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匠心 第1章 冤傢路窄

初春晴天,陽光正好。

慶雲堂礦物顏料工作室內,一塊塊顏色鮮亮的礦石擺放在工作臺上,研磨礦石的器皿也被人按大小的順序排放好,專用來分解顏料石塊的石缸邊,一個五官精致的女孩將頭發隨意紮起,穿著深色的圍裙,拿著一把鐵榔頭在敲打。珍貴的大塊礦石在她細敲之下,一塊角料掉落在石缸中。

蘇靛藍正準備將石塊拾出,研磨成粉,工作室虛掩的門突然被人撞開,鄰居梅嬸跌瞭進來。

“靛藍,出事瞭!出大事瞭!”

“怎麼啦?梅嬸,您慢慢說。”

“呔,還有心思慢慢說呢,這天都要被捅破一窟窿瞭,你快跟我走吧!”

蘇靛藍來不及洗手,就被梅嬸拽瞭出去。梅嬸氣得一直念念叨叨:“真不知道你們父女倆這一筋兒是怎麼來的,老的這幾十年沒什麼長進,一直固守正業,搞什麼礦物顏料的傳承研究。小的也沒出息,好不容易考個名牌大學回來,好端端的老師不當,非要成天拿個鐵榔頭敲敲打打。”

“梅嬸!”

梅嬸一看蘇靛藍身上的臟衣服,頓時更來氣:“你看看自己,水靈靈的一姑娘,整得跟煤炭礦工似的!這回可好瞭,老蘇也要把自己送進牢裡去瞭!”

蘇靛藍摸瞭摸耳朵,這話都要聽出繭來瞭。

蘇靛藍突然問:“什麼?我爸怎麼瞭!”

梅嬸攔瞭一輛車,將蘇靛藍往車裡一塞:“臭丫頭,你爸剛在省博看展覽,把文物給毀瞭!”

蘇靛藍腦袋嗡地一聲,頓時四暈八轉!蘇靛藍到省博物館時,看見警戒線已經圍起,幾個保安圍在一旁講閑話。

“真是倒黴,今天才國寶巡展第一天,就出瞭這麼大的事!”

“可不是?一幅國畫突然就毀瞭!要怪就怪平常安檢大意慣瞭,小東西也讓帶進來,國寶巡展第一天人不得擠點嗎?小地方第一次辦大展,沒經驗也正常,但他沒事帶什麼錘子啊?”

“是啊,這工藝品小錘子也不是戒指項鏈、十字架,帶著能護身啊?”

聽到錘子,蘇靛藍心都慌瞭。

蘇靛藍的父親蘇慶雲年輕時在顏料廠工作,廠裡改制那一年,他被選為個人先進,獎品就是一把袖珍的錘子工藝品。做礦物顏料的手藝人不像其它工人那麼容易,有時為瞭找成色好的礦石,他們需要進到山頭裡去找礦。找到以後,也不是所有石頭都能用,得用錘子細細地將能用的地方敲出來,帶回到廠裡。所以錘子對於蘇慶雲來說,是僅次於筷子的吃飯的傢夥。

那把三厘米的小錘子紀念品,蘇慶雲天天帶著,沒事就往工作服的口袋裡放。

蘇靛藍往人多的地方走,被穿警服的人攔住。

“你幹什麼呢,沒看見辦案嗎,不能往裡闖!”

蘇靛藍趕緊露出個笑容:“不好意思,我找我爸。”

“你爸什麼你爸,現在裡面在辦公呢,出大事瞭,不能進。”

“您行行好,我爸就是弄壞古畫的人!”

“啊?!”

趁著年輕民警在發愣,蘇靛藍找到個空檔趕緊往裡鉆,像條魚一樣滑進去,一下就看到站在人群裡無助的蘇慶雲。

蘇靛藍著急喊:“爸!”

蘇慶雲聽到蘇靛藍的聲音,一下子看過來。

“你怎麼來瞭?”

“出瞭這麼大的事,我怎麼能不來?!”

“正好,你也來瞭,我就一起說瞭!”

