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如果不打算說,抑或是無話可說,那麼宮正司可就要出示人證和物證瞭。”安親王在眾王以及諸大臣的強烈不滿與抗議下,終於打破瞭僵局。
東珠微微詫異,但是當她看到如霞上殿的時候,她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僵硬瞭。
是的,正是如霞。
以往多少次,每當事件的最終走向定格在她身上的時候,東珠就停止瞭繼續追查。她理解深處禁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和使命,隻要不是太過離譜,她便會忽略。因為忠貞與是否盡職是相對的。在自己入主承乾宮以後這些人是歸屬於她的奴才,可是在此之前呢,她們畢竟已經在宮中生存瞭多年,那麼誰是她們第一任的主子呢?對第一任主子盡職也是很正當的。
但是此時此刻,當她聽到如霞口中敘述的那些所謂的事實時,她不僅感覺到震驚,還感覺到自己被徹底污辱瞭。
“對於承乾宮一等掌宮女如霞所述之事實,昭妃娘娘可有異議?”宮正司齊宮正問道。從今夜東珠上殿,齊佳•裕德就一直非常仔細地關註著她的一舉一動,說來有些奇怪,她一點兒也不相信眼前這位身著黃綠色暗花素紋旗袍、看起來光華內蘊蘭心蕙性的小皇妃會是心懷異志,可以暗中指使輔臣圖謀不軌的幕後真兇。
東珠掃瞭一眼如霞:“不管今日你為何要說這番話來誣陷本宮,隻希望你能夠對得起自己的心,若是本宮以及其他許多人因為你的這番話而命喪黃泉,希望日後午夜夢回你不會膽寒!”
四目相對,如霞原本端正冷靜的神情像是被什麼利器刺到,她怔怔地停瞭半晌才應瞭一句:“娘娘待奴婢的好,奴婢自不敢忘,但也不敢因此誤瞭一個理字。”
東珠淡淡一笑,轉而看著齊佳•裕德:“想必還有其他人證或是物證,請一並呈上吧。”
她的鎮定與她的年齡形成太大的反差。那一瞬間,因為她的鎮定很多人被震驚,亦有很多人被激怒。她怎麼敢、怎麼可以、怎麼能夠這樣膽大妄為,絲毫不為自己曾經的言行與這背後所代表的巨大的罪孽而顯露出一絲一毫的畏懼或是慚愧。
這樣的女人,果然是朝中之禍。
而也有些人被她的鎮定從容與天姿芳華所震撼,她沒有為自己的行為去哀求、哭泣,沒有驚惶、解釋和求饒,也許這才是天生的貴氣以及作為天子良配所應持有的氣度和胸襟。
但不管諸臣心中如何想,當承乾宮的雲妞、春茵、啟秀、秋生等人上殿的時候,他們看到瞭一個真性情的東珠。
她幾乎無法分辨出雲妞、春茵以及其他人的面貌,她們都穿著一樣的青佈中衣,也毫無例外地沾滿血跡,她們的臉高高腫起滿是淤血,她們已然口不能言,一個個被拉扯著癱軟在那裡,她們的手、身體,怎一個慘字能夠概括她們這半日來所承受的種種刑罰。
“所以,你們宮正司是以刑訊的方式取得瞭所謂的供詞嗎?”東珠站瞭起來,她一步一步走向齊佳•裕德。
“宮正司是按宮規行事。”齊佳•裕德說道。
“很好。”東珠的面上甚至帶著莫名的笑意,讓所有人感覺到意外的是,東珠突然間一把攬過齊佳•裕德的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下頭上的金簪,當大傢反應過來的時候,齊佳•裕德已在東珠的挾持之下,那明晃晃的金簪更是直接抵在她的太陽穴上。
就是曾經親歷戰事的親王與大臣們都驚詫萬分,因為東珠在轉瞬間做到的一切讓他們很快意識到,她是接受過搏擊訓練的。在眼皮微眨的一瞬間可以控制住身材比自己高大健壯的對象,並且一擊而中要害,這不是隻憑義憤就可以做到的。
“你要幹什麼?大殿之上,眾目睽睽之下,難不成要公然行兇嗎?”
眾人問責。
東珠面上是神經質的笑容,笑過之後盡是苦澀。她沒有理會任何人,隻是輕輕松開瞭手,然後突然一甩手,那金簪便遠遠地飛瞭出去,就飛到大殿盤龍的金柱上。
那金簪沒入柱子將近寸餘,鳳尾綴的寶石還在微微顫動。
很多人因此而面色大變。
特別是皇上,他從來都以為東珠是內心強大外表柔弱的,他從來都不知道她是會功夫的,而且還這樣出眾。因為就在半個時辰之前,他自己也才剛剛將寶劍擲入門楣中,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這需要用多大的力度才可以讓劍鋒入木,況且那柄寶劍的鋒利要數倍於這小小的纖細的金簪。
而這枚小小的金簪可以被她輕輕一擲便入柱寸餘,試想如果剛剛這枚金簪是被她用力刺入齊宮正的太陽穴,那齊佳•裕德必定當場斃命,沒有半分生還的可能。
皇上的心疼極瞭,是真真切切地疼。這樣的東珠讓他感覺到陌生,感覺到距離,更感覺到害怕。他仿佛都覺得自己難以呼吸,他用一隻手緊緊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直愣愣地看著東珠,顫顫說道:“你,想做什麼?”
