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戀匠心 第17章 意見不合

蘇靛藍趕到前院的時候,恰好隻看到一群人離開的背影,她來晚瞭。

遠遠看去,一群十七八歲的少年走得很慢,拐過一個轉角就不見瞭。

蘇靛藍問:“你最近在做企業改革嗎?”

陸非尋:“算是吧。”

楚譯在一旁扯瞭扯領帶,這身衣服讓他特別不自在。

這一次的事情來勢洶洶,讓楚譯也學到不少,他感覺整個人都能獨當一面瞭,於是吐槽道:“也不知道非尋哥是哪根筋抽瞭,想一出是一出,被污蔑進行行業清洗,借著傳承非遺的名號惡意打擊競爭對手,這事兒還沒完呢,又當眾宣佈開辟新的生產線。轉移註意力也不是這麼轉移的啊。”

蘇靛藍看楚譯還能開玩笑,松瞭一口氣,抬起頭靜靜看陸非尋。

陸非尋今天穿著正式的西裝,一如兩人在錄制第一次節目時的見面,整個人自帶光芒。

蘇靛藍笑著說:“能把大傢的註意力轉移掉,也是一種成功呀,再說瞭,發佈會我看瞭,講的挺好的,現在非遺傳承就是需要新的血液註入,換一種方式也可以。”

楚譯:“我不反對賣小件香雲紗,但是你看看剛才來應聘的都什麼人啊,歪瓜裂棗,他們是……”

“好瞭。”陸非尋打斷楚譯的話。

楚譯訕訕地收住話題,隻道:“也不知道非尋哥是哪根筋抽瞭,在這種時候做這種事。工資簽得再低,那也是自找麻煩,降低經營成本也不是這麼個降低法。要我看,就幹脆別設置新生產線瞭,網絡上這些風評隻要別影響到德順堂的經營,訂單量不下降就不用搭理。”

陸非尋冷清的目光落在喋喋不休的楚譯身上,問:“你很閑?”

楚譯聽到這三個字頓時如驚弓之鳥:“我去幹活。”

楚譯走之前又意難平道:“黑作坊的那些人把咱們整得那麼慘,有人利用他們抹黑咱們,盜用咱們商標還降低咱們的品牌價值,幸好我們反應快,才沒釀成重大事故,非尋哥你竟然決定撤銷起訴。假如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以後誰都敢盜用咱們德順堂的商標瞭!”

“好瞭。”蘇靛藍出來打圓場,對著楚譯笑,“別生氣啦!陸非尋一定是有自己的想法。”

楚譯看著蘇靛藍的笑容,臉紅走瞭。

楚譯離開後,陸非尋依然不動,蘇靛藍正想讓陸非尋一起出去走走,忽然見陸非尋凝視著一個方向,表情淡漠。

蘇靛藍順著陸非尋矚望的方向看去,看見一道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陸時庭穿著一條淡藍色的襯衫,袖子挽到肘處,搭配黑西褲,氣質儒雅地走過來。

蘇靛藍在陸時庭身上看見瞭與陸非尋同樣的驕傲,氣場不同,難分伯仲。

陸時庭看到蘇靛藍,先問:“這位是?”然後溫和地笑,“記起來瞭,蘇小姐。”

陸非尋倏忽伸出手,把蘇靛藍牽到身後。

陸時庭的目光落在陸非尋的動作上,輕笑出聲:“關系這麼親密?談戀愛瞭?”

陸非尋平靜地看著陸時庭:“你來做什麼?”

“非尋。”陸時庭把笑容收起,佯裝生氣,“怎麼能這樣對哥哥說話?我回傢來看看也不行?”

“爸在療養院,你有空不如多去療養院陪他。”

“我就是剛從療養院回來,德順堂出瞭這麼大的事情,你都不去報告一聲,還要建新的生產線?”

“企業的正常管理。”

“正常管理?這一年來,德順堂在你手裡出瞭多少次事情,我幫你數一數?德順堂在你手上,你就這樣管理它?”