李海良看著蘇靛藍。

蘇靛藍弱下聲:“李叔叔。”

李海良和蘇慶雲從在顏料廠時就是舊相識,從前私下關系就好,後來李海良升瞭職,對蘇靛藍一傢依舊好,但現在故意扳起臉:“你自己看看吧。”

李海良讓瞭一步,蘇靛藍直接看見他身後的慘狀——

紅色的文物隔離帶被扯壞,放展的玻璃櫃也缺瞭一角,那破裂的痕跡,就像是被尖銳的東西頂到,隻有一個受力點,重壓之下,裂痕擴散開來,直接碎瞭半邊,裡頭還有半卷殘畫。畫本來就破,這會兒更破瞭。

一旁,一位穿著白襯衫,戴著博物館工牌的老學者正拿著放大鏡,仔細地檢查破損卷面。

蘇靛藍離得近,甚至可以聽見老人說:“還不算很嚴重,在可補的范圍內,但是情況也不樂觀……”

“華老,您是文物修復組的頭號專傢,這事兒您看怎麼辦?”李海良上前溝通,“不瞞您說,破壞畫的人是我老同學,我們認識好多年瞭,他就是個國畫癡!平常就愛擺弄這些顏料、水彩,這次來也是要看《東江丘壑圖》殘卷上的色彩,研究古人顏料,今天要不是為瞭救那孩子……”

臨城市國寶巡展第一天,險些發生踩踏事件,李海良把華老請到一旁去講,隔得遠瞭,蘇靛藍也聽不見瞭。

蘇靛藍隻好問道:“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蘇慶雲低著頭,“今天人多,我看畫一時沒註意。”

旁邊有人聽瞭,朝蘇靛藍解釋:“今天國畫巡展,人出乎意料的多,老人傢往上湊,結果人堆裡人擠人,又剛好有個孩子摔倒瞭,他也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孩子被踩死吧?那時他離得最近,所以他就撲上去護住那孩子,怪隻怪沒站穩,一老一小抱著撞上瞭展櫃。這玻璃雖然厚,但也禁不住兩個人的重量啊。”

“所以就壓碎瞭?”

“不!哪那麼容易壓碎啊!巧就巧在老人傢還帶瞭一把小錘子,那錘子冒尖的地方往玻璃上一杵,幾個人的重量全頂在這一個點上,哐當一聲,就出事瞭!”

蘇慶雲說:“爸不是故意的。”

“嗯,不是故意的,但把畫屁股撕下來一塊。”

蘇慶雲罵道:“你是個女孩子,戀愛都沒談過,怎麼說話呢?這麼粗俗!”

那頭,李海良和專傢們溝通好瞭,朝這邊走來,看到蘇慶雲便低聲吼瞭一句:“你們過來。”

“李叔叔。”

李海良說:“我幫你們溝通好瞭,博物館方面看瞭監控,確實不是故意損毀,所以人暫時不用拘留,但是專傢也說瞭,這畫是真毀瞭,接下來怎麼處理,你們協商吧。”

怎麼處理?這麼大的事情,誰也不知道怎麼處理。

氛圍僵持時,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說:“這展櫃不夠結實,確實是我們工作做得不到位,但這是國寶,外面的裝裱被抓壞瞭沒事,可卷面下方往上一厘米的位置破瞭個洞,綢面破瞭這就嚴重瞭。

“是啊,本來就是半卷殘畫,現在餘下的畫還少瞭塊,變成瞭個坑!就算能補,珍品也成瞭贗品瞭啊!而且這個缺口根本補不瞭,不說我們這沒這個人才,即使有這樣的人才,也沒有這個原料。”

有懂行的人應和:“前陣子國傢博物館文保科技部的老師下來培訓,提到瞭現在古畫顏料千年不褪色的知識,古人作畫拿的全是礦物顏料,天然的礦石或彩土,都是珍稀資源,現在環境惡化瞭,很多礦脈都枯竭瞭,礦區都不產礦瞭。退一萬步講,就算現在還能在深山老林裡找到品質那麼好的顏料礦石,今人也沒這種古技術,能夠做出這種傳統國畫顏料來。”

“是啊,仿古代人做出來的色系,要真能復原到一樣的顏色,讓整個卷面看不出來,那這人也真成神瞭。”

“你們別說,咱們這還真有這樣一尊神。”李海良突然說。

大傢頓時順著李海良的目光看過去。

蘇靛藍抓住機會自我介紹:“大傢好,我是蘇靛藍,這位是我父親蘇慶雲。”

“蘇慶雲?哪個蘇慶雲?難不成是做顏料的那個慶雲堂的蘇慶雲?”

