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承乾宮,寢殿。
東珠坐在妝臺前,拿著那柄沉香木梳一下一下梳理著滿頭青絲,心思有些煩亂。
寧香與春茵在旁邊侍候,小聲閑聊。
寧香有些好奇:“春茵姐姐,你說皇後怎麼會突然在宴會上暈倒?”
春茵不以為然:“定是累的。皇後也太要強瞭些,原本有瞭龍胎要好好將養,可是她卻強撐著辦這麼大的宴會,自然是累病瞭。”
寧香:“要我說,不是累的,是氣的。”
春茵:“氣的?誰氣她瞭?”
寧香:“自然是福貴人。哦,不,現在應該稱呼慧妃娘娘瞭。你想啊,一大清早的,仗著娘傢人居然在皇上和太皇太後面前公然給自己要位分。這,還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皇後面上賢惠大度,心裡能不憋氣嗎?所以我說,定是氣的。”
春茵想瞭想:“你說得也有道理。可是依我看,福貴人升位變成慧妃,該生氣的不該是皇後,應該是仁妃娘娘和惠貴人才是。”
寧香眨瞭眨眼睛:“為什麼?”
春茵:“你想啊,如今三妃之中,慧妃是憑瞭母傢身份上去的,而皇上最看中的是誰?當然是咱們娘娘,咱們娘娘不僅有身傢,還有皇上的寵愛,自是什麼都不怕的。可是仁妃有什麼?身傢比不瞭,恩寵也比不瞭。三妃之中,就數她勢弱。而惠貴人,同樣是貴人,她還給皇上懷過孩子,卻沒得升位,倒眼瞅著福貴人升上去瞭,心裡能不慪嗎?”
寧香點瞭點頭:“說得是啊!”
雲妞從外面進來:“你們兩個沒事就湊在一處亂嚼舌頭,還不趕緊侍候主子就寢?”
東珠聽到雲妞的聲音,放下梳子,走瞭出來:“你回來瞭,坤寧宮那裡情形如何?”
雲妞使瞭個眼色。
寧香與春茵退瞭出去。
雲妞上前,面露憂色:“聽說十分不好,皇後自午宴時暈過去就一直昏昏沉沉的,先是發熱,後來身上起瞭些疹子,太醫因顧忌龍胎不敢擅自用藥,還在斟酌藥方。誰知沒隔多久,皇後便見瞭紅。”
東珠驚愕:“見紅?你是說,小產瞭?”
雲姑姑點瞭點頭:“具體情形還不知道,坤寧宮亂成一團,皇太後在那邊守著,仁妃也陪著。”
東珠:“皇上呢?”
雲姑姑:“皇上在奉先殿。”
東珠嘆瞭口氣:“皇上真是在意這一胎,竟在奉先殿祈禱。”
雲姑姑:“畢竟是皇後所懷的龍胎,若是皇子,必是太子。”
東珠剛要說話,隻聽殿外突然喧鬧起來,似乎響起瞭寧香和春茵的呼救聲。
雲姑姑神色一緊:“我去看看!”
誰料還未走到門口,蘇雲已經急匆匆趕進來:“娘娘,出事瞭!”
東珠迎上前:“別慌,慢慢說。”
蘇雲一向鎮定,此時面上竟然也帶瞭焦慮之色:“坤寧宮傳來消息,皇後已經小產,太醫診治似乎是人為所致,皇上大怒命宮正司徹查。不知怎的,卻派人來咱們宮中將寧香與春茵拿瞭去。”
雲姑姑愕然:“這關咱們什麼事?又為什麼要抓春茵和寧香?她們整日跟在娘娘身邊,哪裡去招惹坤寧宮瞭?”
東珠也是納悶:“你可打聽清楚瞭,是隻拿瞭咱們宮裡的人去查問,還是各宮都問瞭?”
蘇雲搖搖頭:“情形混亂,無從打聽。”
東珠面色沉靜,心裡卻是前所未有的緊張,總覺得自己莫名地陷入瞭一個早已佈好的陷阱裡,但卻想不明白究竟是為瞭什麼,有些茫然,又有些害怕。
雲妞上前為東珠倒瞭杯茶,又扶東珠坐下:“娘娘別擔心,不管到瞭什麼時候,咱們沒做虧心事,不怕人來查。”
蘇雲也說:“寧香與春茵都是本分老實的,自不會胡亂攀扯,娘娘放心。”
東珠搖瞭搖頭:“如今,急也沒用,靜觀其變吧!”
乾清宮。
康熙鐵青著一張臉,面色陰沉得很是怕人。
寧香跪在殿中,一臉茫然。
過瞭良久,康熙才問:“昭妃與裕親王,時常見面嗎?”
寧香愣瞭:“皇上問這個做什麼?”
烏蘭上前,重重甩瞭一個巴掌打在寧香臉上:“皇上問話,你一個奴婢,隻管老實作答,還敢反問不成!”
