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樓鋪設著猩紅色的地毯,人走在上面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樓下的個歌舞聲也被一道厚重的橡木大門擋住瞭,過道裡靜得聽得清旁人的呼吸聲。
保鏢領著馮世真走到走廊盡頭的一扇描金大門前,一個穿著綠綢衫褲的秀麗少女開瞭門,請馮世真進去。
屋裡擺放著莊重的紅木傢具,頭頂水晶燈明晃晃。留聲機上,唱盤緩緩轉著,放著一首洋人女歌手的情歌。歌曲婉轉,嗓音沙啞,聽得人不免覺得懶洋洋地,想坐在柔軟地沙發裡不起來。
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搖椅裡,正望著窗外馬路對面商傢掛著的霓虹燈,一身深銀灰色的洋綢長褂,利落的短發和輪廓分明的側臉都被燈光勾瞭一條金邊。
馮世真安靜地走瞭過去,從木盒裡取瞭一支雪茄,剪好瞭,遞到男人手邊,又劃瞭一根香柏木火柴。男人掃瞭她一眼,叼著雪茄,側頭過去就著馮世真手裡的火抽瞭兩口。
馮世真晃滅瞭火柴,又去茶幾上倒瞭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加瞭冰塊,端瞭過去。
孟緒安接過瞭酒,眼裡有一抹私有似乎的笑,望著馮世真,“如何?”
馮世真挑眉輕笑,“自然是成瞭。後日就搬進容傢。”
“黃氏那麼挑剔,你是怎麼入得她的眼?”
馮世真從容說:“聽說容傢二姨太太多年專寵,新近有孕,兄弟又做瞭洋人的買辦。二姨太太據說就是女學生出身,傢裡窮得沒法瞭才給容定坤做瞭妾。容大太太這當口選傢庭教師,分明就是在挑新的姨太太。我打扮得單純些,又有真的學識,不怕她不選我。”
孟緒安吐瞭一口煙,意味深長地笑瞭起來。
“見著容定坤瞭?”
馮世真搖頭,“招待我的是容太太黃氏,還有個不認識的男人,叫秀成什麼的。”
“楊秀成。”孟緒安說,“是黃氏娘傢表侄,大學畢業後就跟著容定坤做事,倒是有幾分才幹。容定坤重用他,卻不大信任他,並沒有放權給他。他還是容太太的禦用跑腿,經常出入容傢。你進瞭容傢後會常和他碰面,留神著些。”
孟緒安抖瞭抖煙灰,站瞭起來。他身材高大挺拔,肩膀寬闊,背光站著低頭俯視,一股成熟男性特有的陽剛氣息撲面而來。
馮世真應瞭一聲,有些不自在地把頭偏瞭偏。
孟緒安又道:“你過瞭第一關,有些事你可以瞭解一下瞭。去把櫃子上的文件夾拿來。裡面的東西是為你準備的。”
馮世真照著做瞭。文件夾裡裝著幾份容傢的資料,倒是詳盡。大到容傢的生意,各部門主管的姓名,小到容傢人各自生辰八字,簡單的喜好,以及容傢幾個管事的背景。
“有瞭這個,你還需要我做什麼?”馮世真翻著資料笑。這裡還詳細記載瞭容太太做頭發的美容院,做衣服的時裝店,甚至還有個專門看婦科的西醫。
孟緒安沒提,可他安在容傢的,肯定還有別的人。不然這種婦人的隱私,旁人怎麼好打探?
“讓你去,不是為瞭幾份線報的。”孟緒安在沙發上坐下,翹著長腿,“傢庭教師的身份,上至主人一傢,下到園丁老媽子,都能接觸到,卻又最不引人註目。我要你在容傢潛伏待命,屆時聽從我的指揮。”
馮世真翻看著資料,見容太太和幾個兒女的相片都有。一傢之長容定坤照片最多,有他剪彩的,有他出席宴會的,均是衣冠楚楚、高大挺拔的模樣。
相反,容傢大少爺的文件夾裡隻有單薄的一張紙,連一張相片都沒有。
“容傢大少爺的這個文件夾,就靠你將來搜集張羅,把它填補滿瞭。”孟緒安說,“容大少是容定坤發妻唐氏所出。唐傢早些年還不錯,現在也是越發不行,小舅子們一直靠容定坤接濟。說起來也好笑。外面都傳容定坤克妻,說他專吸妻子娘傢的氣數。他兩任妻子的娘傢都在成親後飛快衰敗,他自己倒是把生意越做越大瞭。”
“容大少爺十二歲就被送去讀軍校瞭?”馮世真看到資料上的記錄有些驚訝。這年紀還是個孩子呢。
“容傢大少和二少在小時候被綁架過,隻有大兒子被救回來瞭。黃傢舅爺當時還是張大帥身邊的參謀,黃氏又整日哭鬧,容定坤隻好把大兒子遠遠送走,美其名曰是去軍校磨練。這一走就是整整九年。容嘉上前些日子才回來,一直深居簡出,我的人都沒有拍到他的照片。”
黃氏自己生瞭一對龍鳳胎,兒子折在瞭綁匪手裡,又把大姨太太生的兒子抱來自己養。容定坤還有兩個妾,給他生瞭三個女兒。
馮世真估算瞭一下,覺得容定坤真是兒女雙全。都說人要作惡,就會斷子絕孫。可容定坤卻沒有受這個報應。
孟緒安晃著酒杯裡的冰塊,挑起一個充滿嘲諷的笑意,“為著討好後妻,親生的兒子尚且丟開不顧,旁人又能得他幾分真情實意?”