“正是。”

蘇慶雲最近在臨城小有名氣,因為電視臺做瞭個匠心專題。節目內容是六旬手工藝人堅守傳統國畫顏料技藝,有幸入選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

蘇靛藍笑著說:“我爸一直從事國畫顏料研究,今天是因為太想親眼見見古畫上的色彩瞭,才來博物館,結果惹出這麼大的麻煩,我在這裡替他向大傢道歉!上次我們曾幫明宮博物館修復過一幅古畫,這次也希望能給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讓他盡力去修復這幅古畫,讓古畫早日復原,真的很對不起!”蘇靛藍鞠躬,漂亮的臉上都是愧色。

蘇靛藍態度誠懇,大傢一下子對她好感激增。

華老盯著蘇靛藍看,見她長得好看,說話有禮貌,最重要的是有手藝還不張揚,悄然難見地頷瞭一下首。

蘇靛藍真誠地回望華老:“雖然不能承諾一定能成功復原古畫,但目前全國也隻有我爸最擅長制作傳統礦物顏料,讓他試試吧。我們一定盡量挽回國傢損失,我有這個信心!”

華老說:“你們是手藝人,我佩服你們,但是現在這幅畫不僅是顏料修復的事情,看到上面那個坑瞭嗎?這個綢面……”

顏料易補,綢面難補。

就在大傢愁眉不展的時候,李海良看向四周,像是在尋找什麼,驚喜說:“巧瞭,你們說得讓我想起瞭一個人,正好他今天也在現場。”

突然,李海良目光定在瞭某一處。

“小陸!”李海良高喊。

蘇靛藍循聲看去,隻見珍寶館的展館光影下,燈火闌珊處,一抹頎長筆挺的身影立於一幅絹面古畫前,畫上傲然的梅花綻放,那男人穿著一條灰色的長衣,就這麼冷冽地站在展臺前,渾身透出的清冷氣質,竟要比那古畫上的梅花更冷傲幾分。

眾人註目中,那男人轉過頭來。

隻一眼,蘇靛藍被卷入回憶中。

兩日前,臨城美術館。

“蘇靛藍,你再慢慢吞吞試試,趕不上參展我要你好看!”

“知道瞭啦。”

“知道還不趕緊跑起來!這可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三年一次的青年油畫藝術成果展,難得我有一幅作品入選!”

蘇靛藍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對閨蜜莊清清說:“嗯嗯,清清,你好厲害,你最棒瞭!”

“什麼人啊,誇我一下都這麼敷衍!”

蘇靛藍和莊清清跑進美術館,時間不早不晚,開幕式講話剛結束,恰好不用受主持人長篇大論的折磨。人群四散分開,聚集在各幅畫作前。

場館最中央,一幅一米長、半米寬的油畫最吸引人眼球,畫作色彩明艷,有潑墨揮毫的不羈。

“瞧見瞭嗎?我的畫!”莊清清自豪地說。

蘇靛藍:“嗯,畫的不錯,很有氣勢!”

莊清清撞瞭蘇靛藍一下:“蘇靛藍,你會誇人嗎?”

“會啊!”

“會個屁!”

這一撞本來是打情罵俏的意味,卻不小心撞到瞭身旁的人,莊清清趕緊笑著看過去。

男人身姿傲然,眉眼間攜著冷淡,五官端正出色,在人群中鶴立雞群般顯眼。

莊清清:“哇塞,帥哥!”

“淡定點!”

莊清清心血來潮問:“先生,您覺得這幅畫怎麼樣?”