陸非尋目光突然變冷:“德順堂一年出瞭多少事情,你的確比我更清楚。”

陸時庭語氣也變得嚴厲:“你就這樣對我說話?如果你沒辦法管理好的德順堂,就早點滾回去畫畫。我記得你在國內幾傢大學都是客座教授的身份,做手藝不行,你可以去教書,沒必要趟這趟渾水。”

“你的意思是把德順堂交給你?”

“德順堂的陸傢的企業,你不管不好,的確該回到我手裡。”

陸非尋笑瞭一下:“然後讓你毀瞭整個香雲紗行業?”

陸時庭像被戳到瞭痛處,極力抑制脾氣,緩瞭一會也笑起來:“爸遲早會看清,究竟誰才是香雲紗的傳承人,而誰才是毀瞭香雲紗行業的人。”

蘇靛藍站在陸非尋身後,感受到他平靜之下的怒火。就在蘇靛藍以為兩個人要吵起來時,氣氛又變得詭異起來。

陸時庭似笑非笑地看著剛才那群年輕孩子離去的地方,緩緩道:“好久沒來,沒想到這裡還是一樣烏煙瘴氣。看來你那套西式的方法,管理中式的企業不行。”

陸時庭臨走之前,忽然對著蘇靛藍說:“蘇小姐,我這個弟弟做事一向來不靠譜,看起來一本正經,其實不懂事,你看他害死自己的母親就知道瞭。作為哥哥,我奉勸你還是離他遠一點,尤其要小心,他又開始碰香雲紗瞭。”

蘇靛藍聽得心驚膽戰,下意識去看向陸非尋。

陸非尋一貫淡漠,似乎不為所動,就這樣目送陸時庭離開。

人走之後,蘇靛藍擔心地拉瞭拉陸非尋的衣袖。

陸非尋終於看她,眼裡有一閃而過的慌亂。

蘇靛藍:“你不要太在意他說的話,他對你有怨氣,伯母的事情不是你的錯。母親是你們兩個人的母親,你當年在河灘旁的作坊裡專心染佈,沒有聽到呼救聲,這件事情你已經愧疚瞭十年。”

“嗯。”

“你現在好不容易才走出來,我們要珍惜現在的生活。如果當初發生那件事時,你不是在染佈,而是在學習呢?難道我們就一輩子不再學習瞭嗎?沒有母親願意孩子戴上這樣的枷鎖。所以你不要在意他的話,我也不會在乎。如果香雲紗是你喜歡的東西,就堅持下去。”

陸非尋意外地看著蘇靛藍。

蘇靛藍接著道:“用企業的管理方法來經營香雲紗也不是不可以,隻要堅守初心,說不定現在咱們現在這個非遺行業,還會因此煥發新生呢。”

蘇靛藍對著陸非尋微笑:“不管別人怎麼說,隻要我認為對的事情,就會堅持。所以你想做新的生產線,就勇敢地去做。”

陸非尋突然握住蘇靛藍的手,修長的指扣住她的纖纖細指。

蘇靛藍吃驚瞭一下,臉頰馬上又爬上紅暈。

“非尋哥!”楚譯不知道又從哪兒躥出來。

“你……你們!”楚譯望著陸非尋和蘇靛藍十指緊扣的手,感覺像見鬼一樣。

德順堂出事的這兩天,大傢都忙的不行,根本時間沒細想蘇靛藍為什麼會特意來這裡。陸非尋和蘇靛藍也沒有特別親密的動作,所以……

“你們是什麼情況?為什麼會這樣?”

陸非尋淡定看瞭楚譯一眼,松開蘇靛藍的手,改為攬著蘇靛藍的肩。

蘇靛藍小鳥依人地站著,這畫面男才女貌,看著都很養眼。

楚譯有點崩潰:“啊?!”

