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寢殿。
黑壓壓的人群擁在床榻前,嬪妃、宮女更是跪瞭一地。
康熙面色蒼白,竭力抵制著自己的情緒,輕輕揮瞭揮手。
眾人退瞭出去,室內隻留蘇麻喇姑和太醫。
康熙將目光聚焦在太醫面上:“照直說。”
太醫渾身戰栗,跪伏在地上,用袖口拭去額上的驚汗:“回稟皇上,太皇太後身中奇毒,臣等束手無措。”
康熙面色驚駭。
宮外,夜色籠罩的城中肅穆靜謐,而掩藏在暗夜中的一陣兵馬正在悄悄調動。
遏必隆府,書房燈火通明。
鰲拜目光緊盯遏必隆,聲音如鐘:“皇後小產,種種證據皆指向東珠,皇上有心回護,東珠或許能逃過一死,但你我兩傢仍免不瞭降罪。如今太皇太後又被人謀害,想來這個罪名就是為你我準備的。若眼見此事坐實,到時候不僅是東珠,就是你我兩族誰能逃脫?所以此刻已是刀懸於頸,你萬不可再猶豫瞭。”
遏必隆低頭看著手上的扳指兒,目光清冷:“此刻,若我再有一絲猶豫,下一個中毒倒下的便是我吧?”
鰲拜目光一頓:“你這話何意?一直以來,這一樁樁一件件,哪個不是你我二人一同商量的。”
遏必隆眉頭微挑,看向鰲拜:“與貴太妃勾連,給太皇太後和皇後下毒,此事可知會過我?暗中聯絡諸王,調動兵馬逼宮,廢瞭今上之後再把蘭佈推上皇位,這一切,你當真同我商量過嗎?”
鰲拜面色僵滯,有些猝不及防:“你——竟然?”
遏必隆:“一直以來,你明裡暗裡籌備的那些事,不管你想不想讓我知道,我終究是都知道瞭。可是鰲兄啊,你也替我想想,這貴太妃所為,無非是想替他的兒子報仇。而你這麼做,則是想讓自己的女婿當皇上,讓你的外孫當太子。可我,有什麼理由非要這麼做呢!”
鰲拜面上閃過驚愕,但久經事面的他很快鎮定下來,神色從容,看向遏必隆:“事成以後,你我共掌天下大權,榮華共享。當然,你可以說你不看重這些。那麼,就談些別的。比如,新皇可以賜你免死鐵券,保你全族百代安樂。再者,可賜東珠為公主,成其與費揚古的婚事。
若這些你還不看重,我還可以為大長公主著書立傳歌功頌德,並讓那個謀害她性命的人陪葬。老夥計,你我奔波半生,所求的不過就是傢人安樂、現世安穩罷瞭。我能許你這些,還不夠嗎?”
遏必隆默然不語,態度不明。
鰲拜又說,“最重要的,我不會像那個老女人那樣疑你防你,不會將細作送到你枕邊,不用你提防三餐茶水,更不用你在自個兒傢裡說句真心話還得避著人……老夥計,隨心所欲、順著自己的性子過完後半生,不好嗎?”
遏必隆抬眼對上鰲拜的眸子,眼波微閃。
承乾宮。
東珠靜靜佇立在殿門口,看著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一臉凝重,她的頭很疼,所有的事情像亂麻一樣纏在一起,理不清頭緒。她隻知道自己落入瞭一個被人精心設計的陷阱裡,明明是無辜的,卻又無法辯駁。更可怕的是,這個陷阱不僅僅來自於後宮,還牽連著朝堂,很有可能是要將遏必隆與鰲拜兩府一網打盡。
她甚至不敢去想,若孝莊真的死瞭,不僅是一直以來少帝與權臣之間勉強維持的平衡將瞬間打破,若是任何一方以此發難,都將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驚天殺戮。若是少帝勝瞭,阿瑪和義父便無活路。同樣,若是阿瑪和義父勝瞭,那少帝也難存一世。想到此,東珠的心便煎熬起來,不管任何一方,她都希望無恙。
雲妞靜悄悄地走上前,為東珠披上一件長衣。
雲妞:“娘娘,夜深瞭,該歇瞭。”
東珠回轉過身,握住雲妞的手:“我要見太皇太後,越快越好!”