“很一般。”

莊清清笑容頓時僵凝,整個人也定住瞭。

“你憑什麼這樣說?開展才一分鐘不到,你認真看瞭嗎?”不管有沒有認真看,都不應該對別人的心血之作這樣下定論。

蘇靛藍也有點生氣,抬頭看著眼前的男人。

男人一身灰色的襯衫,袖子挽起,卷在手肘處,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懶散,卻攜瞭一絲矜貴。莊清清這樣質問他,他也不惱,依舊這樣冷冷清清地站著。

良久,他才說:“一幅無思想的模仿性畫作,錯亂的顏色用法,評價它不需要理由。”

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聲音,卻讓莊清清感覺到一陣蔑視。

莊清清立刻炸瞭:“你憑什麼說我的畫沒有思想性?我的顏色哪裡用得錯亂瞭?”

“一幅畫,並不是篇幅越大越好。”

“畫作大是因為它需要!內容需要。”莊清清辯解。

“累贅。”

簡單兩個字,把莊清清擊潰。

蘇靛藍皺起眉頭:“俗話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是表達自己看法的時候,可以稍微顧及一下別人的情緒。一幅畫好不好,不能憑你一語之詞,能不能聽聽其他人的看法?我倒覺得這幅畫,畫得很好!”

色彩斑斕的油畫前,男人凝眸看向蘇靛藍。

隻是這麼一眼,周遭仿佛都靜瞭下來。

蘇靛藍接著說:“解析畫作要從幾個要素上看:立意、構圖、表現、觀者感受。清清這幅畫是典型的印象派油畫,用錯綜復雜的手法,勾勒出流暢的線條,你如果仔細欣賞,可以看出作者用心地運用瞭居中突出的方式,將整個繪畫的重心放在瞭正中央的風帆上,用白色和藍色、灰色三種色彩塑造出強烈的明暗感。我作為欣賞者,覺得很震撼。至少我很喜歡,覺得並沒有你說的那麼差。”

陸非尋意外地看向蘇靛藍。

該怎麼形容她的眼睛?認真,倔強,溫和卻不服輸。

“不夠細膩。”陸非尋說。

蘇靛藍意外於他獨到的犀利,但還是替莊清清據理力爭:“至少空間感較好,透視關系也很準確。”

陸非尋聲線極平:“如果畫作不貪大,刻意追求氣勢,整幅縮小二分之一,陰影區域用白、藍、黃、褐、灰做明暗對比,將紅、紫放在畫面右側,表現出建築物在水中的倒映,增加畫面的層次感,這幅畫作會更有魄力和震撼感。

看得出來,畫作作者很努力,甚至借鑒瞭達芬奇的明暗對比法則,但也正因如此,借鑒過度則變成瞭沒有思想的作品。”

蘇靛藍被堵得啞口無言。

人群中議論聲嘈雜,否定聲像一把刀子捅進莊清清的心裡。

莊清清有點想哭,越看陸非尋越不順眼。

“啊!”莊清清猛地抱住頭,對蘇靛藍說:“我有點想打人。”

話音剛落,還不等蘇靛藍勸,下一瞬莊清清已經沖上去:“喂,別以為自己長得好看就可以亂評價啊!”

“你是不是情商低!吃我一拳!”

整個展廳頓時一陣混亂。

……

蘇靛藍吞瞭吞口水,看著此刻站在古綢畫前的男人。

冤傢路窄,沒想到在這又遇見瞭!

回想前兩天的情景,蘇靛藍捂著臉,打算降低存在感,可偏偏李海良已經熱情地迎瞭上去。

“小陸,來來。”

李海良把陸非尋請到人群前:“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人。大名鼎鼎的香雲紗的傳承人陸非尋。國內有傢專門替高端成衣商提供香雲紗面料的企業,叫德順堂,他就是德順堂的負責人。”

華老問:“真絲中的極品,專用來做高端旗袍的香雲紗?被譽為佈料界的軟黃金,一米佈和黃金等價的那種莨綢?”