蘇靛藍輕輕咬著嘴唇,紅著臉:“那個……楚譯,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

楚譯也忘瞭自己因為什麼事再返回來瞭,鬱悶地看著他們:“你不是故意瞞著我的,但非尋哥一定是!我要去消化一下。”

楚譯滿腦子都是“我錯過瞭什麼”,探班的時候明明還沒什麼,現在怎麼就突然在一起瞭呢。

楚譯別扭沒多久,又出瞭新的麻煩。

德順堂的書房裡,楚譯抱著一摞報紙往裡跑,慌慌張張把東西丟在陸非尋面前:“非尋哥,你看這些東西!我就說瞭那些人不能用,這些害人精,這次又給我們捅出這麼大的麻煩!”楚譯表情非常嚴肅。

偌大的書房裡,隻有陸非尋和楚譯兩個人。

陸非尋把報紙拿起來,上面的標題赫然打著黑心企業傢的標題。幾張照片占據瞭版面最顯眼的位置。

照片上,一個破爛的三無小作坊裡,一群身材削瘦的人在裡面做工,背景是雜亂無章擺放著的香雲紗,像垃圾一樣堆在地上。

另一張照片,是偷拍的角度,還是同樣一群身材削瘦的工人,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背景卻變成瞭德順堂。

三無作坊的工人隔兩天出現在德順堂,還個個一臉喜意,意味著什麼?說這個黑作坊和陸非尋沒關系,誰信?

楚譯生氣地說:“這些人都是黑作坊的工人,現在誰都說黑作坊的幕後老板就是你,為瞭暴利,生產大量劣質香雲紗流入市場,打著德順堂的旗號,以次充好賣出高價!裡面有理有據,連細節都有!說非尋哥你監守自盜,把德順堂的防偽商標給瞭黑作坊,簡直是為瞭賺錢連臉都不要!”

報紙上曝光的豈止這些?證據一環扣一環,裡面說到黑作坊被取締以後,陸非尋對外塑造一個健康正直的形象,還宣佈德順堂增加一條新的生產線,結果原班人馬入職德順堂。不僅如此,說好的追究法律責任,也撤訴瞭。

“這就算是一個坑,我們也依舊往裡跳瞭,爬都爬不出來!”楚譯鬱悶,“我這就去起訴他們,再開一次記者招待會,澄清我們用人之前,不知道這些人都是黑作坊出來的員工!”

“不用瞭。”陸非尋冷冷地說。

楚譯挑著眉,難以置信:“不用?”

陸非尋沉默半晌,平靜道:“我知道。”

“你知道?”楚譯頓瞭頓,“非尋哥,你是說你知道他們是黑作坊的員工?”

楚譯氣得臉色發白:“那你還用他們?非尋哥,你是瘋瞭吧!”

楚譯氣急瞭,摔門就走。

現在不管怎麼進行輿情危機處理,都已經挽回不瞭惡劣的影響瞭。這一次的事情已經不是簡單的誹謗抹黑,事實上已經構成瞭完整的證據鏈,無論是誰出來否認,都隻會被認為在欲蓋彌彰!

蘇靛藍急匆匆跑過來,看見陸非尋靜靜坐在窗邊。

“陸非尋,這件事是真的嗎?”

陸非尋看向蘇靛藍:“你信我嗎?”

蘇靛藍動瞭動嘴,神色認真:“信。”

陸非尋冷冷的目光,終於變溫柔瞭一點。

“但是……為什麼會這麼巧?”蘇靛藍突然想到上午陸時庭說的那些話,他遲早要讓人知道,到底誰才是毀瞭香雲紗行業的人。

蘇靛藍想被誤會在離間兄弟感情,隻好問:“是因為上午楚譯說的那個理由,因為他們這些人工資低,所以為瞭降低成本,減小開辟新生產線的風險,才用他們的嗎?”

陸非尋沉默,蘇靛藍理解成默認。

蘇靛藍想瞭想,勸道:“從小我爸就告訴我,做手藝跟做人一樣,不能急。你也不要急好不好?如果真是因為這個原因,新的生產線可以推後一些,等時機成熟瞭再做。到時候有瞭承擔風險的能力,你也可以選一些更好的師傅。”

“不是這個原因。”

“嗯?”蘇靛藍看向陸非尋。

陸非尋不善解釋,尤其是這種工作上的事。

蘇靛藍看見陸非尋蹙眉,她道:“好瞭,我相信你,如果你堅持用他們,我們就用。”

陸非尋決定用他們,是為瞭幫陸時庭收拾爛攤子。

陸時庭為瞭對付他,所以把一群殘疾孩子扯進來瞭。他可以痛快抽身,那些沒瞭希望的孩子呢?怎麼辦?

