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坤寧宮。
閨房之中,已身懷六甲的皇後依然體貼幫康熙換上常服,一邊扣扣子一邊說:“皇上和太後的鸞駕何時啟程?日子可讓欽天監算過瞭,必是大吉才好!”
康熙點瞭點頭:“欽天監說這個月不宜成行,擬瞭幾個黃道吉日,都在下月,朕卻不想再耽擱,橫豎這兩日就啟程瞭!”
皇後微怔:“這麼倉促,怕是不妥吧,給科爾沁的禮物,還有隨行的人員都安排瞭嗎?”
康熙淡淡一笑,扶著皇後的肩一起在炕上坐下:“皇後心思縝密,思慮周全,自是希望一切都待萬全再成行。可是這次事發緊急,蒙古不定,朕心不安,所以越早動身越好。況且,朕也想早些趕回來,好親眼看著我們的孩子出生……”
皇後心頭一暖,含羞帶怯:“皇上凡事當以大局和龍體為重,不必顧及臣妾。隻是臣妾眼下身子不便,不能陪伴皇上北巡,終究有些不安。臣妾想著,仁妃一向妥當體貼,不如皇上帶瞭仁妃同行,一路上對皇上和皇太後都好有個照料。臣妾就在後宮好好侍奉太皇太後,打理宮務,做好分內之事。”
康熙神色感動:“蕓芳,朕何德何能,能有你這樣一位深明大義、通情達理的皇後,事事都替朕想到頭裡。”
皇後臉紅低下頭:“夫妻之間,本當如此,皇上這麼說,倒是見外瞭……”
康熙看著皇後,不知怎的便又想到瞭東珠,若是此時此刻,伴在自己身邊的是她,她可會如此嗎?
看著皇後高高隆起的腹部,康熙不禁伸手輕撫,觸著那不可思議的地方,康熙的心中又湧起瞭萬分酸楚。
她?
她何嘗能像蕓芳這樣乖順,又何嘗願與自己親近?
若不親近,又怎會有孩子?
大抵,她這一生都不願為自己生孩子吧。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康熙情不自禁低聲誦出。
聲音雖極低,但皇後還是聽瞭個真真切切。這是蘇軾的《臨江仙•夜飲東城醒復醉》,後面還有兩句“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是說詩人醒瞭又醉、醉瞭又醒,時常憤恨這個軀體不屬於自己,期待能忘卻為功名利祿奔競鉆營,趁著夜深江平,駕起小船從此消逝,泛遊江河湖寄托餘生。
好好的,皇上怎麼念起這句詩,好好的,皇上為何有瞭這種灰心之思。
皇後思前想後,總覺得有些不祥。
轉天,春日遲遲。
冷宮中,人際罕至的西院耳房墻根下,東珠好不容易才給一隻跌斷腿的老貓料理完傷口,剛要回自己房中,卻看到昴格爾人影一晃,似是進瞭一間裝廢物的破倉房。
東珠疑惑,自打自己入冷宮後,咸安宮貴太妃便常派昴格爾前來照料自己,有時送衣物,有時送吃食,可此番卻為何要到這並不住人的西小院倉房裡?
東珠躡手躡腳走瞭過去,誰料,下一刻,便聽到瞭一樁驚天秘聞。
“如今慧妃是死是活都不必太在意,你且在此耐心多待兩日,等把聖駕送到瞭地方,這紫禁城,便是我們察哈爾的瞭。”
隻此一句,盡管隻此一句,東珠心裡已全然明白過來。
先前慧妃之所以敢給孝莊下毒,原來幕後主使正是貴太妃,而貴太妃要殺孝莊的理由又太過充分瞭,當年順治的奪妻之恨,以致貴太妃愛子博果爾羞憤自裁,貴太妃一生的指望落空,自是恨毒瞭孝莊母子。
所謂的科爾沁與察哈爾和阿巴亥兩部共同助力康熙剿滅鰲拜的逼宮叛亂,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個精心佈局的連環計。
若是鰲拜成功,康熙退位,這個結果對貴太妃來說,自是如願。
可若是康熙勝瞭,那貴太妃身後的察哈爾與阿巴亥兩部也會因此撈到更多的政治油水,此前吉阿鬱錫的覆滅,又令科爾沁元氣大損。
原本以吉阿鬱錫的頭腦,無論如何是無法掌控這個局面的,要將銅礦、寶福局、戶部一幹人等全部攏住,想必後面另有高人,還有那稀罕的礦址,那不正好是察哈爾的封地嗎?最重要的是,察哈爾的親王正是貴太妃在嫁給皇太極之前,作為林丹汗的妻子所生的孩子,也是她世上僅剩的倚靠。
想到這裡——饒是陽春時節——東珠仍不禁嚇出瞭一身的冷汗:“他們,是他們在部署著驚天之謀——這次皇上的北巡,一定兇多吉少。”
古北口,春寒依舊料峭。
一片遼闊的平原上,康熙一行車馬緩緩而行。
康熙騎馬走在前,仁憲太後的馬車在後,仁妃錦珍的馬車緊隨其後。
平原一側的峭壁間,察哈爾王之子恩第帶著一隊騎兵遠遠地看著康熙的聖駕。
侍衛:“旗主,大清的小皇帝來瞭,咱們何時動手?”