“對!就是那種面料,古時享譽中外。不過現在掌握香雲紗織造技藝的人越來越少,手工制作耗時又長,所以逐漸沒落瞭。現在許多設計師都很喜歡這種面料,香雲紗就往高端的路子走瞭,聽說每年高端成衣商們都在搶佈料,因為生產得少,都成寶貝瞭。”

華老道:“德順堂我聽過,國內說到香雲紗,就百年老作坊德順堂出產的料子最正宗。”

在場的人聽完,紛紛對陸非尋另眼相看。

陸非尋沒有沾沾自喜,隻道:“過譽。”

華老感慨:“現在的年輕人啊,太浮躁,個個都沉不住氣,導致傳承非遺的人越來越少。沒想到陸先生年輕有為,看來國傢這門傳統技藝有希望。”

李海良:“華老您不知,小陸之前在意大利修學油畫,業界已經小有名氣,但還是放棄瞭在國外的成就,回來接手父輩的傢業,從頭開始做起。年輕人有責任心和野心,很不容易!”李海良眼裡有明顯的贊許,“不過德順堂是國內香雲紗的行業標桿,技藝成熟,資產豐厚,未來可期啊,哈哈!”

所有人都很吃驚,隻有蘇靛藍在出神。

沒想到,他竟然真是美術界的大拿,難怪那天的點評如此專業。

前兩天結瞭梁子,蘇靛藍下意識躲到蘇慶雲的身後,結果又被李海良拎出來:“靛藍,還不和小陸打招呼?”

蘇靛藍尷尬望著陸非尋,一陣甜笑。

蘇靛藍剛看陸非尋一眼,就看到他脖子上紅色的抓痕,明顯是莊清清的傑作……

蘇靛藍馬上抬手接著捂住臉。

“你怎麼不說話?”李海良問蘇靛藍:“你平常和人打招呼不是挺熱情嘛?怎麼一見小陸就慫瞭?雖然你和老蘇配合修復過一幅晚清古畫,但是這次不一樣,情況比上次復雜。正好小陸在這裡,你請他和你聯手,一起把問題解決瞭。”

華老點頭:“確實,我仔細看瞭一下這幅《東江丘壑圖》,恰好就是絹面做底。明朝嘉慶年間,宮廷畫師最喜拿絹本作畫,如今許多宋明時期畫作的仿冒品也喜歡用仿舊絹、礬絹或熟宣臨摹,以假亂真。這些年古紡織技藝的手工藝人越來越少,能系統把這個技術傳承下來的隻有少數幾傢。加上這個綢面氧化瞭,呈現出泛黃的顏色,德順堂又是以植物面料染色技藝起傢,或許可以幫上忙,確實是很巧。”

李海良和善道:“丫頭,你剛才也看到瞭,這畫上有個坑。慶雲堂的礦物顏料再厲害,色譜再接近古人用的顏色,那也解決不瞭卷面修補的關鍵問題啊。小陸傢祖傳技藝就是這個,你沒看他剛才盯著館裡的絲綢畫看?說明人傢對這個有心得。”

在場相關工作人員紛紛點頭。

蘇慶雲也出聲:“靛藍,既然要修復《東江丘壑圖》,光憑我們肯定不行,要不然咱請人幫幫忙?”

蘇靛藍終於皺著眉頭朝陸非尋開口:“陸,陸先生。”

一出聲,陸非尋就跟炸瞭似的,冷清的目光看過來,就好像在放冷箭,她看成瞭個篩子。

陸非尋說:“不敢當。”

李海良看看蘇靛藍,又看看陸非尋:“怎麼,你們倆認識?”

蘇靛藍趕緊說:“不認識!”

陸非尋冷笑,也沒有拆穿蘇靛藍,隻是輕勾瞭一下嘴角,朝李海良點瞭點頭:“不好意思,失陪。”

然後,轉身就走。

李海良看瞭一眼,嘆氣:“哎!你還不追上去請人傢幫幫忙?老蘇這事沒那麼容易過去!不把畫補好,就等著這個簍子越捅越大吧。”

蘇靛藍什麼都顧不上瞭,隻好趕緊追上去:“陸先生!你等一等。”

陸非尋轉身:“怎麼?”

“對……對不起!”

蘇靛藍豁出去瞭。

“咱們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博物館偏僻角落裡,蘇靛藍和陸非尋面對面站著,一幅古畫展板前,陸非尋渾身冷意,蘇靛藍從這個角度仰頭看他,可以看到他微微不耐煩的側臉。

“陸先生,很抱歉,我知道你認出我來瞭。兩天前的事情是我們不對,真的很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大人不記小人過?”蘇靛藍小心翼翼地看他。

“抱歉,我沒有時間浪費在不相關的人身上。”

“沒有不相關!如果你願意,我們倆很快就相關瞭!”