然而,東珠沒有理會皇上的問話,也沒有理會眾人的憤怒與責問,她隻是淡漠地看著齊佳•裕德:“隻想問問宮正大人,剛剛在那一瞬間,您想到瞭什麼?”
齊佳•裕德不愧宮中女官之首,經歷這樣的突變,她竟然還能淡然微笑:“生死。”
東珠點瞭點頭:“在面臨生死的那一刻,不管是低賤還是高貴,不管是善良還是邪惡,每個人想到的都是生死。求生的欲望超過一切信念,那麼,以生死相威脅得出的證言,又如何能信呢?”
原來,她做出這個驚世駭俗的舉動,隻是為瞭向大傢證明這個道理。
她不忍心去責怪那些在重刑逼供下已經遍體鱗傷的奴婢,也不願解釋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去一句一句對答那些所謂的證詞,隻這樣一個舉動便可以質疑和推翻宮正司所做的一切努力。
甚至她還在拷問眾人,拷問皇上,拷問朝廷這種刑訊取供的制度。
精彩。
在這一刻,至少她贏得瞭齊佳•裕德發自內心的欣賞。
好久,沒有在宮裡遇到這樣聰慧而又性格鮮明的女人瞭。
皇上當然也能認識到這一點,但是這絲毫不能減輕他內心的痛苦,因為他覺得自己從來就不曾真正瞭解過東珠,他更加意識到經過今夜,他再也不可能有機會去走進東珠的心。
因為輕蔑,她分明就是蔑視自己的行為。
皇上緊緊握著拳,就像他那顆因為痛苦而蜷縮起來的心一樣。
“娘娘,人證、物證、證詞以及行事者作案的時間、地點、理由,所有這些雖都不能單一取信,但是當它們湊在一處,指向唯一而又明確的時候,就可以呈現事情的真相瞭。”齊佳•裕德如此說道。
兩個女人的對話很精簡,但同樣精彩。
雖然她們之間隔瞭幾十年的歲月,並且跨過三朝的沉浮歷練,但是在眾人看來,她們正是棋逢對手。
“來吧,還有一個人,各位大人可以聽一聽她是怎樣說的。”齊佳•裕德微微示意,立即有人下去通傳。
其其格抱著藍佈包袱上殿,這是她第一次步入乾清宮大殿,這麼高貴莊嚴的地方如果不是身負這樣的使命,恐怕一輩子她也難以入內。
殿內那麼多的大人、王爺,還有皇上……她感覺到很惶恐,這個大殿在今夜對於她來說更像是閻羅殿。
那麼她手中所抱的應當是關乎很多人命運的生死簿。
真是可笑,那麼多位高權重的尊貴的人,甚至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以及那深宮中主宰一切的太皇太後,如今的命運都掌握在自己這個下三旗包衣奴才身上。
“奴婢是鰲大人府上的庶福晉。”其其格刻意讓自己看起來卑微些、恭順些,“請皇上聖安,請各位大人安”。
光是禮拜叩首就費瞭好一會兒工夫,皇上不耐煩地揮瞭揮手。
齊佳•裕德直接問道:“宮正司秘密派人去府上查訪時,你對典正女官說的話,在這裡再說一遍。”
齊佳•裕德這樣一說,內務府與都察院的最高長官不禁對視瞭一下,心中十分不是滋味。看來在這件案子上,兩部是落在宮正司後面瞭。人傢是一開始就堂堂正正地遞瞭書文要聯合辦案,可是因為牽涉太大,內務府與都察院都想看看再行事,沒想到人傢自己就悄悄把事情做瞭。
一個主管內宮命婦的部門,一個女人為首的機構,居然做到瞭這些,實在讓他們這些大男人有些汗顏。
“是。”其其格越發顯得低眉順眼,“奴婢在府上負責侍候鰲大人的起居,典正女官向奴婢暗中查問鰲大人是否有違禁越禮的言行,奴婢對此不敢妄言,但是依稀記得鰲大人有件衣裳,似乎有些逾越。”
“什麼衣裳?”眾大臣對此十分關註。
甚至有人已經脫口而出:“是顏色還是紋路花樣,是哪裡越禮瞭,快說。”
“是件龍袍。”其其格答道。
“龍袍?”
有人嗔目,有人倒吸一口冷氣,有人抑制不住激動,因為大傢都很清楚若是鰲拜的枕邊人供出他私藏龍袍,再加上昭妃的畫和畫中授意,以及承乾宮宮女們的供詞,這就是完整的證據鏈條,還有比這個更完美的結果嗎?
這樣的證據擺在天下人面前,就是鰲拜以及他的跟隨者,也唯有洗凈脖子等著問斬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