恩第冷笑:“遠來是客,我蒙古人一向好客,自然要先給禮遇,讓他們逍遙幾日,等到他們到瞭西拉伯河,人困馬乏宿營休整時,我們再動手。”
侍衛:“是。”
冷宮中,東珠在屋內急如熱鍋之蟻,卻無法將消息傳出,也找不到能幫忙的人。仁妃錦珍隨聖駕出行,寧香又在養胎,已是許久不來。這冷宮之中,他們不來,自己自然也出不去。連著吹瞭兩夜的塤,也不見費揚古現身,東珠篤定,費揚古也在伴駕的隊伍當中。
那麼,到底要怎樣才能向康熙示警呢。
就在東珠憂心如焚之際,一室之隔的慧妃烏蘭卻是萬分悠哉。
烏蘭倚靠在窗邊,看著外面的一樹桃花,閑適地喝著當季的貢茶,聽著屋外毛伊罕與冷宮管事嬤嬤的對話。
毛伊罕:“這些日子膳食好瞭許多,多謝嬤嬤關照,這是一些散碎銀子,不成什麼敬意,還請嬤嬤收下。”
管事嬤嬤收瞭錢,放在手上掂瞭掂:“這我可得看仔細瞭,都知道慧主子犯瞭什麼事進來的,你們手上拿出來的錢,我還真得驗驗清楚。”
“嬤嬤放心,盡管驗瞭就是。”毛伊罕依舊陪著小心,說著軟話。
“行瞭,銀子分量足,沒說的,晚膳便再給你們加兩個菜,其實也就是這個月難挨些。等進瞭下個月,皇後產期到瞭,各宮的膳食用度都會提高,你們就是不給錢,日子也好過瞭。”
聽到這句,慧妃騰的一下沖瞭出去,脫口便問:“她要生瞭?可是真的?”
管事嬤嬤先是一驚,隨即笑瞭:“是啊,慧主子,如今皇上不在宮中,可皇後肚子裡懷的那是皇上的嫡胎啊,太皇太後是再三關照,見天派人送湯水、點心過去。如今皇宮上下有什麼都緊著坤寧宮那邊,就連我們那些在坤寧宮做事的老姐妹,走起路來都威風得很。”
慧妃面上說不出是喜是悲,隻喃喃地重復著:“太皇太後再三關照,再三關照?”
“是啊,要說老奴在宮中這麼些年,還沒見過太皇太後對哪一胎這麼上心過,這日子還沒到,就早早安排瞭月子房,還讓太醫院所有的太醫都停瞭休,輪流十二時辰候著,不敢有半分差池。哎呀,說句不當講的話,慧主子,你也別吃味,依老奴看,皇後生產,對你也有好處,若是真的產下嫡子,說不定便來個大赦天下,那時候,您也就能出去瞭。”
“大赦天下?”烏蘭眼珠一轉,癡癡地笑瞭。
“是真的沒錯,當年啊,太宗朝的時候,宸妃生八阿哥的時候,便大赦天下。再後來,前一朝,順治爺的董鄂妃生四阿哥的時候,也大赦瞭天下。”
烏蘭笑得越發厲害:“是大赦瞭天下,可是那兩個孩子,都沒活過周歲。”
管事嬤嬤一聽,面色立馬變瞭,使勁白愣瞭一眼烏蘭,撇瞭撇嘴,便要離去。
豈料,烏蘭從頸上扯下一條玉牌子,明晃晃放在她面前:“這是世上少有的回疆羊脂玉,這塊牌子拿出去當瞭,能讓你在東四大街上買十個鋪面連帶一整處院子。”
管事嬤嬤怔住:“這——加菜的銀子剛才那位姑娘也已經付過瞭,主子這是何意——”
“皇後眼瞧著就要生產瞭,我好賴也是貴妃,不能失瞭面子,我要送她一份大禮。嬤嬤幫本宮跑個腳往坤寧宮裡傳個話,就說我這禮物連著皇上的一個秘密,若是皇後想要知道的話,就讓她一個人來見我。”
慧妃一臉篤定,笑靨如花。
管事嬤嬤看瞭看玉牌,又看瞭看慧妃的笑臉,當下便應瞭:“是!老奴這就去!”