寧香被打蒙瞭:“回皇上和慧妃娘娘的話,我們娘娘與裕親王並沒有時常見面,隻是……偶爾見過幾次。”
康熙緊緊攥拳:“幾次?都在什麼時候、什麼情形,說清楚。”
寧香想瞭想,小心回話:“之前在咸安宮的時候,裕親王來看寧太妃,偶然會到後面與昭妃娘娘說兩句話。”
康熙一拳砸在案上。
烏蘭冷笑:“咸安宮,倒真是相會的好去處。除瞭咸安宮呢?”
寧香眉頭緊皺:“後來昭妃娘娘得釋重新回到承乾宮,就沒怎麼見瞭。就是有一次,就是裕親王大婚前,娘娘在禦花園……”
烏蘭眼中精光一閃:“哦?是禦花園相會嗎?”
寧香瞪大眼睛,滿眼驚愕:“不是相會,不是,是娘娘聽說裕親王得瞭痔瘡,所以在園中采一種草藥,正巧裕親王入宮探望寧太妃,才遇到的,也隻是把草藥給他,並沒說什麼。”
烏蘭手中拿出一束白頭翁:“可是這種草藥?”
寧香看瞭看,點點頭:“是。娘娘說這藥根部是寶,上面卻是有毒的。”
烏蘭笑瞭笑,轉臉去看康熙:“皇上,太醫說瞭,導致皇後滑胎的正是白頭翁汁葉裡的毒素。”
康熙面色不定。
寧香卻嚇呆瞭:“不不不,不可能。皇上,這不關昭妃娘娘的事。娘娘采藥真的隻是為瞭裕親王,不是要害皇後的,不是……”
康熙盯著寧香,喃喃低語重復著寧香的話:“隻是為瞭裕親王,隻是為瞭他,你可知道,單憑這點,就是死罪!”
寧香嚇呆瞭,跪在地下低垂著頭再也不敢說半個字。
烏蘭擺瞭擺手,侍衛上前將寧香押下。
烏蘭:“皇上,原本烏蘭也奇怪,好好的,昭妃娘娘為何要害皇後腹中龍胎,今兒聽舅舅說瞭當年的事才恍然明白,原來那個時候,昭妃與裕親王就已經……”
康熙瞪著烏蘭:“已經什麼?”
烏蘭想瞭想:“用漢人的話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暗通款曲。”
康熙面色憋的通紅:“你別胡說!”
烏蘭噘起嘴,十分不服氣:“哪裡胡說瞭。皇上想想看,那時他們還隻是小孩子,東珠為瞭並不得勢的二皇子,居然敢把堂堂巴林王子打得頭破血流,這得多大的膽子。再說瞭,宮裡出瞭這麼大的事,當時為什麼沒有人追究?聽舅舅說,那是因為二皇子在雪地裡跪瞭半宿,求他和先皇不要為難肇事者,所以才沒追究。皇上想想,他們兩人打小就是這麼生死相護的情誼,到瞭現在,又是何種光景?想來這避著人偷偷見面肯定不是一次兩次。”
康熙的心擰巴在一處,痛極瞭,才剛在坤寧宮聽太醫說皇後失去嫡子,他便很傷心,連著失去兩個親生骨肉,對於渴望親情的他來說已經是一種沉重的打擊。而又聽說是被毒害的,他在震怒下便命人去查,誰承想,竟查到瞭東珠頭上。
而且,還揭開一個天大的秘密,東珠的心上人竟然是二哥福全。原本晌午在慈寧宮,巴林王鄂佈爾對東珠的反常舉動就已經令他生疑,細問之下才知當年東珠為瞭二哥竟將鄂佈爾打傷。再聯想東珠所說的早有心上人,以及她與福全的幾次見面,現在回想起來,福全看東珠的眼神,不是情誼是什麼?
康熙被徹底激怒瞭。
烏蘭:“前些日子,皇上不是說要與昭妃合巹嗎?可到最後為什麼沒成事?聽說昭妃身上出瞭疹子。皇上心疼顧念著她,隻讓她好好養著,卻沒細查。皇上想想,好端端的,怎麼突然發起疹子來瞭?”
康熙回想起那個晚上,心裡就痛得要死,自己這樣真心實意對她,她卻這樣玩弄欺騙自己。
這麼說,她是故意弄瞭什麼東西,以至於身上才發起疹子。
烏蘭:“後宮中的女人,有一個算一個,即使賢惠大度端莊的皇後,誰不是想盡法子要得到皇上的寵幸,為什麼她三番兩次要推托承恩?要麼就是她早有相好,所以才一心一意為他人守潔。要麼,就是早就失身,怕皇上查出來怪罪!”
這句話,徹底摧毀瞭少年天子殘存的理智,他像瘋瞭一樣地鉗住烏蘭的肩膀,眼眸如同火焰:“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個字!”
烏蘭卻身子一軟,悄悄跪瞭下來:“皇上,事情擺在眼前,容不得臣妾說與不說,昭妃與裕親王有私還在其次,臣妾是擔心,可怕的陰謀還在後面?”
康熙越發驚愕:“你說什麼?什麼可怕的陰謀?”
烏蘭看著康熙:“表哥,烏蘭接下來要說的,不是妃嬪對皇上說的,而是對骨肉至親說的掏心窩的話。還記得之前在為裕親王選福晉的時候,東珠的表現嗎?”
