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夏日

傷寒天空

我漸漸習慣睡眠時間的減少。常常在躺下去準備睡覺的時候,發現窗外的天色已經發白。很多次就在床上側躺著,看窗外的那一片天空漸漸地明亮起來。像被擦去瞭雨水的玻璃,帶著濕潤和模糊的晴朗。

那是一段平靜的時光。從窗外吹進來的涼風,帶著露水和樹葉的清香。然後,北京西路上的車子越來越多,鍛煉的樂曲響起來,有人開始大聲說話。新的一天開始瞭。

那段奇異的時間,帶著曖昧的氣息,仿佛隻是瞬間。

早上我會喝一杯泡瞭檸檬的冰水,不吃早餐。我放瞭愛爾蘭音樂,在浴缸裡洗衣服,再用竹竿穿起來,放到陽光下面。它們有時候滴下沒有擰幹的水,我用一個盆盛著那些水。

然後去公司。走在路上,看綠色的大片葉子在燦爛的陽光中晃動,透明得能看得清細碎的脈絡。陽光在臉上沉重地跳躍著,我能聽到它碎裂的聲音。

失眠的晚上,當天還是黑的時候,人會有輕微的幻覺。我開著空調,房間裡冷得像冰窟。用毯子一層層地把自己裹起來。無法新陳代謝的身體。覺得自己像放在冰箱裡的魚。

大海消失瞭。死亡被延續。

隻有在深夜和凌晨交接的這段時光裡,我是平靜而敏銳的。可以做些孤獨的事情。比如寫作,喝水,照鏡子,放小聲而喧囂的音樂,還有流淚。我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會掉眼淚。對著陌生人的時候,我的笑容甜美。我不清楚原因。我漸漸依賴上這樣的釋放方式。

一個炎熱的午後,跟著朋友去徐傢匯的小巷子,買瞭十多張盜版的CD。天氣非常熱。臉上都是汗。音樂是治療疼痛和幻覺的藥丸。音樂纏繞我們。我試聽瞭很多CD。隻要唱機裡突然爆發出混亂至極的電子音樂,我就把它買下。有時候我聽小紅莓,有時候是U2,有時候是BLUR,有時候是CURE。激烈混濁的搖滾,把人包圍的時候,非常安全。

那些恐懼的叫聲。

那天我在凌晨3點的時候,打開電腦開始上網。

我上網,看到我不睡覺的朋友們。朋友在遙遠的美國。我對他說,我睡不著,不知道為什麼。他說,現在我這裡是陽光燦爛的下午,從窗口望出去,能看到綠色的河和鴨子。我無法想象他的此時此刻。他寫瞭很多小說,他曾經結束一場愛情。他喜歡我那張躺在床上的照片,他說,那是他熟悉的眼神。但是所有的照片已經突然消失瞭。好像煙花。那是我為自己放的一朵煙花。熄滅的塵煙掉落在臉上。

我在IRC裡被一個陌生人狂踢。他好像有些寂寞,每次見到我的名字,就開始一次次地殺線。也許他恨我。人會無端地產生毀滅的傾向。

我一次次地重新連接。這個遊戲他很喜歡嗎?我想。

然後他厭倦瞭。他不再踢。或者是走瞭。

我搞不清那些沒有來由的恨。

但我知道有沒有來由的愛情。偶然的,看到一個男人的唇角,你愛上他。他的唇角有詭異的記號,你辨認出來。你看著他,在人流川越不息的大街上,尾氣和灰塵把你包圍。他越過你的時候,距離你隻有兩厘米。但是他過去瞭。你不知道他去哪裡。一生都不會再看到他。

恨讓我想起我在南京拔的那顆智牙。人被麻醉的狀態裡,隻有牙齒被榔頭重擊的感覺,一次一次地透過身體。那一刻,我想起它曾帶給我的許多折磨,它被迫脫離我的時候,已經支離破碎。

我一直記得它。

沒有一個人能夠像這顆牙齒。我的傷口漸漸都變得曖昧不清。

我記得一些片段。一些模糊的瞬間。那天我躺在某處高級公寓的草地上,看夜空裡被風吹得迅速移動的雲朵。大樓是傾斜的。好大的風,吹著裙子亂飛,好像是泡在清涼的湖水裡面。真的很好。似乎不屬於這個城市。隻是我很快被趕走瞭。保安對我說,你可以去公園。但是公園的人太多,樹也太多。我看不到。

在黑暗的酒吧裡,一個男人把他的手指搭在我的手指上,他說,這是一種巫術,你能看到什麼?我說,我感覺不到你血液流動的聲音。我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

吧臺邊擠滿跳舞的人群。充滿迷幻的電子音樂。黑暗中的汗水和欲望。洋人濃烈的香水味道。頹靡的白色長枝花朵。琥珀色的酒精。古怪的鏡子裡有蒼白的容顏。長發的女子,柔軟的腰肢。他拉住我的手,帶我穿越過黑暗的人群。他的手出人意料的強硬。那一刻,我的心裡充滿絕望。

臺階上坐滿瞭年輕的洋人。我們跑到偏僻的馬路上。

遠處24小時營業的超市發出刺眼的白色燈光。一個塗著冰藍眼影的女孩在幽暗的墻腳下走過。她像覓食的貓。有人在接吻。流浪漢蜷縮在樹下,伸出骯臟的手。

我害怕自己再去那個茂名南路的酒吧。它的絕望擊中瞭我。那種墮落到底的欲望,隱藏在每一個不知道何去何從的人身上。把一個殘破的罐子用力地摔在地上,聽它破碎的聲音。這是一部分人想做的事情。他們的語言,他們的欲望,他們的傷口,被破碎聲所淹沒瞭。