不多時,嬋兒便攙著皇後走進冷宮院子。
毛伊罕上前攔住:“慧主子有體己話跟皇後娘娘說,不如我帶著嬋兒妹妹賞賞花如何?”
嬋兒面色一變,明顯不悅,便開口駁斥:“這裡是冷宮,你當還是原來嗎?皇後屈尊降貴已然來此,還不讓慧妃趕緊出來迎接?”
毛伊罕冷笑:“雖是冷宮,慧妃還是慧妃,皇太後和太皇太後的至親,有這兩位主子照拂,這冷宮的日子也沒差什麼。”
嬋兒明顯惱瞭,剛要再開口,便被皇後叫住:“嬋兒,你先去吧。”
嬋兒憂心忡忡:“娘娘,可要萬分當心啊!”
皇後點瞭點頭,嬋兒隻得隨毛伊罕身離開。
皇後定瞭定神,便朝屋內走來。
屋內,烏蘭正一副極為悠閑的神情喝著茶:“難為皇後娘娘大著個肚子還走這一趟。”
皇後看向烏蘭:“烏蘭,現在隻有本宮一人,你有什麼秘密要講?”
烏蘭看著皇後向自己走來,笑得越發燦爛:“皇後盡管放心,今日,我總歸不讓皇後娘娘白跑過一趟。”
皇後在距離慧妃有幾步開外便站住瞭腳:“你說吧。”
烏蘭指瞭指自己與蕓芳之間的距離,搖瞭搖頭:“既然是秘密,自然要小心隔墻有耳,皇後娘娘不妨走近些,也好聽得仔細。”
皇後看著烏蘭有些怪異的神態,猶豫起來。
烏蘭笑得越發詭異:“難不成,皇後娘娘怕我對你不利?我告訴你,真正想對你不利的,是鈕祜祿•東珠。”
蕓芳微愣:“東珠?”
烏蘭冷笑:“你也不想想你頭裡那個孩子怎麼掉的?分明是東珠陷害你在前,皇上包庇她在後,別以為皇上現在對你好,他那是怕你記恨東珠,難為東珠。因為從始至終,皇上所看中的,真正在意的,從來都不是你!”
皇後詫異著,神情立即恍惚起來,腳下一軟,身子有點發虛。烏蘭趁機上前,用盡全力直接將其推倒。
皇後意外被撞,踉蹌著又被門檻絆倒,立時滾瞭幾下才癱在地上,當下便捂著肚子痛苦呻吟。
皇後蜷縮在一起,額頭沁出密密的汗珠,一臉痛苦:“你,你怎敢如此——”
烏蘭失控地大笑著:“哈哈哈,皇後娘娘今日算是沒白來一趟吧,就是不知道娘娘今日是否滿意?”
皇後呻吟著,臉色逐漸蒼白:“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烏蘭滿臉恨意:“我得不到的東西,任誰也別想得到!”
說著,烏蘭上前,用厚厚的花盆底狠狠踩在皇後的肚子上。
皇後用手使勁推著烏蘭的腳,卻體力不支,衣服下面隱隱淌出血跡,面色痛苦。
就在皇後又驚又痛即將昏過去的當口,砰的一聲悶響,前一瞬還瘋狂叫囂的烏蘭便像個紙糊的人一般輕飄飄倒在瞭地上,而她身後,站著東珠和嬤嬤瑞氏。
東珠的手上,正拿著一枚洗衣用的搗衣槌。
“瑞嬤嬤,快去找人。”東珠扔下衣槌,上前扶起皇後的頭,讓她倚在自己懷裡,“你怎麼樣?”
