那裡不知所措。在她心目中一向如彌勒佛一般慈祥的阿瑪突然對她疏遠起來。於是,她噘著嘴,眼睛裡含著淚,一副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的神情。
可是遏必隆仿佛未瞧見一般,隻一味地跟皇上說著惶恐之類的場面話。
“上一次朕來得突然,昭妃回來得也突然,隨後便急匆匆地走瞭,也未來得及讓她同阿佈哈和額佈哈聊聊天,朕想,你們一定是念著她,所以今兒得瞭空就過來瞭。”皇上的神情真摯自然就像尋常人傢的新女婿一樣。
可是在遏必隆看來,這一切更讓人心驚肉跳,他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小心提防。
皇上說著,目光一掃,看到還站在一旁噘著嘴隻顧自己傷心的東珠,不由愣瞭:“幹嗎杵在那裡?在宮裡的時候總想著回傢,這回瞭傢怎麼一句話也不說瞭?”
“我不在這裡待瞭,我要去見額娘。”東珠丟下這句話,就往大廳東面集錦木槅子走去,穿過這裡便可以直通後面。
“這……”遏必隆剛要說教,又看到皇上似笑非笑帶著寵溺的神情註視著東珠的背影,這才想到昭妃娘娘言行是否合規矩,早已不是自己能管教的瞭,於是隻有牢牢封緊自己的嘴。
“老公主之喪已經過瞭百日,下月,阿佈哈應當回朝瞭?”皇上收回那溫柔的目光,對上遏必隆時已然嚴肅瞭許多。
“奴才也是想早些回朝幫著皇上分憂,隻是最近這賤體越發不堪起來,日日昏昏沉沉,走不瞭兩步就要喘上半天,眼瞅著是不中用瞭。”遏必隆嘆瞭口氣,一副老弱愁苦的樣子。
皇上聽瞭立即眉頭緊皺,他站起身緊走幾步將遏必隆讓到座上,一隻手便搭在瞭遏必隆的脈上,仿佛是在診脈。
遏必隆未料想皇上會有這樣一招,如今隻能強忍著,一旁站立的幾個兒子也不免緊張起來,明知道阿瑪是在托詞,若是假病被皇上當場抓個正著,又該如何收拾。
正在焦急之中,隻聽皇上說道:“朕初學岐黃,醫術實在不精,診瞭又診,還是不得要領。明日一定要讓太醫院的院判、醫正統統過府為阿佈哈仔細診治。一定要將身子調養好,若是一時好不瞭,就在朝堂之上皇座之側為阿佈哈置一張軟榻。每日朕派禦輦來接送阿佈哈上朝,入宮之後再以肩輦直接抬入朝堂。軟榻之上阿佈哈坐著聽政,應當不至於太過勞累。朕再讓兩名太醫緊隨身側,隨時為阿佈哈診治……這樣,應當以策萬全。”
皇上說得一本正經,絕無半分玩笑之色,而遏必隆父子聽瞭,隻覺得如芒在身,若是真依瞭皇上,那遏必隆一傢立即被頂到瞭風口浪尖上,從此便與首輔索尼為敵,令天下側目,群臣口誅。
皇上年紀雖輕,可絕不好糊弄,這樣一席話說完,遏必隆當場大汗淋漓。
他還在斟酌詞匯該如何對答,而皇上已經起身瞭:“太晚瞭,朕先去歇著瞭。”
他也直接向後面走去。
“皇上,奴才已經命人將上房院收拾妥當……”遏必隆跟在後面話還未說完,皇上已擺瞭擺手,“朕同昭妃就歇在擷秀齋。你們不必麻煩瞭。至於外面的人,除瞭春茵和顧問行留下,餘等都回去吧。”
“喳。”
遏必隆看瞭一眼長子法喀,暗示由他去外面安排皇上的跟隨。又帶著次子顏珠、三子福保、四子尹德、親自陪皇上來到瞭擷秀齋。