陸非尋:“……??”

蘇靛藍伸出手:“我們重新認識一下?您我姓蘇,叫蘇靛藍,是臨城大學的學生,今年剛畢業!之前是我肚量太小,年紀小容易暴躁,還分不清是非。不知道你是美術行傢,護犢心切,冒犯瞭你!你怎麼罵我都行,隻求你能給我幾分鐘時間。”

陸非尋眉心搐動:“蘇小姐,你對誰都這麼能屈能伸?”

“沒有!隻對你!!”

陸非尋深深看瞭蘇靛藍一眼,轉身就走,蘇靛藍急中生智,張開雙手堵住門口。

陸非尋眉毛又跳瞭跳,看著眼前的蘇靛藍。

蘇靛藍一手撐在墻上,一手攔住他。小手摩擦過他灰色的風衣,帶出一陣窸窣響,她的腿也高抬,簡單的牛仔褲將她筆直的腿修飾得越發修長。

陸非尋看他一眼,覺得她柔韌性不錯,可惜沒用對地方。

“你們臨城大學,凈教你們這些?”

蘇靛藍看著自己像八爪章魚一樣的手腳:“不好意思,事急從權,還望原諒!給我一個機會,我們談一談?就像他們說的那樣,現在能幫我們的人隻有你瞭,沒想到你也是非遺的傳承人……”

“我不是。”

“什麼?”

陸非尋冷靜強調:“德順堂之於我,是企業。我之於德順堂,是商人。所以麻煩蘇小姐另找他人,幫你並不在我的考慮范圍內。”

說完,陸非尋越過她,揚長而去。

蘇靛藍短暫一愣,回過神趕緊追上去:“等等!我知道你是這方面的專傢,我也知道你有能力幫我們,或者你提個要求?我們一起把古畫修復瞭,行不行?!”

成人的世界講利益,那麼她就和他談好處。

陸非尋終於停下步伐,看著蘇靛藍:“提要求?蘇小姐,不知道這幅畫和我有什麼關系?或者,你覺得我還需要什麼?”

陸非尋摸瞭摸脖子上的抓痕:“第一次見面,你朋友就送瞭我這份大禮,可想而知你也不是合適的合作對象。況且做瞭錯事就要承擔,你父親毀壞瞭畫理應承擔責任。我隻是一個局外人,你硬要拉上我,合適嗎?”

“確實不合適。可我能怎麼辦呢?你是修復古綢的專傢,我現在隻能求你。所以請你再考慮一下,可以嗎?”

陸非尋看著突然示弱的蘇靛藍,這倒是和剛才沒臉沒皮的樣子有些不同。

陸非尋聲線平和瞭一些:“你很在意你父親?”

“哪個女兒不在意自己的父親?何況我爸這麼多年怎麼過來的我全看在眼裡。你大概不知道手工匠人有多難……每天起早貪黑敲打石頭,同樣研磨動作要維持一整天。一斤原石研磨七天,最後隻能得到七兩左右,這七兩粉末還要經過浸泡、分層、過濾、晾幹。我們拿在手裡的每一包礦物顏料,都需要手工匠人嘔心瀝血制作一個月。

現在礦物原石也很難找到瞭,從前我爸天不亮就坐車到小縣城,全國各地各個礦山的跑,他曾差點摔下山崖,也曾被毒蛇咬過,腿不好,手上全是傷疤,就為瞭延續這點技藝。這樣的人,隻是為瞭擠進人群看一幅畫,研究那一點色彩,就闖下瞭這麼大的禍,就要負擔這麼大的責任。如果你願意幫忙的話,他……”

陸非尋不知想到瞭什麼,目光放得有點空。他認真聽著,臉上卻帶著一絲嗤笑,像是嘲諷,不近人情,又有點可憐。

蘇靛藍突然打住瞭話,怔怔看著陸非尋。

彼此沉默,她也忘瞭自己要說什麼。

“給你的時間到瞭。”陸非尋說。

蘇靛藍這才回過神來,再仔細一看,陸非尋的異樣已經消失。

陸非尋抬腳就走:“再見。”

“陸先生!”