這一刻,皇後淚流滿面,哭的讓人心酸:“我——我好疼,我怕是——”
沖出門去的瑞嬤嬤很快叫回瞭嬋兒與毛伊罕,看到室內的情景,兩人同時撲向各自的主子。
“主子!”
“皇後娘娘”
“別號瞭,快去太醫院,找孫院使。”東珠急切地吩咐。
嬋兒哭著跑瞭出去。
毛伊罕不聲不響用力將烏蘭扶到炕上,東珠和瑞嬤嬤合力將皇後扶到隔壁自己屋裡,皇後已然疼暈過去,卻仍死死拉著東珠的手。
瑞嬤嬤撩開皇後的衣服看瞭看,面色極其難看。
“我當初就在景仁宮佟妃娘娘身邊侍候的,佟妃生皇上的時候,我就在身邊,我知道女人生孩子是什麼樣子,看皇後現在的情形,著實——著實不太好。”
瑞嬤嬤面色發白,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
東珠並未親眼見識過婦人生產,舊時在傢中的時候,也隻是聽說,阿瑪的幾房側室接二連三產下弟弟妹妹,還有就是兩位嫂嫂,她們都是慣常般地先哭喊上一陣子,然後就有洗幹凈包裹好的粉嫩嬰孩可以看瞭。所以對於東珠來說,生孩子,疼和哭都是正常的,卻也沒有什麼風險。
所以此時,她並不能理解瑞嬤嬤口中所說的“不太好”是什麼意思。
直到,孫之鼎來瞭,不僅是孫之鼎,還有許多的產婆也都來瞭。
雖然倉促,但簡陋的小屋很快被改裝成產房。
遵從宮規,孫之鼎並不能在產房內親自救治皇後,而是在屋外,通過問詢產婆皇後情形,然後決定用藥和搶救佈置。
經過一番急救,皇後總算恢復瞭意識,開始在產婆的指引下生產。
所有的人都在產房內忙活。
唯有東珠和孫之鼎站在門外。
孫之鼎打量著東珠,剛要開口,卻被東珠制止,隨即,她悄悄將一封折疊的隻有寸餘的紙片塞到孫之鼎手中。
東珠壓低聲音:“想辦法交給安親王,越快越好。”
孫之鼎微愣,隨即點頭,將紙片妥帖地塞入隨身帶的荷包內。
東珠才剛松瞭口氣,誰料,又見嬋兒哭著跑瞭出來,伏在孫之鼎面前:“孫大人,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們娘娘!血,娘娘留瞭好多血,如今又昏死過去,可是孩子,孩子還是生不下來。”
接著又見一個產婆走出來,一臉的驚懼與喪恐:“皇後娘娘的情形,我們實在應付不來。”
孫之鼎眉微皺,與東珠四目相對,兩人當下便已會意。
東珠深吸瞭口氣:“不管別人怎麼說,病不諱醫,這個時候,你不必顧忌那些虛禮,皇上終究是開明的。”
嬋兒與產婆聽不懂東珠在說什麼,孫之鼎卻明白瞭,於是他頗為無奈地點瞭點頭:“如此,我的身傢性命就交給你瞭。”
說完,孫之鼎便直入產房。
產婆驚愕地怪叫一聲:“這可不行啊!我的老天,男人,男人怎麼能進去,怎麼能看皇後娘娘的玉體!”