遏夫人房裡,東珠已然換瞭衣裳坐在臨窗的大炕上,腦袋倚在母親的懷裡撒著嬌。“還是額娘心疼我,剛才在前邊,阿瑪連正眼都沒看我一眼,態度冷冰冰的,真讓人寒心。”
遏夫人用手摟著東珠的肩膀輕輕地搖著:“傻孩子,你阿瑪心裡最疼的就是你,隻是眼下沒辦法,咱們人前人後的,必須得萬分小心。”
“為什麼?”東珠不解。
遏夫人往東珠嘴裡喂瞭一個她最愛吃的雞絲海帶元寶餛飩,東珠美滋滋地吃著,吧唧吧唧地發出好大的聲音,遏夫人笑瞭笑,看著她既是歡喜又是愁苦。
“額娘?你怎麼瞭?”東珠見遏夫人眼中有淚光閃過,忙直起身子,伸手去抹眼淚,遏夫人抓著她的手,嘆瞭口氣,“額娘看你仍像過去一樣,說到底還是個孩子,吃頓好的,睡個好覺,出去隨心隨意地瘋玩一陣子,就美得什麼似的。你哪裡懂的這人心的險惡。你這性子,往後在宮裡,可怎麼好啊?”
東珠越發糊塗:“額娘,你在說什麼?”
遏夫人嘆瞭口氣,轉過臉去,隻把炕桌上三四十個碟子裡的好菜品都往東珠碗裡夾,然而東珠卻再也不吃瞭。“快點告訴我,到底是怎麼瞭?今兒我一回府,就覺得怪怪的,大哥也就罷瞭,怎麼顏珠和尹德看著我眼神兒怪怪的,不見歡喜倒有些憐憫,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還有阿瑪,更奇怪瞭,那份裝腔作勢的冷淡背後明明就是害怕,他在怕什麼?還有你,好端端地,哭什麼?”
遏夫人經不住東珠逼問,隻得說瞭實話:“跟你說,你就且聽一聽,自己往後長個心眼就是瞭,千萬不要到外面去露半個字。”
“我知道,我跟誰去說啊。”東珠拉著遏夫人又搖又晃,“快說吧。”
“你知道嗎?當初你瑪嬤那件事,不是意外。是有人惡心陷害。”遏夫人壓低聲音湊在東珠耳旁悄悄說道。
“什麼?”東珠大驚。
遏夫人一下子捂住東珠的嘴:“小祖宗,你小點兒聲。”
東珠用力掰開額娘的手:“說清楚點,快!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好好好。”遏夫人將自己從遏必隆那裡聽來的悉數講給東珠聽,東珠的臉立即蒼白如紙。“你說得是真的?”
遏夫人點瞭點頭:“你阿瑪現在最擔心的就是你。你瑪嬤遭到那樣的下場,都是因為她知道以前的那些事情。如今你在宮裡,若是那個人仍舊是放心不下,說不定什麼時候也會對你動手。現如今你阿瑪稱病不上朝,就是不想介入她的圈套裡。索尼和蘇克薩哈、鰲拜他們是各有各的心思,三個人,走的是三條不同的路,你阿瑪雖然萬事不出頭,不像他們那樣出風頭,可是畢竟經營瞭這麼些年,顯山顯水的層面上好像是沒咱們的人,其實這六部九寺各個衙門做實事的都是咱傢的心腹。所以啊,你阿瑪如今的位置才是舉足輕重,他的身子往哪邊偏偏,這局勢可就大不一樣。”
遏夫人說著說著,發現東珠雙手托腮,目光迷離,整個人癡癡呆呆如同被魘著瞭,她立即輕輕拍瞭拍東珠的臉:“珠兒,這……你這是怎麼啦?”
“她是那樣的人?她會是那樣的人?”東珠胡亂搖著頭,心亂如麻,她突然抓住母親的手,“額娘,你真的聽到那一日她在宮裡問瑪嬤那些話嗎?”