雲妞面色一僵,剛想開口拒絕,卻見東珠面上是不容置疑的堅決。
“此舉並非是為瞭我一人茍活於世,而是若此刻不能成行,便會有成千上萬的人見不到明天早上的日頭。”東珠說得極為幹脆。
雲妞身形微顫,立時明白事態的輕重,她立即曲膝行禮,隨即二話不說便匆匆走出殿去。看著雲妞在夜中漸行漸遠的背影,東珠的心思一點一點沉瞭起來。
半個時辰之後,慈寧宮後院偏殿內。
東珠與蘇麻喇姑相對而立,面上情緒皆是波瀾不驚。
蘇麻喇姑:“奴婢若沒記錯,昭妃娘娘此時應該禁足在自己宮中。”
東珠眼眸微閃:“嬤嬤沒有記錯,頂著毒害皇後罪名的昭妃的確應該在承乾宮禁足。隻是我若不來,怕的是挨不到明天早晨,毒害太皇太後的罪名也會加到我頭上。到那時,不僅宮中,怕是整個京城都要血流成河。”
蘇麻喇姑面色微滯,努力從唇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東珠,並未急於開口回復。
“嬤嬤心中縱有千般疑慮,也是再正當不過瞭。可是請嬤嬤細想想,東珠深得聖心,隻要稍加奉迎,便可通過皇上得到想要的一切,至少可以保住尊榮,保住我全族的安定。我又為何要多此一舉,毒害皇後,毒害太皇太後,以滔天之罪自絕生路?”東珠定定地看著蘇麻,神色中是堅定更是期盼之色,“嬤嬤跟在太皇太後身邊,經歷瞭三朝風雲變幻,應當知道,眼下情勢之險,若太皇太後毒發身故,幕後之人必定要讓我鈕祜祿氏背負罪名,以此挑動皇上誅我之心,可我鈕祜祿一族,我整個鑲黃旗又怎能束手就擒?驚天巨變就在眼前,而皇上並無十足勝算,嬤嬤,求你瞭!”
東珠說罷,徑直跪瞭下去。
蘇麻喇姑驚愣當場,立即下意識地伸手去扶,不料東珠卻並未起身。
蘇麻喇姑茫然無措,一個勁兒地搖著頭:“娘娘何以對奴婢行如此重禮,奴婢當不起!”
東珠雖然跪在地上,卻腰背筆直,她靜靜地註視著蘇麻,態度懇切而隆重:“嬤嬤當得起!為瞭太皇太後苦心經營至今的一切,為瞭皇上的帝業,更為瞭大清的萬年永續,嬤嬤必須當得起!!”
蘇麻喇姑蹙緊眉頭,眼眸緊緊對上東珠的神色,心中忍不住閃過一陣悸動。在東珠身上,她分明看到瞭太宗皇帝駕崩時的那一幕,當年的太皇太後,也就是太宗的莊妃,也是這樣跪在皇後哲哲面前,將情勢逐一分析剖白,最終說服一向柔弱的皇後與其聯手,以長嫂名義彈壓太宗帝的諸位兄弟,更以嫡母身份壓制瞭豪格,最終將年幼的福臨拱上帝位。
“太像瞭。”蘇麻喇姑怔怔地喃出這樣一句。
東珠有些微異:“嬤嬤?”
“我是說你與當年處在危境中的太皇太後太像瞭。”蘇麻喇姑再一次用力將東珠扶起,“所以我想,你們的心意當是相通的。日後,太皇太後當不會怪奴婢自作主張。”
東珠起身,緊緊握住蘇麻喇姑的手。
兩人相攜走進孝莊的寢室,此時太醫已然退下,帳簾低垂,蘇麻上前輕輕挽起,東珠走近一看,孝莊面色青黑,顯然中毒已深,生氣全無。
蘇麻喇姑眼中含淚,憂心深重:“太醫已然束手無措,找不到中毒之源,灌瞭些尋常的藥湯,絲毫不見起色。前邊又得到消息,城中軍馬暗動,皇上已經趕去料理,雙方怕是都知道對決就在今夜,所以留給娘娘的時間不多瞭。”
東珠面色一凜。
咸安宮中。
貴太妃坐在炕桌前,將一杯熱氣騰騰的奶茶潑在腳邊的炭火盆裡,瞬間發出刺刺啦啦的響聲,在暗夜裡極為瘆人。
慧妃被一襲黑色鬥篷包裹著,坐在燭火對面的暗影裡,靜悄悄地不說話,幾乎讓人意識不到她的存在,此時卻終於沉不住氣,搶先開口瞭。
“為什麼?”慧妃倔強地仰起臉註視著貴太妃,“我說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傷害她!”