嬋兒也嚇白瞭臉,連哭都忘記瞭。
東珠盯瞭兩人一眼,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室內室外的人都聽道:“孫大人這一步,是為瞭救皇後娘娘的性命,若是有人不想活瞭,盡可以在外面胡說。總之,死的不會是一個人,這屋裡屋外所有的人,都是同罪。”
產婆張大嘴,愣在原地,不敢再多說半個字。
嬋兒頹然地跌在瞭地上。
而東珠,則深吸一口氣,也進瞭產房。
產房內,在另外兩名產婆的驚愕中,面對已經昏迷的皇後,孫之鼎也顧不得避諱,上前抓瞭皇後的手腕便診起瞭脈,而後又伸手在其腹部摸瞭片刻,隨即二話不說,便從藥箱中取出裝有銀針的羊皮小包,將其攤開,從中抽出銀針,在專用的小爐上烤瞭又烤,隨後對著皇後的穴位細細地將針捻瞭進去。
皇後發絲凌亂,面色蒼白,除瞭微弱的呼吸,絲毫沒有任何反應。
孫之鼎看向東珠,面上是從未有過的嚴峻神色:“即便一會兒她醒過來,恐怕也沒有力氣再生產瞭,胎兒雖不足月,但斤兩過大,可盆中位置不正,恐難自然生產。”
東珠對此不甚明瞭,但是孫之鼎的神色讓她明白,她第一次覺得,原來女人生孩子也會有危險。
嬋兒哭著:“求孫大人一定要想辦法救我們娘娘,已經派人把消息送到慈寧宮瞭。可是,卻沒個回音兒,也許是因為慧妃——”
嬋兒哭得說不下去。
但屋裡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聽明白瞭。
皇後跌足早產,是意外。
這意外來自於慧妃明目張膽的謀害。
這個時候,孝莊得知消息,除瞭全力救治皇後以外,就該以宮規處決慧妃。然而,卻沒有回信兒。
在皇後與慧妃之間,孝莊還在權衡嗎?
東珠立時便惱瞭:“孫大人,你不用顧忌任何人,隻要能救皇後,所有的事我來扛。”
孫之鼎看瞭東珠,並未再說什麼,而是打開藥箱,取出一枚針筒和一瓶藥劑,將針管裡吸滿瞭藥水,輕輕推瞭一下,針頭噴出一小股藥水,而後將針筒對準皇後的手臂,針管刺破皮膚,藥水被註射進去。
眾人瞪大眼睛,一臉驚愕,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孫之鼎。
東珠冷冷掃過眾人:“這是西洋人的一種藥劑,可以止痛,並讓人增加體力,你們不必大驚小怪的。”
眾人將信將疑之時便聽見“哼”的一聲,皇後悠悠轉醒慢慢睜開瞭眼睛。
嬋兒又驚又喜趕緊上前握住皇後的手:“皇後娘娘,你覺得怎麼樣瞭?”
皇後動瞭動嘴,卻虛弱得發不出聲音。
嬋兒驚恐地看向孫之鼎:“孫大人,我們娘娘這是怎麼瞭?”
孫之鼎看向皇後:“你腹中胎兒雖未足月,但斤兩不小,原本就很難順產,如令又是臀位在下,若依傳統之法,這母與子恐怕隻能保其一。”
產婆也開口附和:“這個不用孫大人說,我們也知道。可是如今皇上不在京裡,太皇太後也沒給準信兒,保大保小,誰說瞭算呢?”
“保孩子。”仿佛藥劑有瞭效果,抑或是天生的母性使然,為母則剛的皇後打起精神,眼巴巴看著孫之鼎,又看向東珠,“隻要孩子平安,我死不足惜。東珠,我從未求過你什麼,今兒就求你這一次,我要這個孩子,這是我和皇上的孩子,我要他平安。”
東珠聽瞭不禁悲從心起,搖瞭搖頭,脫口而出:“不成,大人也好,孩子也好,都不是可以選擇、可以舍棄的。”
“真的就沒有兩全之法瞭嗎?”東珠看向孫之鼎,“我記得當年——”
孫之鼎果斷地打斷瞭東珠:“當年湯若望的雜記裡的確記載著在西洋有開腹取子的病例,但那也是在剛死的婦人身上取胎,還從未有從活體上取胎母子皆存的實例,所以行不通。”
室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東珠更是心緒大亂。
慈寧宮。
孝莊坐在炕上,手裡雖拿著佛珠,卻一動未動,口中未念佛號,手裡也沒有捻動佛珠。
蘇麻喇姑站在下首,一臉急切,不停地搓著手:“要不,奴才過去看看吧。”
孝莊瞥瞭一眼蘇麻喇姑,“太醫院的院使和產婆們都在那裡,連他們都無濟於事,你去瞭又能怎樣?”