這就是我喜歡的上海。它的冷漠覆蓋瞭所有的絕望。

我想我愛上它。我會獨自去那裡跳舞。

我喜歡凌晨1點左右,回到自己的房間的感覺,黑暗的樓梯,打開燈。上樓,然後熄滅。打開上一層樓的燈。上樓,然後再熄滅。長長的走廊裡,有綠色的植物在呼吸。我想我不會把任何人帶到我的房間。這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地方。可以有寫作和哭泣。沒有任何人可以出現。

有時候我會很快離開公司,有時候很晚。那個夜晚我離開公司是9點45分,然後我沒有吃飯。我給一個朋友打電話,他在公司裡寫作,我去看他。我在一傢店鋪裡買漢堡和可樂。他們快打烊瞭,漢堡在做。我坐著等。我看到玻璃窗外有一對情侶歡天喜地地走過。他們很快樂。街上的出租車開得太快瞭,發出沙沙的輪胎磨擦聲音。梧桐樹的葉子很綠。天空裡還有大朵大朵白色的雲,在風中行走。那一刻,我突然產生凝滯,不知道自己在哪裡。我想我是在哪裡呢。是在我曾經停留過的城市裡的哪一個呢?

那種可怕的陌生的感覺圍繞著我。我想我是經過這裡的一個路人。我已經接受自己這種身份。任何城市任何人。一個路人。

因為愛他,所以要離開他。

IRC上面的女孩,這樣對我說。

我喜歡這句話。有些感情如此直接和殘酷,容不下任何迂回曲折的溫暖。帶著溫暖的心情離開,要比蒼白的真相好。純粹的東西死得太快瞭。

我喜歡走過一棵樹的時候,搖動它,如果剛下過一場雨。清涼的雨水四處飄灑,淋濕瞭頭發和裙子。那時候我想起瞬間的愛情。在他的臉上輕輕地吻別,然後離開他。永遠。

我們在IRC上面聊天,她把一個男人的信轉發給我。他在和她聯系。他提起我。提起他自己。他說,我住的城市離上海很近。常去傢旁的一間酒吧,兩個可愛女孩開的,三四米寬,10米長的狹長地方,兩三張桌子,一張臺球桌,放著外文歌,靠近一傢涉外賓館,主要是些老外光顧。基本上這些老外都經過上海過來,常抱怨上海money city,too many people。可我喜歡上海……不知為何凌晨3點就醒瞭,也許跟昨晚的咖啡有關,可我11點才睡,外面雨聲很大,沒有雨入池塘那種清新好聽的聲音,是那種打擊屋頂,匯成水流沖擊地面的嘈雜聲……

我看著那些文字,不能相信是他寫的。一個男人的心裡隱藏著些什麼,永遠都無法得知。他做瞭一個網站給我。有他最喜歡的圖片和我所有的文字。那是紀念。

遺忘也是紀念。

我裹著毯子在凌晨3點多的房間裡,對著電腦。我的淚水一直流下來。為那些信,為一些破裂的語句,為幻覺,為殘酷。我很多年不曾碰酒精和香煙,因為我覺得不需要它們,它們使人骯臟。我隻是不停地喝水。就像王傢衛的電影,他讓一個失戀的男人不停地去跑步,因為跑步會讓身體內的水分蒸發,就不會再流淚。而我在不停地喝水。所以我不停地流淚。我的眼淚讓我自己幹涸和充盈。

那一刻我想,也許我是可以離開上海的。北京也好,廣州也好,總是能找到一個地方讓自己生活下去。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可以恐懼些什麼呢。恐懼有時候是牽掛。我知道牽掛是什麼。隻是無法得到。

我喜歡孩子。有些孩子是不被容許出生的,他們喪失在陰暗的愛情和脆弱的時間裡面。能夠健康出生的孩子,他們的眼睛看到瞭明亮的陽光。真好。我在街上看到洋人夫婦,他們在推車裡放著一個,手裡牽著一個,懷裡抱著一個。孩子像小小的動物,讓人憐愛。柔軟的頭發,天真的眼神。纏繞在身體上,糾結在靈魂裡。

我想撫摸他們。一些孩子的出生和愛情有關,一些無關。他們也許會幸福地長大,有健全的傢庭。也許會沒有父親,或者沒有母親。但是就這樣敏感而清澈地長大瞭。生命如此脆弱而甜美。帶來安慰。像青澀的果實。照著陽光的一邊散發出芳香。被杜絕的另一邊是死亡。

我們去看電影瞭。很久沒有看電影。在臺階上吹著很大的風,天空有兩架夜機飛過。從虹橋機場的方向,飛向某處。一些人在空中掠過。一些生命在過渡。城市的石頭森林在高空中看下來,會很絢爛。愛情,欲望,理想,孤獨,被發酵,被攪拌,被蒸發。

我抬著頭看飛機。我聽它發出轟隆隆的聲音。我想起在西安的機場,空蕩蕩的候機大廳,一個清瘦的歐洲男人,他用鋼筆在一張明信片上寫字。他寫得很慢,明信片上是凌亂的英文。他穿一身的綠衣服,背著綠色的包,有綠色的眼睛。我一直在想,他是在告別還是在回歸。告訴他所愛的人,他走瞭,或者是他回來瞭。這樣的猜測讓我感動。大廳裡開始用中文,英文,日文輪換地播出航班的訊息。我背著沉重的登山包,我從華山回來。無處告別。後來我寫瞭那篇小說。

天空是奇異的藍。朋友說,那種藍好像是得瞭傷寒的病人的臉。我說,我覺得它像絨佈。一塊掩蓋瞭所有痛苦的絨佈。沒有真相。

《八月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