蘇靛藍差點發作,可是看到遠處的警察,還有一直擔心地往這看的蘇慶雲,又拼命忍瞭下去。沒想到,陸非尋最後隻留下一句再見,竟真的繞過她無情走瞭。

一切發生得太快,蘇靛藍隻好看著他離開。陸非尋路過那幫文物專傢的時候,似乎還說瞭些什麼。

蘇靛藍反應過來追回去的時候,便對上瞭李海良怒氣騰騰的雙眼:“蘇靛藍!”

蘇靛藍心虛:“李叔叔。”

“我讓你去請人幫忙,你怎麼把人談跑瞭?還讓小陸說出那樣的話!”

“他說什麼瞭?”

“他說前兩天看見你聚眾鬥毆瞭,所以記住瞭你,那叫一個印象深刻,還向我們公安機關實名舉報,希望我們參考你犯罪的前科,對這次破壞文物的事情深入調查!建議我們調查你們是不是被犯罪分子收買瞭,故意弄壞文物!”

“陸!非!尋!”

蘇靛藍氣得都快噴火瞭。

既然有人提出建議深入調查,為瞭避嫌,李海良按程序先將蘇慶雲請回警察局做筆錄瞭,讓蘇慶雲留在局裡配合調查兩天。

蘇靛藍回到工作室時,天都黑瞭,街坊鄰居圍在院子裡詢問事情處理得怎麼樣,聽到事態轉變成這樣,紛紛表示惋惜,還安慰瞭蘇靛藍幾句。

“丫頭,沒事的,老蘇很快就回來。”

“實在不行,你就找那個什麼專傢……姓陸的專傢服服軟?”

嘁,還專傢呢!就是一個冷血大毒舌!

蘇靛藍坐在庭院裡的樹下發愁,忽然手機響瞭,看見屏幕上閃爍的“清清”二字,有氣無力地接起:“喂,清清。”

“靛藍,哇!我和你說,有件事情氣死我瞭。”

“怎麼瞭?”蘇靛藍低落問。

“你還記得前天我在美術館打的那個大混蛋嗎?他竟然是國內一所大學美術系的客座教授!”

“什麼?”蘇靛藍的腰一下挺直起來,“怎麼,你遇到他瞭?”

“可不是,氣死我瞭!我們教授竟然對他恭恭敬敬的,還請他來給我們做講座!真沒想到踢到鐵板瞭!嗚~~”莊清清嗷嗷叫,“不過他明天一大早就要走,所以今晚教授又臨時給我們加瞭一節講座課,嘉賓就是這個陸什麼……”

“陸非尋!”蘇靛藍狠狠念出這三個字。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都說罪不殃及池魚,他這樣做,梁子也就結下瞭!

“清清。”蘇靛藍中氣十足地叫道。

“啊?”莊清清被嚇到。

“你介不介意,多一個美貌如花的同學?”

“你說誰?”

“我!”蘇靛藍篤定地說。

蘇靛藍把在博物館的事情一說,莊清清也被氣到。

“他不幫就算瞭,竟然還落井下石!這種男人堅決不能放過,必須給他點顏色瞧瞧。靛藍,你馬上打車來臨大,今晚來蹭課,我們要他好看!”

蘇靛藍對著電話“哼”瞭一聲,也氣勢如虹。

講座定在臨大美術學院,晚八點半。蘇靛藍換瞭一身裙子,再把頭發打理一下,急忙趕到臨大的時候,大學裡的男生紛紛向她側目。

蘇靛藍習慣瞭,專註地抱緊瞭手中的保溫杯。莊清清在臨大讀研一,蘇靛藍到達美術學院的時候,莊清清已經在樹下呵著手,等瞭她好一會瞭。

“我的小祖宗,你終於來瞭。”說完,愣瞭一下,“今天打扮不錯,早讓你穿裙子瞭吧!”

