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世真前日來面試的時候,就已經見識過容府的華麗和寬敞。容傢的花園占的地,都足夠再修一套花園洋房瞭。
花園中小橋流水,奇花奇草不提。有一間明朝的八角亭,據說湯顯祖在這裡寫過《牡丹亭》。容定坤花瞭兩萬塊把亭子買瞭,拆下來運到上海,又請工匠重新組裝瞭起來。
這事真假難辨。容定坤如今是上海灘數得上名號的巨富商賈之一,自稱亡父是前清秀才,八國聯軍打進來後,傢道中落,又做洋人買辦發瞭傢,娶的兩任太太都是詩禮人傢的小姐。他最愛結交文化人,自詡儒商,時常慷慨解囊支持一些文人墨客。一擲千金買個亭子,也不過圖個開心罷瞭。
容傢的小姐們就在這間八角亭裡作畫。
亭子臨水,繁花似錦,碧水藍天一色,景色美如重彩油畫。幾位小姐們穿著時興的洋綢衫裙,梳著流行的短卷發,姿態各異,卻都清秀可愛,加個畫框就是一副上好的美人圖。
聽到傢庭教師來瞭,一個最年長的少女放下畫筆,姿態優雅地站瞭起來,請馮世真進亭子裡。
“馮小姐來得正好。我們剛畫瞭幾副畫,請你過來點評一下,看誰畫得最好。”
馮世真是過來教外文和數學的,美術並不是她的強項。
容大小姐容芳林年底就滿十六歲,名不虛傳,果真是個身段纖細、唇紅齒白的美貌少女,可說話不茍言笑,顯然要試探新老師,來勢有點咄咄逼人。
亭子裡擺著幾個畫架,有幾副塗鴉明顯出自年幼的幾位小姐之手,沒什麼可點評的。剩下一副畫得最整齊,最逼真;一副看似潦草,可筆觸奔放,色彩濃鬱。
馮世真掃完一圈,指著第二幅道:“這張與眾不同,畫者應當是受瞭印象派畫法的影響,對色彩的運用十分大膽,又將光影捕捉得很好。另外這一副,技巧嫻熟,功底紮實,若是畫工筆國畫,應當比畫西洋水彩更加適合。若單說水彩,應當是前面這幅畫得好。若說繪畫造詣,兩個畫者應當在仲伯之間。”
這話說完,幾位小姐神色各異。
容三小姐笑著拍手,“二姐確實畫得一手漂亮的工筆花鳥。大姐則正在跟著白俄的宮廷畫師學油畫呢。馮小姐可真厲害!”
馮世真淺笑,“其實我是理科生,並不懂畫。見笑瞭。”
容芳林嘴角掛著滿意的淺笑,語氣已比剛才親切瞭許多,“馮小姐太謙虛瞭。聽說你英法文都極好,日後還要多多請教。”
容二小姐年滿十五。她是做陪嫁的大姨太太所出,長得也漂亮,就是皮膚微黑,不及姐姐雪白可愛。
容芳樺本來覺得自己的水彩畫得栩栩如生,遠比大姐的亂抹瞎塗好得多,卻不料這新來的女先生誇容芳林是印象派。可隨即馮世真又點出瞭她最擅長的工筆,說她們藝術造詣是一般好的。她好生意外,呆瞭半晌,似乎想明白瞭什麼,對著馮世真也親熱地笑起來。
容大小姐把雙胞胎妹妹打發去放風箏,讓下人送瞭茶點上來。
馮世真問瞭大小姐和二小姐的功課。容芳林用英文回答瞭兩個問題,馮世真糾正瞭幾處小錯誤。容芳林虛心受教,認認真真地又把回答重復瞭一遍。
馮世真見多瞭蠢笨高傲的千金小姐,難得見到這樣謙虛勤學的,很是有些意外。
“我不瞞著馮小姐,”容芳林說,“去年和今年,我前後兩次去考中西女塾,都落瞭榜。爹爹說要給學校捐些錢,我卻不想讓同學背後取笑沒資格,便和父母立瞭軍令狀,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考進去。”
容芳樺也說:“大舅傢的靜表姐讀的是中西女塾,後來還考取瞭公費留學,極是長臉。爹爹對我們幾個女孩兒說瞭,如果不能讀大學,就要聽從他的安排結婚。如今都講新女性,反對舊式包辦婚姻,爹爹這樣真討厭。我和大姐都想上大學,我將來想做一名教授呢!”
馮世真微笑道:“兩位小姐這麼好學,我這做先生的真是松瞭一口氣。人要成功,一分靠運氣,三分靠天分,剩下的全靠勤奮。兩位有這種上進心,不怕事半功倍,得償所願。”
容芳林說:“馮先生主要也是教我們三個。我同二妹功課程度是一樣的,就是大哥有些難辦,要讓先生格外費心瞭。”
馮世真端著茶杯,一臉好奇地問:“大少爺中學都已經畢業,再怎麼也不會太差吧?”
