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年冬至。
康熙帝攜後妃登上北海慶宵樓,檢閱八旗子弟冰上演武,以紀念滿族入關之前的舊俗。
八旗子弟們在冰上演練著摔跤、武術,在快速滑行中變換各式動作,表演著令人瞠目的絕技,帝後妃嬪於高樓之上,不禁連連稱贊。
康熙微一側首,目光掃過皇後赫舍裡•蕓芳,又看到仁妃佟佳•錦珍,還有緊挨著仁妃的貴人納蘭明惠,甚至是人群最後面略顯局促不安的常在秋榮,眾妃嬪中偏少瞭原本最愛熱鬧的福貴人,康熙不免有些納悶。
仁妃錦珍最是體貼上意,見皇上目光一掃,立即明白聖意,便說道:“皇上是在找福貴人吧?今兒一早福貴人便準備好瞭,這會兒,正是要給皇上一個驚喜呢!”
“哦?”康熙稍感意外,順著錦珍手指的方向朝冰面望去。隻見福貴人烏蘭穿著一身紅艷艷的輕便旗裝,換好瞭冰鞋,正在場邊躍躍欲試。
皇後見瞭,微微蹙眉,不無擔心地說:“你既知道她有此一舉,何不拉著她。這冰面滑行可不是鬧著玩的,往常也不見她練過,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麼好?”
仁妃憨然一笑:“皇後娘娘又不是不知道福貴人的性子,錦珍並非沒有勸阻,而是怎麼也勸不住的。”
“罷瞭。”康熙興致正高,打斷她們道,“咱們就且看看,這烏蘭怎麼逞能,若是論馬上騎術,朕信她出色,但這冰上的功夫,料她勉強。估且看個熱鬧吧!”
“是。”眾人不再開口,隻把目光齊刷刷地對上冰面。
而福貴人偏有趣得很,在兩名小太監的攙扶下蹣跚著上瞭冰面,戰戰兢兢地試著滑瞭兩下。小太監剛一松開手,她沒滑出幾步呢,便突然跌瞭出去,惹得眾人又是驚又是笑。瞧得正是熱鬧的時候。突然,福貴人似是懊惱起來,一把推開上前要來攙扶她的小太監,雙腳點冰輕躍,便飛一樣地滑瞭出去。
接著,在眾人的驚愕中,她如同冰上飛燕一般翩翩起舞。嫦娥拜月、雄鷹展翅、楊妃醉臥、金雞胡旋這一系列美輪美奐的冰上絕活兒連翻展示,讓人看得目瞪口呆又禁不住拍案叫絕。
冰場中心,原本列隊展示的八旗士兵都停瞭下來,自動退到場邊。他們一面看,一面用力地吶喊叫好。一時間,整個冰場幾乎沸騰起來。
“想不到福貴人還有這樣的好本事。”皇後贊道,“今日,倒讓臣妾開瞭眼。”
“是啊,看得人眼花繚亂!”仁妃拍著手,面上含著溶溶的笑意。
“福貴人自小長在草原,想不到不僅馬術瞭得,這冰上的功夫也甚是出眾。”就連一向在人前少言的貴人明惠也不禁贊道。
慶宵樓上,所有人的註意力都被那一團火紅吸引著。然而,福貴人似乎並不滿足隻是這樣的花架子,她在滑過列隊而站的八旗兵士身旁時,竟然奪過一個兵丁的弓箭和箭筒。
“福貴人,要做什麼?”膽小的榮常在竟嚇得臉色發白,身子也向後退瞭幾步,康熙不由笑瞭。秋榮如今雖已誕育瞭大阿哥,並且也成瞭有品級的庶妃,但仍然是處處服小,很是自卑,跟皇後等人站在一起,穿著打扮更顯簡陋,但看在帝王眼中,這模樣卻是越發惹人憐愛。
康熙不由走瞭過去,握著榮常在的手輕輕安慰:“不怕,有朕在呢。”
就這一句,就足以讓旁人艷羨不已。
而榮常在,更是忍不住心頭泛酸,眼淚險些流瞭出來。酸澀之中湧起一絲甜蜜,皇上,終究還是惦著她的。
臺上一瞬,臺下已然變瞭風景。
福貴人在滑行中搭弓射箭,箭箭直入靶心,又引來全場喝彩。
“走,咱們也下去看看。”福貴人的展示,讓慶宵樓上的皇上起瞭興致。下瞭慶宵樓進入冰場,皇上與諸位年輕的親王、郡王也換上瞭冰靴,準備一試身手。
福貴人則興沖沖地滑瞭過來,似是收不住腳一般直接跌入瞭皇上的懷裡。
皇上皺著眉頭佯裝被撞傷瞭胸口,福貴人則朝著皇上做瞭個撒嬌的鬼臉:“皇上,烏蘭今兒滑得好不好?”
康熙看著福貴人,也不答話,隻是繃瞭臉,刻意逗她:“你打小長在科爾沁,何時學的這個本事?”
福貴人一臉驕傲:“咱們科爾沁,不僅有草原,還有數不清的海子,到瞭冬日結成瞭冰,玩這個還不是方便得很。皇上莫要小看人,難不成以為蒙古兒女都是隻會騎馬放牧的蠻人?皇上莫忘瞭,咱們博爾濟吉特氏身上流著的可是成吉思汗的黃金血液呢!”