“可是,聽傳話的人說皇後這次怕真的不好瞭,前次小產身子就大受損傷,如今還未足月又遭意外……說是兇險得很,怕是性命堪憂。”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女人生孩子,原本就是三分看人,七分看天。”孝莊捻動起佛珠,“這都要看老天給不給她福氣瞭。”
蘇麻喇姑聽瞭,神色變瞭又變,眼中竟然沁出瞭淚水,聲音也變瞭腔。雖然她知道她不該在這個時候多說話,可是她卻偏偏忍不住,因為在她看來,皇後不是當年的宸妃海蘭珠,也不是賢妃董鄂氏,皇後赫舍裡既沒有魅惑君王,也沒有半分威脅到誰,實在不該受此厄運。
“不管怎麼說,皇後生產,咱們——慈寧宮,總歸是要有個態度吧。”這是第一次,蘇麻喇姑對孝莊的決定產生質疑。
果然,孝莊寒瞭臉,冷冰冰地看著蘇麻喇姑:“你以為我的心是鐵打的?你以為我是舍不得烏蘭?跟你說過多少次瞭,後宮連著朝堂,一舉一動皆草率不得!!不管是論宮規還是論是非,烏蘭的確該死,可哀傢能在這個時候處決她嗎?你忘瞭皇上現在身在何處?”
此語一出,蘇麻喇姑立時變瞭顏色,意識到自己還是短視瞭。
“至於赫舍裡的生死,保大還是保小?你以為這個決定當真是哀傢可以輕易做出的?”孝莊仿佛很介意自己被人誤解,“若是哀傢下旨保瞭小的,那便會寒瞭赫舍裡一族的心,索尼的故交、門生,還有索額圖、噶佈喇能不記恨咱們?這不是給皇上的朝堂上埋瞭雷?可若是保瞭大的,那小的怎麼辦?這可是皇上的嫡子啊,你知道現如今這個嫡子,對皇上,對天下,有多重要?”
孝莊一番話說完,蘇麻喇姑徹底服氣瞭,是啊,這便是孝莊,不論任何時候,永遠能保持冷靜與客觀,永遠能在繁雜曲折的事態中一眼看穿要害。
這種冷靜與犀利,讓人佩服,卻也讓人膽寒。
冷宮,臨時產房內。
孫之鼎看向東珠:“那劑藥雖然能在短時內為大人增加體力,但時間長瞭,亦會對胎兒有害,所以,不能再等瞭。”
東珠看向孫之鼎:“你的意思呢。”
孫之鼎一臉苦澀:“我是醫者,我不會以放棄一個生命的代價來挽救另一個生命,所以,我不會表態的。”
是啊,孫之鼎說得極對,要以放棄一個生命的代價來換取另一個生命,這個決定世人都難以抉擇。
東珠深吸瞭口氣,靜靜地看向皇後。
皇後發絲凌亂,面上混著脂粉、淚水以及汗水,說不出的狼狽與憔悴,卻在這一刻顯現出不一樣的光暈,甚至在唇邊還浮起一絲隱隱的笑容:“不難為你們,這個決定本宮自己下。我要孩子,我要定瞭他。為瞭他,我可以死,我也必須死。”
東珠被徹底震撼瞭,以至此後經年,她都忘不瞭赫舍裡在最後一刻時的神情,那樣堅定與絕決。什麼是氣度芳華,什麼是為母則強,東珠終於領教瞭。那一瞬間,赫舍裡所呈現出來的美麗與尊貴,超越瞭她以往在任何大場面中著鳳袍、戴鳳冠時的皇後風姿,讓人敬佩,更讓人心疼。
東珠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淌瞭下來。
不料,皇後卻朝她搖瞭搖頭:“不要哭,東珠,能有這個孩子,我覺得很滿足。以後,他和皇上,都拜托你瞭。”
東珠明白赫舍裡話中的意思,卻無從反應,她既不能應承也不能拒絕,這是她一生當中覺得人力最無用的時刻。
產婆們開始準備。
孫之鼎面上說不出是何情緒,看慣生死的他卻在這一刻抽身而退:“如此,就沒我什麼事瞭,這裡便交給你們瞭。”
說完,孫之鼎提著藥箱離去。
產婆們上前操作,並請東珠回避。
東珠愣愣地,一臉不解。
瑞嬤嬤低聲說:“娘娘年輕,自然不知道這裡面的厲害。所謂保大人,孩子便沒形瞭,可若是保孩子,那大人受的罪,更是難以想象的,所以,還是別看的好。”
東珠的心如墜冰潭,身形不穩,被瑞嬤嬤扶住,走出屋外。
很快,屋裡傳出一聲嬰兒嘹亮的哭聲,而整個冷宮卻越發寂靜如死。
至此,赫舍裡•蕓芳,康熙的結發之妻,正宮皇後薨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