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嘉上身高腿長,昂然闊步,馮世真被他拖著狼狽地跟著。少年人的手掌出乎意料地有些粗糙,掌心灼熱,不容抗拒地緊扣著馮世真纖瘦的手腕。
走廊長且幽暗,盡頭是明晃晃的一扇門,急促凌亂的腳步聲在狹窄的過道裡回想。馮世真茫然地被容嘉上拉著走,穿過黑暗,猛地闖入一片明亮的世界。
快正午的驕陽曬在人臉上,帶來微燙的溫度。馮世真不適地瞇著眼,感覺到手腕處一涼,失瞭桎梏。
“馮先生,”容嘉上毫不客氣地嘲道,“你學問這麼好,肯定知道‘多管閑事’四個字怎麼寫?”
馮世真低頭整著衣袖,說:“大少爺對太太未免有些太失禮瞭。就算有些不滿,也不應當著我這個外人的面讓她下不瞭臺。”
容嘉上滿臉譏諷:“馮先生倒還知道自己是外人呀。方才在書房裡插嘴的時候,就像一傢人似的親切呢。”
馮世真從容地看著他:“大少爺是男子,而太太終究是婦人。你就算贏瞭,也依舊是輸瞭,還是吃虧的。”
容嘉上一聲嗤笑:“我吃虧,同你又有什麼關系?你不過是個小傢庭教師罷瞭。”
馮世真徐徐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隻年長大少爺幾歲,且腆著臉做個長姊吧。學生犯錯,先生要管束教導;弟弟受刁難,做姐姐的也要挺身維護。大少爺可以不喜歡,可我卻不能不履行自己的職責。”
容嘉上怔然,復雜的神色如驚鴻從眼中掠過,留下一片混亂波光,片刻後才恢復瞭平靜。
“多謝先生的好意瞭。先生先獨善其身吧。容傢這一潭渾水,不是你這樣的人能淌得來的。”
馮世真溫和一笑,並沒說什麼。
領瞭錢,兩人折返回客廳裡。兩位容小姐已經換瞭一身時興的洋裝,一人手裡拎著一個精巧的手提包,摩登得就像《良友畫報》上的時裝女郎。
“不用打電話去車行叫車瞭。”容芳林說,“我剛才給秀成哥哥去瞭電話,讓他開車來送我們去。”
容嘉上不置可否,坐在沙發裡翻著一份《申報》。
容芳樺走到馮世真這邊,好奇地問:“早上看到先生在打拳,是跟誰學的?”
馮世真笑著說:“我小時候身子不好,傢父便讓我跟著一位長輩學練太極拳,為瞭強身健體。其實都是空架子,讓二小姐見笑瞭。”
容芳樺羨慕道:“你打得可真好,能教我麼?”
馮世真笑道:“小姐們不是該去學跳舞才對麼?”
“那先生會跳舞麼?”容芳樺眼睛更亮瞭。
馮世真愣住,下意識往容嘉上的方向掃瞭過去,正對上容嘉上從報紙後偷望過來的目光。
兩人的目光就像兩截電線在空中碰撞,啪地打燃一簇火花,電流貫穿兩頭,隨即倉促地分開。
外面傳來汽車聲。容嘉上啪地收起瞭報紙,起身朝外走。
容芳林先他一步,像一隻小鳥一樣歡快地撲瞭出去,熱情地喚道:“秀成哥哥……”
她語調落瞭下去,臉色一僵。
門外停著一輛福特小汽車,楊秀成坐在駕駛座,副駕上卻還坐著一個穿著雪青色衫裙的年輕女孩。
“惠表姐。”容芳樺小聲地喚瞭一聲。
那女孩搖下窗子,朝他們嫣然一笑,面容明媚。
“芳林,芳樺。這是嘉上表弟吧,都成大人瞭。你還記得我嗎?”
容嘉上客氣地點瞭點頭:“你是餘傢的知惠表姐吧。好久不見。”
“不知道惠表姐也來瞭呢。”容芳林到底是容嘉上的親妹子,兩人皮笑肉不笑時的表情好似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楊秀成下瞭車,說:“我們剛好約瞭吃午飯,她到我的辦公室,我就接到你們電話,便說著一起過來。嘉上從重慶回來後,我們還沒聚過呢。”
容芳林強笑道:“這可怎麼辦?我們這裡就有四個人瞭,一輛車可坐不下呢。”
馮世真立刻道:“不用算我一個。我改日再去也行。”
“這怎麼行?”容芳林道,“說好瞭今日要陪先生去買衣料的。我和二妹一定要替你好好挑。”
餘知惠的反應也甚是機敏。她立刻下瞭車,漲紅瞭臉,手足無措道:“是我不對,我不該跟著秀成過來的。你們算好瞭座位,是我多占瞭一個。我……要不我不去瞭?”