康熙看她一臉驕傲,神情極為認真地辯駁,心下便覺得福貴人的直爽很是可愛有趣,但餘光瞥過皇後,似乎看到赫舍裡的眉宇間閃過一絲不快,於是便收瞭笑容,悶哼一聲:“你這身大紅色的衣裳倒是惹眼得很,隻是,越瞭規矩。”
此話一出,不僅皇後,就是仁妃、賢貴人、榮常在也都是暗暗一驚,其實剛才當福貴人穿著紅色的旗裝一出場時,大傢心裡便都想到瞭,就算這烏蘭的身份再怎麼尊貴,說到底也隻是個貴人,這大紅色,按理是不能穿的。
可是既然皇後都沒怪罪,旁人自不敢提,誰願意去捅那個馬蜂窩呢。
誰承想,這會兒皇上自己冷不丁提瞭出來,正像是兜頭便給福貴人澆瞭一桶涼水,眾人都各懷心思地看著福貴人,看她的臉往哪兒擱,興許會大鬧一場吧。
不料,福貴人似乎毫不在乎,隻笑嘻嘻地說:“這可沒辦法瞭,這衣裳還是入宮前我額吉給我做的呢。現在看來還是在傢當姑娘的時候好,想穿什麼穿什麼,這入瞭宮跟瞭皇上,倒還不如從前瞭呢。也虧得咱們皇後娘娘大度,若都像皇上一樣,烏蘭真恨不得長上翅膀,飛回科爾沁去才快活。”
這一番話,配著她無比率真的神情,當真一副小女兒的嬌憨,還真讓人狠不下心來責怪她。
康熙輕哼一聲,眼中卻是透著毫不掩飾的欣賞。
皇後赫舍裡見狀便開口說道:“這冰上一片純白,冰面上又都是各旗兵士,著裝若非是大紅色,福貴人那樣好的冰術,咱們也未見得能看真切。”
皇後果然聰慧賢德,如此一說,給大傢都找瞭臺階。
康熙看瞭一眼福貴人:“那也不能輕饒瞭你,就罰你去煮一鍋香噴噴的嫩羊排,一會兒等冰嬉結束,咱們大夥兒都到你宮裡用膳去。”
“原來皇上要罰烏蘭是假,實際是惦著咱們長春宮裡的嫩羊呢!”福貴人討巧地笑瞭起來,眾人也跟著附和。
在任何人看起來,這似乎都是無比和諧的一幕。
隻是越到這個時候,在少年天子心中,就不能不記掛起那一抹淡淡的儷影。鈕祜祿•東珠,此時此刻,在冷寂破敗的咸安宮中,你又何以自處?
正是因為身邊少瞭她,這樣和諧的一幕才夠不上和美。
皇上在心中暗自感慨,嘆瞭口氣,便用力朝冰場中心滑去。而一眾女眷們也開始各自上瞭冰車,找著樂子玩耍起來。
不料就在皇上在冰場中心,帶著親王貝勒們與八旗子弟爭標之時,變故在突然間便發生瞭。
遠遠地,眾人聽到有女子尖銳的驚叫,接著便是觸目驚心。
原來,由小太監們推著冰車載著宮中女眷們在冰面上疾馳而飛的時候,剎那間,不知是撞上瞭什麼東西,其中一輛冰車突然打滑,橫沖直撞失去控制,而冰車上一個天藍色的身影便斜著飛瞭出去,足足摔出去好幾丈遠。
所有人,都嚇呆瞭。
“賢貴人!是賢貴人!”聽著宮女們的驚叫聲,康熙突然意識到,納蘭明惠今兒穿的正是天藍色的厚棉兔毛披風。
皇上不由眉頭微皺,腳下用力,趕緊滑到出事地點。
明惠如同一個斷瞭線的風箏,被人遺落在冰面上,一片天藍襯著慘白的小臉,一雙好看的杏眼早已閉緊,人已經昏瞭過去,隻是在天藍色的衣裳和純白的冰面間,一點一點滲出的那駭人的顏色,竟然是血色……
“還愣著幹嗎,快傳太醫,快傳太醫。”皇上的聲音透著焦急。
皇後趕緊吩咐身邊的管事嬤嬤們張羅起來,一眾宮女七手八腳將賢貴人抬走。仁妃領著嚇得變瞭顏色的榮常在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照顧著。唯有福貴人,看著那弄臟瞭冰面的血色,隻覺得無比的痛快。
“這時,你怎麼不覺得這血色襯著冰面如同暗夜中的紅梅,既驚艷又能溫暖夜行者瞭呢?”一會兒,納蘭明惠醒來的時候,她會怎樣?
福貴人覺得心裡舒暢極瞭。
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身上已經有瞭個把月的孕事,我籌謀瞭多時,就是要等這一刻,什麼冬至冰嬉,什麼冰上展才,看起來是自己要在皇上面前取寵,其實一切不過都是為瞭誘你上場。
回想剛剛的一幕,看到明惠對冰面一臉的向往,福貴人好心勸她換上冰鞋試一試,可是她不敢。早知她不敢,便勸她上瞭專供女眷們在冰上遊玩的冰車。那冰車是老早就準備好的,又在半道故意撞上石塊,這樣一來,想不出事都難。
再看那跟著摔傷配合著做瞭苦肉計的拉車小太監,福貴人笑瞭笑,吩咐毛伊罕:“讓他把嘴封嚴瞭。”
毛伊罕應道:“主子放心。他有把柄在奴才手上。”
是瞭,這就是後宮生存之道,生生相克。任你是誰,任你有多厲害,我總有法子治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