遏夫人點瞭點頭:“當時玉林師父在領著我們念經,你瑪嬤中間要小解,我原是要扶她去的,可是蘇嬤嬤搶在頭裡瞭,然後太皇太後也離座瞭。過瞭半晌,我見你瑪嬤沒回來,就去尋她,剛巧聽到的。我雖聽得不太真切,但是確實聽到她們說什麼八阿哥、九阿哥,三阿哥、四阿哥的。”
“我還是不敢信。”東珠頻頻搖頭。
“先前我也不信,可是你瑪嬤一出宮就遇到瞭那樣的事,後來你阿瑪拿瞭還拿瞭那枚鋼釘去查,果然查到瞭些眉目。這東西是有人特意定制的,而且定制鋼針之人就在你瑪嬤出事的那條街對面酒樓上包瞭一間房,那日他是用弩把它打入馬腦的。你阿瑪從鐵匠和酒樓老板那裡尋瞭那個人的體貌特征,讓畫師畫瞭像,然後找人隱藏在宮門口,拿著畫像日日夜夜比對,果然發現瞭那個人。”遏夫人看著東珠,“你是知道你阿瑪的,凡事看著比誰都不上心,可是若他上起心來,就沒有辦不成的。他查瞭三個月查出來的,你以為還會錯不成?”遏夫人緊緊拉著東珠的手,她覺得女兒的手很涼,於是她把東珠的手放在胸口上捂著。“好孩子,原不想告訴你,怕你嚇著。可是伴君如伴虎,原本一個皇上就不是好侍候的,上面還有皇後、皇太後,那些也就算瞭。可如今,偏她是這樣的人。額娘若不告訴你,實在怕你以後……”
“怕我也同瑪嬤那樣,死得不明不白嗎?”東珠眼眸如冰,“我還是不信,我要自己去查證,若是她害死我瑪嬤,我才不管她是誰,是老祖宗也好,王母娘娘也罷,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必要她給我瑪嬤償命。”
這一次,輪到遏夫人驚詫瞭,她張著嘴、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女兒,仿佛從來不認識她一般。
而東珠則無比溫柔地把自己的臉緊緊貼在母親的臉上。“額娘,不管將來怎麼樣,你隻要記得,東珠永遠是愛你的。東珠永遠是你和阿瑪的珠兒。”
“是,是我們的珠兒,捧在手心裡的珠兒,含在嘴裡的珠兒,比眼珠還要嬌貴的珠兒。”遏夫人不知是喜是悲,眼淚又忍不住落瞭下來。
東珠緊緊擁抱著母親,然而很快,她便松開瞭手。
下瞭炕,理瞭理衣裳,對著外面喊瞭一句:“寶音,咱們回擷秀齋。”
“幹嗎?這就要走?”遏夫人緊拉著東珠,不肯松手。
“皇上在那兒,我得過去看看,額娘放心。”東珠的神情說不出的淡然,隻是這份淡然太過冷靜,讓人覺得有些刻意。
遏夫人覺得心裡跳得比平日都厲害,似乎快要從嗓子眼出來:“我跟你說那些,不是讓你跟皇上怎樣,我是讓你提防著那個人。”
“額娘。”東珠用手指按在遏夫人的唇上,嘴裡“噓”瞭一聲,做瞭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即一挑簾子,便向外走去。
出瞭額娘所居的正房大院鐘美堂,寶音扶著東珠走在遊廊之中,前邊是兩個年長持重的嬤嬤打著燈籠。繞過博雅書樓和阿瑪避暑的四面臨水的觀德堂,再經過兄嫂們所居的會景堂和澄碧堂,遠遠地聽到一陣清雅的琴音從燦美堂傳來。
東珠不由停下瞭步子。
“是納敏嗎?”東珠有些疑惑又有些欣喜。
“是二格格。”寶音是東珠未入宮時的貼身丫頭,見瞭東珠原本有好多話要說,可是剛剛被夫人叮囑再三,要守規矩,不能像過去那樣,因為以前不分尊卑的大格格早就成瞭皇妃,要隨時註意體統。