陸非尋最後說出口的時候,也隻有淡淡一個字:“嗯。”

圖文搭配的報道鬧得很大,陸非尋人品的話題在網上掛瞭整整兩天,最後劉東昇為瞭不影響《留住手藝》的收視率,托些關系壓瞭下去。話題度一下去,陸非尋的死忠粉組織瞭一次控評,這才把惡劣的局面扭轉瞭一些。

臨大和湘大的藝術生也發佈陸非尋曾經在學校開講座的照片。照片上陸非尋高貴又冷清,不食人間煙火。

“這樣的陸教授,會貪圖這一點錢?做什麼非遺文化,想要錢的話,陸教授自己畫畫好瞭。”

“一群凡人,不知道藝術傢的價值。”

在這場正負面評價拉鋸戰中,德順堂的風波也慢慢平息。

可是,蘇靛藍看著所謂的新生產線開工,心裡頭又像壓瞭塊石頭無法喘息。

為瞭安排新簽下來的這批工人,德順堂的草場旁邊搭瞭三間臨時板房,陸非尋佈置的工作任務很簡單,讓他們協助曬場的工人曬莨。

曬莨看著簡單,實際上是一份技術活,將近二十米一匹的莨綢、莨紗搬到草場上,要經過數次繃直,讓每一面浸染瞭薯莨水的綢面接觸陽光,充分產生化學反應,隨後還要再次搬回作坊,過河泥、再洗、再曬。

現在已經是曬莨季的尾聲,持續晴朗的好天氣不多,有時下雨弄臟瞭正在晾曬的莨綢就要再次返工,重新把半成品的香雲紗放到大鍋爐裡熬煮,重新進行封莨水的染整程序,以防成品出來上色不均,還要重新曬莨,一絲一毫馬虎不得。

每一次曬莨都是精細勞作,每一個環節都蘊藏著工人反復無數次的勞作的心血。

這批新的工人看著熱情,但在曬場幫忙的時候毫不講究,佈料繃得不直產生瞭皺褶,有時甚至隨意一攤。作坊裡經驗豐富的老師傅一個勁的幫他們收拾爛攤子,一邊苦不堪言。

蘇靛藍路過曬場的時候,看見幾個步履緩慢的工人合力扛著一摞浸濕的香雲紗走到草場邊緣,他們二話不說就把香雲紗攤開。

“德順堂的曬莨場好大,但是量也大,這麼多莨綢曬一起有點擠啊,陸總對我們那麼好,我們得幫他多幹點。這莨綢往外挪一挪,不一定非要往內場曬,做人要懂得變通嘛,你們也不嫌丟人啊!”

大傢熱熱鬧鬧地說完,把莨綢鋪在地上,一半莨綢在草地內,另一半在草地外,直接鋪到瞭沙地上。

蘇靛藍臉一紅,著急地往那邊趕:“你們不能這樣曬!”

這些少年愣愣地看著蘇靛藍。

蘇靛藍趕緊制止他們:“曬莨是有講究的,並不是在哪都能曬,德順堂的草場有專人養護,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有錢唄!”

蘇靛藍摳緊自己的手心,耐著性子道:“是因為曬莨這個環節對場地有嚴格要求,莨綢隻能平鋪在一到兩厘米的草地上進行晾曬,草軟瞭會承受不瞭莨綢的重量,草硬瞭則會劃傷莨綢。”

“那我們曬地上為什麼不行?”

“高溫暴曬下,草地會蒸發出水霧,莨綢可以在草地裡汲取一定水分,起到一個軟化佈料的效果,這樣曬出來的香雲紗才會軟!草地還有另一個作用,就是不讓香雲紗與地面接觸,保持綢面的幹凈整潔。曬在草地上還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加大陰陽兩面的溫差,保證香雲紗陰陽兩面色差的效果!”