說完,又看瞭看蘇靛藍手裡的保溫杯:“連武器也帶瞭啊,幹得好!咱們就是要美色鎮住他,然後再狠狠潑他一臉。”

“講座快開始瞭,進去吧。”

蘇靛藍走進教室的時候,裡面已經烏壓壓坐滿瞭人,大多數是女同學。蘇靛藍一坐下,不少男同學看瞭過來。不到一分鐘,臨大的教授迎著陸非尋進來,全場頓時嘩然一片。

陸非尋穿著淺灰色的西裝,筆挺的身形被完全勾勒出來,英俊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場面一時有些混亂,教授隻好出來主持局面。

“這位是陸非尋老師,國內著名的香雲紗生產商德順堂的管理者,也是新銳畫傢,去年回國後被央美聘為客座教授,今天我們有幸請來他來臨大,與我們共談藝術。”

“啊,他就是央美最年輕的副教授!”

“陸老師好!”

氣氛很熱鬧,莊清清聽到介紹悔不當初。

蘇靛藍望著陸非尋出神,嘴角帶著笑。遠看是佳人,近看實則笑容猙獰。

莊清清看到蘇靛藍這個樣子,反而有點害怕起來,不會尋仇變兇殺現場吧?

講座開始,教授先從意大利的美術發展史開始講起,達芬尼到莫迪再到波提切利,最後講到瞭色彩的運用上。陸非尋順其自然地接過瞭話題,低沉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整個禮堂猶如被磁性的歌聲圍繞,實在讓人心動。

很快到瞭互動環節。

陸非尋在臺上提問:“在座都是美術生,誰能答出世上有多少種顏色?”

話音剛落,立刻有人答:“無窮色。”

蘇靛藍不做聲,莊清清忍不住道:“瞎顯擺。”

“回答得很好。”

互動環節第二題,陸非尋又問:“無窮色實際上是由顏色的十二種基本色混合而成的,其中這十二色又可歸類為光譜三原色,誰能說出光譜三原色是哪三個顏色?”

有女同學緊張地搶答:“紅黃藍!”

這時氣氛越加熱烈,整場講座到瞭最激動人心的時候。

莊清清看蘇靛藍還是沒行動,忍不住道:“靛藍,再不出手就晚瞭!”

蘇靛藍看著臺上英俊的男人,牢牢盯著講臺,深呼吸,再深呼吸。

目光太熱烈,蘇靛藍吸引到陸非尋的註意。

陸非尋皺眉打量蘇靛藍,她化瞭妝,白天隨意紮起的頭發放瞭下來,隻挽上去一些,少瞭鄰傢女孩的氣息,多瞭幾分驚艷。

陸非尋不動聲色:“第三個問題,以藍色系為例,月白、靛青、湖藍和深藍各不相同,哪位同學能對這幾個顏色做詳細的分析?”

蘇靛藍突然蹭地一下站起來,這會兒全場人都驚呆瞭。

之前兩個環節,大傢都是舉手回答,雖然亂,但亂中有序。

大傢還沒見到這麼熱情參與的,一旁偷看瞭蘇靛藍好久的男生們嘆瞭口氣。莊清清則在一旁險些拍手叫好!好啊,好戲終於來瞭!

陸非尋盯著蘇靛藍,神色晦暗:“你要回答?”

蘇靛藍對上他眼,對視半晌,沉默良久。

就在大傢以為是來砸場子時,蘇靛藍突然咧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嗯,老師,我確定。”

這一聲老師,叫得陸非尋皺起瞭眉頭。

蘇靛藍道:“首先,我認為您問的這個問題很不專業。”

講臺上坐鎮的臨大老教授立刻緊張起來:“你是哪個班的同學?快坐下。”

陸非尋擺瞭擺手,然後看著蘇靛藍:“你說。”

緊接著,整個禮堂隻聽蘇靛藍的聲音。

“我要糾正藍色系這個說法,藍是三原色的一種,是一個非常龐大的色系。其中應粗細劃分為藍、靛青、靛藍、碧藍、蔚藍、寶藍、藍灰色、藏青、藏藍、黛、黛螺、黛色、黛綠、黛藍等。”

在場的美術生幾乎全被震懾住瞭。

《戀戀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