“想不到這些日子沒見,她彈得這樣好瞭。”東珠很欣慰,她雖然同瑪嬤一樣,不喜歡阿瑪的庶妻,但是對於這位小妹妹,還是很喜歡的。
“前些日子老爺給二格格請瞭好幾位師父,可惜以前教過您的那幾位都謝絕瞭,如今的師父是新請的,名望都差瞭許多,不過二格格跟他們學也隻是走走樣子。”寶音仿佛藏瞭好多心事,東珠才剛問瞭一句,她就巴巴說個不停。
“為什麼?”東珠不解。
“咱們這位庶福晉可是有主意的人,其實她老早就跟二格格請瞭師父,專門教器樂的,還有跳舞和刺繡的,這幾位聽說都是南邊數一數二的花魁,聽說有一位當年還名列秦淮八艷呢!”寶音說著,臉上卻露出不忿的神情。
“咦,奇怪,姨娘用心栽培納敏,原是件好事,你怎麼還氣呼呼的?”東珠越發不解。
“切,她哪裡栽培,我看二格格可憐得很,整日被管得連個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真真可憐。”寶音嘆瞭口氣,“她有時還會溜到咱們擷秀齋裡,看看您當初的房間,跟我們幾個說說話,然後又趕緊跑回去瞭。庶福晉哪裡是真心栽培二格格,她是看著您入宮為妃眼熱,所以也想讓二格格進宮,可是她又知道二格格哪裡比得上您,所以這才瘋瞭似的逼著二格格學這學那的。”
“咦,難不成姨娘得罪你瞭?怎麼這樣說她。”東珠扯著寶音的胳膊,“都是我把你慣壞瞭。你再這樣,大哥都不敢要你瞭。”
寶音的臉騰的一下紅瞭,她甩開胳膊:“格格當瞭皇妃怎麼還是這樣的性子,奴婢不過說句實話,你又來打趣人。不理你瞭!”
她甩開東珠,自己頭前緊走幾步。
東珠呢,便停瞭下來,嘆瞭口氣:“唉,你也不用不理我,我也就在這傢裡待一個晚上,明兒一早就得回宮,以後自是老死也不能再見瞭。”
寶音聽瞭這話,立即停瞭步子:“格格,奴婢錯瞭。”
她跑回來,緊拉著東珠的手:“今兒晚上,咱們不睡瞭,奴婢給您做幾樣好吃的,咱們一邊吃一邊聊,熱鬧熱鬧?”
東珠苦笑著嘆瞭口氣:“你忘瞭,那擷芳齋裡,還有位貴客呢!”
寶音跺瞭跺腳:“還真是的,那咱們趕緊走吧,別一會兒皇上等急瞭再怪罪格格。奴婢可是聽說,宮裡動不動就要跪,還動不動就打板子。咱們可別惹瞭皇上。”
“是啊,宮裡可嚇人瞭。除瞭要跪、要打板子,還要砍頭呢。”東珠笑嘻嘻地說著。
遏府雖然不及王府,但是因為有太祖朝的和碩公主,這地位高於尋常公主太多,算起來是當今皇上的姑祖母,加上遏必隆之父與遏夫人之父均是親王之勛,所以府第規格極大,亭苑也十分瑰麗。隻後院就有觀花的燦美堂,賞水的澄碧堂,充任子弟學館的養蒙堂,賓客看戲論詩的會景堂,不僅如此,花園、畫舫、戲樓也一應俱全。
在植滿羅木古松的林苑之中,在養著數千尾紅鯉的水池之畔,是一處極為雅致的院子,院子四周建有走廊,把四面的房屋連起來。院裡的北房是花廳式的建築,房子的四周都有簷廊,南北兩面都有窗,整個房子通亮透明十分顯眼,這便是東珠昔日香閨“擷秀齋”。
如今,皇上一襲佈衣,站在月下,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一步一步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