“竟然……竟然是這種原因。”這些少年看著被他們亂曬的香雲紗,臉上有些難堪。

一旁老師傅們趕過來,看到被直接攤在沙地上的香雲紗也是又氣又躁。

“我受不瞭瞭,我要去找小陸說,這群孩子不是來幹活,而是來搗亂的!想讓他們先學習本事,也得看看是不是這個料!這種資質根本就……不說工資開得低,白送我看都不能要!”

蘇靛藍看著地上的香雲紗,有些心疼:“我去幫你們說服陸非尋。”

蘇靛藍跑去找陸非尋時,陸非尋正與設計師見面。

茶室餘香裊裊,漂亮的設計師看到蘇靛藍過來,眼前一亮,又有不是滋味地朝陸非尋說:“陸總,今天見面很愉快,期待我們的合作!”

設計師走之前,還回頭再看瞭看陸非尋這張冷毅英俊的臉。

“陸非尋。”蘇靛藍輕輕喊他。

桌上放著一份設計書,這算是商業機密,陸非尋不介意。蘇靛藍並不探究,隻是不斷想著在曬場發生的事情。

“這條新的生產線能不能不做瞭?你……把那些工人辭退瞭吧,他們確實不太適合從事非遺傳承這一門行業。做手藝的人,最基本要具備責任感,肯學,肯做。這個要求放到哪個行業都實用。非遺技藝既然是遺產,肯定要傳承為主,假如傳承的人都這個做事態度,那麼傳下來以後,這門手藝一定會變樣。”

“發生瞭什麼事?”

蘇靛藍猶豫瞭一下,把事情說瞭,又道:“企業經營雖然很重要,但是我們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要先堅守傳承啊,對不對?”

蘇靛藍很少用這個語氣與陸非尋說話,此刻她音調軟軟的,卻帶著一股不認同。

“我明白你是一位管理者,你的責任很大,但是要兩相顧及,不能為瞭把行業做活,就忽略瞭我們一直以來最堅守的東西。如果連我們都放棄瞭這條準則,那麼整個行業怎麼辦?我們是傳承人啊,我們是把關的人,我們要把有瑕疵的文化,傳到他們手裡嗎?”

“靛藍,沒有人從一開始就會一件東西,他們隻是需要時間學習。”陸非尋漆黑的瞳眸向黑洞一樣盯著她。

蘇靛藍說:“我知道,我們可以給他們時間成長,但是有些人似乎天生就不適合做這些,非遺傳承裡的師徒制,老師傅還有選擇徒弟的權利,可劉叔他們沒有。現在的情況,隻有你堅持留下他們,時間長瞭我怕劉師傅他們會傷心。”

如果傷瞭老師傅的心,他該怎麼辦?

陸非尋:“再給他們一點時間。”

蘇靛藍欲言又止。

蘇靛藍想瞭想,還是說道:“現在也有很多人在做非遺,打著非遺文化的名號做產品,把非遺當做噱頭和賣點。我知道文化經濟化是趨勢,藝術品也會變成產品和商品,但是我們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當我們一直守護的東西變成瞭商品,當榮譽變成瞭招牌,變成賺錢的工具,這個東西它還純粹嗎?”

“這個情況很復雜,不能一概而論。”

陸非尋態度很堅持,蘇靛藍有些生氣。

“我知道你是企業傢,但你不能隻從企業傢的角度去考慮事情。你忘瞭第二期錄制現場,羅超老師那一隻故意露出標價的篾編花籃瞭嗎?我們並不是沒有見過這種情況,現在很多非遺技藝都喪失瞭自身的靈魂,不再代表中國傳統文化的底蘊,而是變成瞭徹頭徹尾的商品。你也要把香雲紗變成這種東西嗎?”

她對那些動作慢吞吞的少年沒有任何意見,她隻是看不見希望。

“市場上有很多打著手工勞作,卻是機器生產的、號稱是非遺產品的劣質仿冒品,這些東西以低價爭奪著真正非遺產品的市場,擠壓用心做非遺的手藝人的生存空間,把我們堅守和保護的東西,變成垃圾和惡俗的東西,我們不能讓我們守護的技藝也變成這樣。你再考慮一下,好不好?”

“非遺是很大的藝術概念,它需要保護和傳承,可是沒有創新和發展,生存就會變成致命問題。”陸非尋很冷靜。

蘇靛藍極力克制:“可是我們要把保護放在第一位啊!”