容芳林漂亮的臉上露出一抹同容太太酷似的輕蔑的譏笑,“那所軍校說是中學,不過是專門用來管教頑劣的孩子的。大哥小時候不聽話,爹爹才送他去學規矩。如今規矩也許學著瞭些,可功課卻耽誤瞭。”
容芳樺快人快嘴道:“大哥成績太差,沒有大學肯要他啦。”
容芳林瞪瞭妹子一眼,容芳樺訕笑著低頭喝茶。
兩個雙胞胎女孩拿花草編瞭一個花環,笑嘻嘻地給馮世真送瞭過來。馮世真將花環戴在頭上,用法文向小女孩道謝。女孩子們又笑著跑開。
秋日的早晨,陽光和煦,鳥鳴枝頭。院子裡秋菊初綻,屋內的留聲機上放著小提琴曲,舒緩的旋律伴隨著清淡花香,若有若無地飄在風中。
這裡靜謐美好如世外桃源。容傢帶著鐵絲網的高墻,將這些太太小姐們同外面風雨動蕩的世界徹底隔絕瞭開來。
馮世真品嘗著散發著玫瑰香的紅茶,將目光投向遠處。
秋光之中,兩個高高的人影穿過攀著紫藤的石拱門,朝這邊走瞭過來。
“雲馳哥哥來瞭!”
“大哥快來,見見馮先生!”
雙胞胎好似兩隻熱情的小鳥,嘰嘰喳喳地飛撲瞭過去。一個平頭青年把她們兩個抱起,轉瞭個圈。小女孩們發出興奮的尖叫聲。
馮世真放下茶杯,站瞭起來,走到亭子門邊。
風吹樹影飄忽,晃得馮世真一時睜不開眼。等到她視線清晰時,那個穿著雪白襯衫的高個青年已經站在瞭亭子前,正仰頭望著她。
小提琴的樂曲聲旋轉著,進入瞭高潮段落,遒勁的音符飛揚開來,散落在瞭花園裡的每個角落。
快近正午的日光明晃晃的,照得一切無所遁形。曬在皮膚上,產生一股微微灼熱感,身體深處卻溢出一陣冰冷來。
相距上次見面不過一日,卻恍如隔世一般。
伍雲馳放下兩個小姑娘,輕輕地“咦”瞭一聲,好整以暇的目光從容嘉上面無表情的臉,移到馮世真錯愕的臉上,又再移回來。他這舉動引得容芳林投來困惑的一瞥。
馮世真緩緩走下亭子的臺階,站在瞭容傢大少爺的面前,手略顫抖,朝他伸瞭過去。
“大少爺好,我是新來的傢庭教師,姓馮。”
因為要極力壓抑住緊張的情緒,她的聲音幹巴巴的,反而顯得有些木訥。恰好此時,樂曲結束,園中霎時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
然後,沒有指責揭發,沒有冷嘲熱諷,甚至連一點點置疑都沒有顯露。
容嘉上漆黑如子夜的眼眸冷淡無波,矜持地點瞭點頭,就像試水溫一樣握瞭一下馮世真的手。
“有勞瞭。”
青年嗓音低沉明朗,卻沒有絲毫情緒的起伏。不待馮世真作出反應,他已轉過身,大步離去。
“唉?你……”等著看好戲的伍雲馳大失所望,朝容芳林擺手致意瞭一下,就又追著容嘉上跑瞭。
容芳林好奇地打量馮世真,“馮先生認識我大哥?”
馮世真都佩服自己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調整好情緒,做出瞭一個困惑無辜的表情。
“不認識呀。可是大少爺好像很不喜歡我呢。”
“大哥對誰都這樣。”容芳樺冷笑,“媽媽說瞭,他從小就這脾氣,不是針對誰的。”
馮世真站在火辣辣的日頭下,卻依舊感覺到陣陣寒意沿著脊椎攀爬,浸入骨縫。她緊握瞭一下手,指甲嵌進掌心的疼痛讓她鎮定瞭下來。
容傢大少爺就算再單純無知,也不會認為一個單身的良傢女子會閑著無事自己去跳舞場裡找男人跳舞。而他沒有即刻揭穿馮世真,也沒有拒絕接納這個新傢庭教師,可見心思十分深沉。但這個局面對馮世真來說是有好處的,她不用才進門就被轟出去,還有瞭時間尋思如何應對。
樂曲聲再度響起,可鳥語花香的園林美景已在馮世真眼中失去瞭光彩。
她清醒地意識到,這一場危險的遊戲,已經正式拉開瞭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