康熙盯著烏蘭:“說下去!”
烏蘭把心一橫:“裕親王,個性敦厚,在那些野心勃勃不想放權的人眼中,倒是一個很好的傀儡。”
康熙徹底驚愕,覺得從頭到腳被人淋瞭一桶冰水。
烏蘭一字一句,聲音冷得嚇人:“這次裕親王所納的福晉,其中一個,她阿瑪是皇上信任的侍衛大臣,管著咱們內宮的安危;另外一個,卻是鰲拜傢的女兒,這點算計就不必說瞭。就連那個看似毫不起眼的楊氏,也是漢大臣中的名門閨秀。這樣的佈局,為的是什麼?就是為瞭有朝一日將福全推上皇位,他們能更好地控制各方勢力。而這一切,都出自誰的謀劃?鈕祜祿•東珠這次敢出手暗害皇後的龍胎,就是想讓皇上沒有嫡子,好為下一步的陰謀鋪平道路。”
康熙茫然地搖瞭搖頭:“不,這太可怕瞭,你說的這些,朕一個字也不想聽!”
烏蘭跪在地上,輕輕抬起頭,凝望著康熙的眼睛,伸手悄悄拉瞭他的龍袍:“皇上,您從先帝手中承繼而來的皇位,那上面早已沾滿瞭無數人的鮮血。每一代帝王的更迭,從來都不是太平幹凈的。若是您一時心軟,便會辜負瞭此前為之流血的所有人。這其中有太祖、太宗和先帝,也有太皇太後、我的瑪嬤,還有你的額娘……所幸,如今咱們發現得早,現在一切都還來得及,臣妾以博爾濟吉特氏和愛新覺羅氏的雙重血緣,肯請皇上明斷。”
康熙盯著烏蘭的眼睛,癡癡地笑瞭,笑容中分明蘊著苦澀與無限的悲愴:“明斷?這筆糊塗賬,你讓朕如何明斷?”
烏蘭緩緩站起身,伸手托起康熙的臉:“皇上,烏蘭知道皇上心裡難過。看著皇上這樣,烏蘭心裡也不好受。如果皇上信得過,烏蘭願意為皇上去當這個惡人,鏟平宮中一切邪祟,護佑著皇上如意安泰。”
凝視著烏蘭,聽她意氣風發地如同盟誓一樣說出這些話,康熙突然覺得面前這個烏蘭既陌生又熟悉。說她陌生,因為她不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嬌憨略帶傻氣的天真少女;說她熟悉,因為在她的眼中,康熙竟然看到瞭一種與太皇太後十分接近的神態。
康熙盯著烏蘭:“這樣的你,竟與太皇太後有些相似。烏蘭,為什麼在你眼中,朕看到瞭一種殺伐之氣?”
烏蘭笑瞭,握緊康熙的手:“是,是殺伐之氣。那是因為烏蘭心中摯愛著皇上,所以面對任何妄想陰謀荼毒威脅皇上的人,遇之殺之,絕不手軟。”
康熙略一恍惚:“不,朕要再想想,萬一這裡面有什麼誤會,殺錯瞭?”
烏蘭收斂瞭笑容:“皇上以為太祖、太宗乃至先帝,他們手上就沒有枉死的生命?”
康熙答不上來。
烏蘭嘆瞭口氣:“東珠與裕親王有私,是鐵定的事實;謀害皇後龍胎,也是鐵定的事實;無數次拒絕皇上令皇上難堪甚至蒙羞,更是事實。至於她與鰲拜、遏必隆的關系和陰謀,更無從抵賴。這樣一個女人,皇上還要留她嗎?”
康熙無語,此時他已心亂如麻。
對東珠千恨萬恨,但隻要想到,自己的恨會讓她送命,他便不敢恨下去。無論如何,那樣鮮活的生命,那樣被自己全身心愛著的女人,不該這樣死去。
烏蘭看出皇上的猶豫,冷冷說道:“如今,她能夠在皇上眼皮下面輕而易舉對自己用藥,出一身的風疹;還能夠躲過太醫、嬤嬤、侍女的眼睛,給皇後下藥,讓皇後失去龍胎。那麼,對太皇太後甚至對皇上,隻要她願意,這些也不難做到。皇上,我們需要這樣冒險嗎?”
烏蘭著實很聰明。
這最後的一句話徹底讓康熙動搖瞭,是啊,東珠不是一直有意無意地暗示自己,太皇太後暗害瞭她的瑪嬤,她要為瑪嬤報仇。她還在有意無意離間著自己與太皇太後的關系。若是有朝一日,她害死瞭太皇太後……
這個念頭一起,康熙覺得全身冰冷,之後半晌,才萬分艱難地擠出一句話:“去,按你的意思辦吧!”
烏蘭點瞭點頭,退瞭出去。
月華初上。
站在乾清宮外面的丹陛上,看著整個後宮,烏蘭得意地笑瞭:“太皇太後,您應該高興。自你之後,咱們博爾濟吉特氏終於又出瞭一位可以擎天的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