“保護這個詞對應著瀕亡,非遺文化被市場淘汰所以才需要拯救扶持,這本身就是一種困局。如果隻談保護不談發展,太過片面。”

“陸非尋,你不可以一直用這種視角看待問題,考慮市場化的發展,是商人做的事情,可我們是傳承人,傳承這份文化,守住這份文化,傳給後人,才是我們的責任!

如果連繼承一門技藝的傳承人都隻考慮跟著時代潮流走,把東西變得浮躁市場化,那麼還有什麼希望可言?”

蘇靛藍皺眉瞪眼,陸非尋也目光晦暗。

蘇靛藍呼吸有些急促,心口也像被人緊緊捏著:“我發現我們兩個人對傳承的認知有根本性的不同。如果盲目追求變現、追求速度、追求關註,任由工匠技藝變得馬虎,我們身後的行業會死掉。”

蘇靛藍留下這句話後走出去。

陸非尋一個人看著窗外的庭院。庭院裡的樹很秀氣,透著勃勃生機,這座老宅已經很老瞭,但因為有瞭人,所以有瞭生氣。

傳統文化是什麼?如果在偏僻的小山村裡,隻有一位八九十歲的老人守著,沒人關註,那就是死氣沉沉。如果放在大都市裡,在最高檔的展示櫃中,把這些東西變成年輕人的向往,那麼它才能活過來。

他堅守傳承,但同時也覺得革新才是最正確的方式。撇去幫陸時庭收拾爛攤子的原因,他其實也想嘗試新的做法。

蘇靛藍回去以後,一個人悶瞭很久,也想起蘇慶雲和她說過的一件心事。

化工顏料盛行以後,蘇慶雲愁眉苦臉,常說礦物顏料經過瞭千百年的檢驗,性質穩定,永不褪色。可是化工顏料呢?隻有幾十年的時間,還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

這是一個匠人最誠摯的擔憂,也是“原汁原味”傳承必要性和意義。創新就意味著冒險,就跟基因編輯一樣,一旦基因池混入瞭不穩定因素,蝴蝶效應之後,可能引發的是整個領域的地震。

因為有心事,蘇靛藍不想見陸非尋,這幾天反倒常常去作坊。

一個陰天,突然天上開始飄細雨,幾位在作坊的裡幹活的老師傅一看就慌瞭,聲嘶力竭地喊:“快收莨綢,要不然這批貨要出事!”

蘇靛藍也焦急起來,開始冒著細雨往曬場跑,那麼大的曬場,一時半會哪能收得完?大傢都急瞭。

到瞭曬場,蘇靛藍看見十幾個少年一瘸一拐地往草場中央跑。他們咬著牙把收好的莨綢往倉庫拖,還有人幹脆把衣服脫瞭,蓋在一摞摞莨綢上,幾個人齊心協力把東西往裡扛,冷風刮來,凍得他們臉色發白。

這些人裡,還有一些她不曾見過的生面孔。有些少年隻有一邊胳膊,有些少年拄著拐杖,隻剩下一條腿。他們走得那麼艱難,卻不曾放棄保護這些香雲紗。

蘇靛藍沖上去幫他們,雨滴落下來,砸在臉上,那一瞬間什麼都明白瞭。

雨停後,蘇靛藍跑去找陸非尋。

屋簷往下淌著水,陸非尋坐在窗邊,蘇靛藍隔著玻璃看他,一剎那如癡如狂。

“陸非尋。”蘇靛藍沖進去。

陸非尋抬頭,眼底有波瀾。

“我誤會你瞭,對不對?你不是為瞭降低成本才用他們,你是想要幫助他們,所以才特意開辟瞭這條新生產線。你沒有放棄對工匠技藝的堅持,你隻是要幫他們解決就業問題!對不對?”

陸非尋眼底浮現意外,默認瞭。

蘇靛藍動瞭動嘴唇,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陸非尋問:“還生我氣?”

“當然……當然要生你氣!”