他想起瞭什麼事,眉頭狠狠地擰著,眼神一時有些兇悍猙獰。
馮世真假裝沒看見,把資料全部記在瞭腦海裡,然後點瞭一根火柴,將所有文件夾都燒瞭。
那個綠衣少女走去推開瞭窗戶。初秋夜晚涼爽的風帶著外面街上的喧鬧吹瞭進來,驅散瞭屋內凝重的氣息。孟緒安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狠狠吸瞭一口雪茄。
“世真,你的首要任務,是容傢大少爺。他是容定坤的長子、第一繼承人。若說容定坤有什麼軟肋,那大概除瞭他自己的命外,也就這個長子瞭。去取得容大少的信任和好感,讓他成為你在容傢的保護者和紐帶。再通過他,給予容定坤致命的重擊。這個要求,你可以做到嗎?”
“沒有問題。”馮世真簡潔地回答,“那我告辭瞭。”
孟緒安目光深邃地望瞭她一眼:“真的有把握?我記得你之前可是連男朋友都沒有談過的。你知道怎麼去勾引男人嗎?”
“事在人為。”馮世真的嘴唇倔強地抿瞭起來,“七爺不去找那些千嬌百媚的女子,卻找我去接近容大少,自然有你的道理。我相信七爺的判斷,自己肯定是更適合的那一個。”
孟緒安輕笑瞭起來,又問:“黃氏的想法,你打算怎麼應對?”
馮世真不以為然地說:“我又沒有和她達成共識。隻要她不明說,我就當什麼都不知道的好。就是有一事要麻煩七爺。我搬去瞭容傢,父母這邊無人照料,擔心受鄰裡欺負。”
孟緒安點頭,“我會讓人看顧些的。”
馮世真欠身道謝,腳步利落地走瞭。
馮世真到二樓,又碰見小寶麗和那個平頭青年在白相。
小寶麗看到馮世真,把男人往旁邊一推,道:“就怕你先走瞭呢!我還有朋友從美國帶回來一盒子胭脂面霜,有你一份。伍少,您稍等。”
說著,把男人丟在一邊,提著裙子朝化妝間跑去。
那伍少爺被撇下瞭也不惱,轉頭端詳著馮世真。
馮世真的打扮平日裡看著普通,此刻在一群姹紫嫣紅中,反而素雅得就像一抹雨後的輕煙。時下妓女都流行作女學生打扮,個個藍衫黑裙俏短發。馮世真又沒有男伴在身旁,伍少爺便當她是舞女,目光放肆地從她清秀的臉蛋一直掃到她清晰的鎖骨,最後在纖細的腰身上流連片刻,吹瞭一聲口哨。
馮世真之前已被他看得一肚子火,當即冷冷地丟瞭一個白眼,轉身朝舞廳裡走。剛剛邁進大門,一個白影迎面而來,撞得她後退瞭兩步。
一隻有力的手掌在馮世真背後托瞭一下,將她扶穩。伍少爺笑嘻嘻地走上前,對同伴道:“你跑什麼,身後有狼追著麼?”
話音未落,就見幾個花枝招展的舞女好像尋找唐僧的蜘蛛精,又像是搜捕逃犯的警犬,聞著氣味追過來,連著馮世真一起圍在瞭中央。
“唐少爺躲什麼?來跳舞呀!”
那唐少爺俊秀的面孔緊緊繃著,冰冷得就像剛從冰櫃裡取出來似的。
伍少爺笑著推他,“不過跳支舞,又不會掉塊肉。滿池子裡就沒一個你看得上眼的?”
“唐少爺是太害羞瞭!”一個白俄舞女操著生澀的滬語,嬌笑著去拉唐少爺的胳膊。
唐少爺被那陣陣濃烈的香水氣熏得無法呼吸,厭惡地甩開手。那洋女後退一步剛好踩空,嬌呼一聲跌在瞭地上。
這一下鬧得有點大,舞廳裡不少人望瞭過來。看場子的保安沉著臉朝這邊走。
“你瞧你這脾氣……”伍少爺嘖嘖,整著西裝上前去打發保安。
唐少爺抿著唇僵直地站著,瞳仁顯得愈發黝黑深邃。幾個舞女訕訕地站在一旁,都不敢再去搭話。
就這時,青年的袖子被輕輕地拉瞭一下。他轉過頭,就見剛才撞上的那個學生打扮的年輕女郎站在身後。
女郎笑容明凈清透,好似烏雲消散的月空,。
“我們來跳一支舞吧。”她嗓音輕柔,如夏夜微風拂過耳畔,瞬間就將他的抗拒和緊張吹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