餘知惠個子嬌小纖細,穿著舊式的衫裙,挽著的發髻上別著一簇碎花。她局促地站在那裡,好似一枝風中的鈴蘭草般,連馮世真看瞭都覺得她楚楚可憐,生出憐惜之意來。
“這怎麼是你的錯?”楊秀成立刻柔聲哄道,“明明是我拉你過來的。我再叫輛車過來,大夥兒一起去好瞭。”
“都是我不好。”餘知惠兩眼水汪汪地註視著楊秀成,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
容芳林眼圈泛紅,咬牙說:“我覺得有些不舒服,今天不去瞭。二妹代我向蘭馨姐賠個罪。”
“得瞭!”容嘉上煩躁地喝瞭一聲,“既然要聚會,我去把雲馳叫過來好瞭。別弄得咱們容傢小姐出個門,連輛車都沒有!”
他的語氣充滿瞭不容抗拒的威嚴,鬧別扭的女孩子都沒再吭聲。
一群人重新回到客廳裡坐下。楊秀成讓餘知惠坐在沙發裡,親手給她倒瞭咖啡。容芳林孤傲地獨自坐在一旁翻雜志。
楊秀成安置好瞭佳人,這才轉過身來,同馮世真打瞭個招呼。
“馮小姐做得還適應嗎?大少爺沒有為難你吧?”
楊秀成是個英俊斯文的年輕人,穿著一身合體的西裝,帶著金絲邊的眼鏡,顯得精明世故。也許是有佳人在側,他今日比上次面試時見著要親切瞭些。馮世真便也對他很客氣地點瞭點頭。
“一切都很好,有勞楊先生記掛瞭。大少爺很好學的。”
楊秀成驚訝地挑瞭一下眉,笑道:“看來大少爺這下是動真格的瞭。”
馮世真問:“不知楊先生在何處高就?”
楊秀成說:“目前在容傢商行裡做事罷瞭,領薪水的小職員,平日裡還幫著太太跑個腿。”
楊秀成在容傢地位微妙。他因為實在聰明能幹,深得容氏夫婦重用,在公司裡是容定坤的一把手,在容傢則是容太太的禦用秘書。但是容定坤生性多疑,又覺得手下黃傢一派的人過多,有意制約裁減。容太太同丈夫不合,更想提拔娘傢。楊秀成是黃氏娘傢遠房侄子,夾在這對夫妻之間,稍微行差踏錯,就有可能做瞭炮灰。
同理,他能長久來在兩派間應付得遊刃有餘,足可見其精明謹慎。
容嘉上打瞭電話走過來,正聽到楊秀成自謙的話,道:“楊先生也拜在裴東仁老先生門下學習過一陣子,和你算是同門,定有許多可以聊的。”
“原來是師兄!”馮世真笑問,“楊先生讀的什麼專業?”
“在燕京大學讀的法律。”楊秀成說,“不過是做點經濟文章罷瞭。如今世道混亂無序,空啃瞭一堆書本,最後還不是進瞭商行做事。”
馮世真說:“日常生活,人間百業,都離不開一個秩序。學法的人經商,於管理統籌上,應當更加有序有理,得人信服吧。倒是我們學數學的,隻懂算題,對社會並無多大貢獻。”
這番恭維話說得十分文雅,即令聽者心情舒暢,又不覺諂媚,更何況是自一個文雅娟秀的女子口中說出來的。楊秀成不自覺點頭微笑,深深看瞭馮世真一眼,帶著賞識之色。
容嘉上冷不丁開口道:“馮先生逢迎人的本事也令人刮目。也許將來馮先生不教我瞭,還能去商行裡謀事吧?以你的學識本事,做個女經理都易如反掌?做個窮教書匠反而屈才瞭。”
馮世真側頭掃瞭容嘉上一眼,不緊不慢道:“不用大少爺替我操心。人各有志,我偏愛教書育人。我若能將你送進名校,便能成名師,將來多的是人傢求著我去教孩子的。錢財名利自然隨之而來。”
這反將一著很是精彩。一直沒開口的餘知惠此刻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起來。
楊秀成不禁莞爾,“終於遇到個能收得住嘉上的老師瞭。表姨夫知道瞭肯定松瞭口氣。”
馮世真隨即又知道餘知惠也在金陵女子大學讀書,便和她聊起瞭學校的事。楊秀成插不上話,幹脆起身去外面吸煙。容嘉上也繼續看報紙。隻有容芳林孤芳自賞地靠在窗邊。
等到伍雲馳開車來接時,餘知惠親昵地拉著馮世真的胳膊:“師姐同我們一車吧?”
容芳林看著馮世真,露出一副被同僚背叛瞭的憤怒,隨即氣鼓鼓地拽著容芳樺徑直上瞭伍雲馳的車。
容嘉上看著馮世真同楊秀成他們有說有笑地走瞭出去,丟下被自己捏皺瞭的報紙,一頭鉆進瞭伍雲馳的車後座。
“容嘉上,你搞什麼鬼?”伍雲馳叫道,“當我是你司機呢?”
容芳樺忙不迭換到瞭副駕:“我陪著雲馳哥哥呀。”
伍雲馳的臉色由陰轉晴,吹瞭一聲口哨,發動瞭車。他開的這輛美國道奇越過楊秀成的福特,率先沖出瞭容府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