貴太妃笑瞭,輕蔑地看瞭一眼慧妃,“她?誰啊?太皇太後——佈木佈泰?丫頭,你空有博爾濟吉特的姓氏,卻沒有她半分的狠決與謀略。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在康熙生辰宴上,一舉毒殺赫舍裡與佈木佈泰?若是你當初做得果決幹凈,又何須老婦我多此一舉?”
慧妃面色變瞭又變,深深吸瞭口氣,貴太妃所言正中要害。是啊,當初自己與她聯手做局之初,不就說好瞭嗎?與貴太妃聯手,借生辰宴發難,一石二鳥,害死皇後,嫁媧東珠,除去兩個心腹大患的同時,順帶手送太皇太後歸西。然後以此為名,逼迫康熙與輔臣反目,科爾沁和察哈爾兩撥蒙古勢力同時出擊,一舉剿滅輔臣。如此一來,在康熙面前,自己便是功在社稷的賢妃,封後便是順理成章的。
接下來,科爾沁和察哈爾便會得到他們想要的,代替鰲拜與遏必隆成為朝堂上的新勢力。
貴太妃說得沒錯,是自己不夠狠,因為不夠狠,所以在赫舍裡的藥裡減瞭分量,更是放棄瞭對孝莊的投毒。她原以為,隻要皇後滑胎,就足以讓東珠死,接下來的一切便會向預定那般發生。可萬萬沒想到,赫舍裡醒來之後竟然替東珠求情,原本她以為自己心思落空,再一次無功而返,卻在這個時候得到孝莊毒發的消息,慧妃立時被兜頭澆瞭一桶冰水。
“別在我跟前耍花招兒,既然與我結盟,想得到那天大的好處,那你就得乖乖聽話,按著我編的戲本子在人前給我老老實實地演完。”貴太妃冷哼一聲,動瞭動眉梢,極為欣然地看著慧妃,“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想要母儀天下,想要成為對皇帝來說最重要的人,就要有所舍棄。眼前局勢,佈木佈泰必須死,隻有她死,康熙才會發瘋,才會下狠心處決東珠,向鰲拜與遏必隆發難,鰲拜和遏必隆也才會鋌而走險領兵逼宮。那時,科爾沁和察哈爾才能派上用場,你我想要的一切才會真正實現。懂嗎?”
慧妃緊咬著珠嘴,心一點點沉瞭下來,眼圈微紅:“你是怎麼做到的?我是說,太皇太後中毒……”
貴太妃笑瞭,目光移向炕桌,桌上放著一個精致的瓷罐子,貴太妃將蓋子打開,一股烈酒的濃香撲面而來。慧妃不禁向前走瞭幾步,仔細看去,赫然發現罐子裡面放著十幾枚蛇膽,此時都浸泡在烈酒當中。
貴太妃取出一枚,緩緩放在口中嚼瞭。
“這是——” 慧妃驚愕萬分,滿臉恐懼。
貴太妃頗為得意地點點頭:“這是蛇膽,是你從蒙古叫人尋來,親自供奉給太皇太後的。這東西泡在烈酒中,一個月以上方可服用,有明目清心之神效。吃瞭,隻會養身,死不瞭人。但是,若是才剛放進去的,沒有泡足一個月,那就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毒藥!”
慧妃渾身戰栗,驚嚇得不可名狀,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她隻是癡癡地看著貴太妃:“你實在是太可怕瞭。”
“不是我,而是你。你聽好瞭,太皇太後,這大清後宮最尊貴的女人,是死在你手上的!”貴太妃說著,欣然地笑瞭起來。
慧妃驚愕到瞭無法言語、無法思考,她隻覺得眼前這個貴太妃是個可怕的怪物,她根本不是人。慧妃到此時才明白,所謂的結盟,所謂的幫助自己達成心願,其實都是幌子,自己隻是貴太妃所謀劃大局中的一步棋。她渾身戰栗著,她參與瞭事件的開頭,但卻無力左右事件的整個走向,更無從掌控它的結局。她突然意識到,或許自己已鑄成大錯,但在此時,悔之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