她這兩天一直很難過,沒辦法認同陸非尋的做法,可到瞭最後才發現,最善良最心軟的人卻是他。

蘇靛藍隻好說:“為什麼不把真實情況說出來?劉師傅他們也會支持你的。”

“本來也是因為私人原因。”上不得臺面。

這件事的處理方式,影響瞭德順堂的整體利益。可他當時想瞭一夜,隻想到這個辦法。

“因為陸時庭嗎?”

陸非尋又沉默瞭。

蘇靛藍難受道:“可這本來就是一個套,現在網上還有人說你上節目是為瞭變現,所有人都在誤解你,你難道一點都不在乎嗎?”

“在乎。”

“嗯?”

“在乎你。”

陸非尋冷淡的臉上,出現一絲情緒波動。這還是他第一次體會到被喜歡的人冷落幾天的感受。

蘇靛藍紅著臉說:“你可以來找我解釋。”

陸非尋突然起身,把蘇靛藍摁進懷裡,輕輕地說:“那天和你吵架,惹你不高興瞭。後來又怕說得多,錯得更多。”

蘇靛藍吃驚地抬頭望著陸非尋。

陸非尋:“兩個成長背景不一樣的人,三觀一定會有不同。我不懼怕不同,卻擔心讓你失望。我留過學,現在勉強能稱之為是個企業傢,看起來年輕有為,卻是第一次當別人的男朋友。我以後就有經驗瞭,會好好和你解釋。”

蘇靛藍心裡有個柔軟的地方被戳瞭一下,抬頭看陸非尋。

陸非尋:“我想好好做一件事,讓你為我自豪。”

陸非尋把蘇靛藍抱坐在自己腿上,他翻開一本東西。蘇靛藍看瞭一下,是德順堂新產品的設計書。

“新的生產線已經規劃好瞭,和香雲紗沒有任何關系,專做香雲紗的文創品牌,名字叫新生。”

蘇靛藍順著陸非尋目光看去,設計書上做瞭設計理念介紹,上面寫道以文創產品的形式,專註於小件商品的衍生生產。以大眾能廣泛接受的價格,讓香雲紗這一非遺走進千傢萬戶。

設計書上羅列瞭十件新品,香雲紗做的手提包、零錢包、卡包、電腦包,還有文創T裇等,設計圖都特別精巧可愛。手提包上手繪瞭東江丘壑圖、青綠山水圖、花鳥圖等不同圖案,電腦包上是那柄宋代團扇。彼此息息相關的回憶,都成為文創產品的元素。

“設計得很有藝術感,很漂亮,我都想買瞭。”蘇靛藍感慨。

陸非尋握住蘇靛藍的手,停在團扇圖案上,反復摩挲。

“送給你。”

蘇靛藍怔怔地看著他,連呼吸都不那麼順暢瞭:“陸非尋。”

蘇靛藍突然捧住陸非尋的臉,第一次主動吻他。因為不擅長,蘇靛藍的舌頭鉆進去後不知道往哪放。

陸非尋渾身一震,緊緊扣住蘇靛藍的腰,一股沖動從尾脊往腦袋裡躥。

他向來冷靜,此刻被迫熱血沸騰。排山倒海而來的顫栗無法控制。

德順堂的新品公佈以後,網友們都沸騰瞭。

“臥槽,也太好看瞭吧!”

“不是說陸非尋是黑心商人嗎?這個定價為什麼這麼實在!”

“產量好低,限量商品,好想搶啊!香雲紗的文創為什麼也能做得那麼好看!我還看出瞭礦物顏料的影子,結合在一起真的好美!”

同時,德順堂的社交平臺官方賬號還發佈瞭這一系列新品的“背後的故事”。

德順堂一直是高端面料供應商,這是第一次面向個人出產品,大傢都特別感興趣,但是看到新產品背後的故事時,所有人都吃驚瞭。

故事以采訪的形式講述,采訪瞭十位工人,他們大方地露出瞭身體的殘缺,講訴自己在德順堂的成長,講訴自己在新品上的貢獻。他們在草場上幫忙晾曬香雲紗,他們在下雨天搶救過這些文創產品的面料,他們在每一個溫暖的清晨,小心翼翼地呵護這些香雲紗……

原本抱著看熱鬧心態去的人,忽地瞭解到這批新品的分量。

“陸非尋知道黑作坊是殘疾人在經營,黑作坊被查封後,他直接把這些人聘到旗下,給他們工作機會,還教他們怎麼做香雲紗。”

“做善事還能直接做出一個新品牌來?真的太厲害瞭,這才是能人!”

“有顏值,有能力,面冷心熱,溫柔又多金,這樣的男朋友給我來一打!”

一時間,所有的負面新聞煙消雲散,之前的關註與指責,反倒成就瞭這次新品,都成為免費的宣傳資源。

陸時庭在傢中,修長的腿交疊成愜意的姿勢,看見這些消息時,整個人忽然緊繃,雙腿伸直,臉上浮現陰惻惻的怒意。

陸時庭站起來,盯著手機看,半晌後撥通瞭一個電話。

……

接下來的半個月,蘇靛藍很忙碌。香雲紗文傳產品上有圖案,批量生產之前,她必須要確認這些圖案的顏色,在機器的印制下不會出現色差。

蘇靛藍蹲在代工廠裡,一蹲就是好幾天。

陸非尋去找蘇靛藍時,她正埋頭苦幹。

“快好瞭,我什麼忙都幫不上,隻有這點小事可以幫你做,你知道我擅長這個嘛。”蘇靛藍甜甜地笑。

陸非尋看著蘇靛藍賣力幹活的樣子,突然有種沖動,想把蘇靛藍摁在墻上。

“靛藍。”

蘇靛藍嚇瞭一跳:“你幹嗎?”

陸非尋沉著臉,平復片刻:“沒事。”

“你不舒服?”

“不是。”

“那……”

陸非尋沉默,目光裡的炙熱,一點也藏不住。

蘇靛藍想起上次那個吻,心跳加速。

陸非尋漸漸冷靜下來,盯著蘇靛藍臉上的印漆色彩看:“一會再弄,先去吃飯。”

蘇靛藍彎著眼睛,笑瞇瞇地答應:“好呀!”

德順堂的新品如期上市時,蘇靛藍和陸非尋也接到瞭欄目組的通知,要回湘城錄制最後一期《留住手藝》。

假期結束前兩天,蘇靛藍終於回臨城陪蘇慶雲。

蘇慶雲坐在茶桌前,有些失落:“放假那麼多天,你一直在外頭跑,最後兩天才回來,樓下宋叔的侄女聽說你回來瞭,想來找你簽名,都找不著人。”

蘇靛藍心虛:“爸,朋友出事瞭,我去幫忙。”

蘇慶雲苦口婆心地勸:“咱顏料匠能有今天不容易,都是你一點一點辛苦搏來的名聲,一定要記得做好咱分內的事。”

蘇靛藍乖巧地點頭:“嗯。”

“現在關註礦物顏料的人越來越多,但你別忘瞭自己當初怎麼說的,你說要在三年內把這門手藝做活,讓慶雲堂轉虧為盈,證明這門手藝真的能養活你自己,要不然你就接著報名考試,當你的老師去!”

“爸,這些事我沒忘。”蘇靛藍笑著撒嬌。

蘇慶雲故意扳起臉,眼底泛著心疼:“你聽爸的,能有今天不容易,不要做讓自己分心的事情,戀愛什麼時候談都行,不要分這個心。爸也多幫你,盡量……不拖你後腿。”

蘇靛藍嚇瞭一跳:“爸……”

蘇慶雲沒什麼特別反應,似乎就是隨口一提。

“爸當瞭一輩子顏料匠,可是對這門手藝的推動,還不如你在短短這幾個月裡做的。你承受許多詆毀,才換來現在這種局面。現在看起來熱鬧,可這些東西也是一時的。你如果不認真做這件事情,過兩年大傢就把這些全忘瞭,就像我們當時那個年代一樣,紅過、火過、也冷過,以前再輝煌,現在不還是一樣平平淡淡?現在這個時代啊,新鮮的東西太多瞭,跟不上大眾的東西最後還是會被淘汰……”

蘇慶雲深深嘆瞭一口氣。

《戀戀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