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外面起瞭風,雲被吹得時聚時散,大地也跟著忽明忽暗。

年輕女子窈窕削瘦的身影在疾風之中微微有些搖擺,仿佛隨時都能被大風刮跑一般。容嘉上緊追瞭幾步,想要喚她,卻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略一猶豫,馮世真就又走到前面去瞭。

“喂!”容嘉上喚。

馮世真腳步微微頓瞭一下,又繼續朝前走。

“你生什麼氣?”容嘉上邁著大步跟著,語氣傲慢,“殷情是你獻的,我調侃幾句倒是有錯瞭?”

“容大少爺怎麼會錯?”馮世真扭過頭來,笑得又冷又鋒利,“我自作多情,別說被調侃,就是被辱罵,也是我活該。我這人很識趣,既然已經讓大少爺誤會,那日後還是遠著你一些的好。免得我哪日一不小心又‘殷情’瞭些,讓你誤會我要勾引你。”

容嘉上被馮世真這潑辣的勁兒一頂,胸膛裡猛地泛開一團熱意,反而忍不住嗤笑起來。

“你的‘一不小心’倒是多。上次請我跳舞,也是一不小心?”

馮世真扭頭,狠狠地瞪瞭容嘉上一眼:“要是大少爺始終介意那個事,一會兒回去就和太太說明,讓她辭瞭我就是。用不著鈍刀子殺人,三天兩頭提這事來羞辱我!”

容嘉上在口舌上還真有點辯不過馮世真,被她這話一頂,半晌說不出來。馮世真也不再理他,甩頭就朝馬路對面沖。

一輛小汽車鳴著喇叭駛瞭過來。

馮世真嚇瞭一跳,正要閃避之際,胳膊上一緊,被拽瞭回去,重重地跌進身後人的懷中——慣性使然,她的額頭砰地撞在男人的臉上。

“啊——”兩人齊聲大叫。

司機按著喇叭,罵罵咧咧地從路邊開過。

容嘉上捂著鼻子大罵:“你們女人為什麼都不會看路?”

“這關全體女人什麼事?”馮世真氣道,“你不拉我,我自己也知道避開。”

“我還辦錯事瞭?”容嘉上冷聲反問。

“啊……”馮世真怔瞭一下,低頭翻手袋。

“不用謝我瞭。”容嘉上嘲道,“容傢的傢庭教師才上工一天就被車撞瞭,這樣的小報新聞我也不想看到。”

馮世真翻出自己的手帕,嗤笑道:“容大少爺,你先省省力氣,往窗子裡看一眼吧。”

容嘉上莫名其妙,往街邊的櫥窗裡看,就見自己鼻子底下拖著一道血紅。

“你!”他扭回頭惡狠狠地瞪著眼前的女人。

“我可沒主動撞你。”馮世真忍不住幸災樂禍的笑,把手帕遞瞭過去,“趕緊擦擦吧。容大少爺如此玉樹臨風,被小報記者拍到你鼻血糊瞭一臉可就不好瞭。”

容嘉上氣急敗壞地扯過瞭帕子,捂著鼻子仰頭望天。

馮世真就在一旁笑呵呵地看著。

經過的路人紛紛回頭。容嘉上被看得不自在,甕聲甕氣地沖馮世真道:“你看得開心嗎?”

“看一個男人流鼻血有什麼開心的?”馮世真笑著反問。

容嘉上無言以對。

馮世真把他戲弄夠瞭,到底不敢讓容嘉上就這樣子回去見人。好在隔壁就有一傢咖啡店,她哄著容嘉上進去坐下,又向女招待要瞭冰塊和紙巾,讓他覆在鼻子上。

街頭的風愈發大瞭,吹得沙塵飛揚,行人都捂著口鼻趕路。

斜對面的路口,停著一輛鋥亮的黑色小轎車。這麼大的風,車窗都沒搖上去。坐在駕駛座的年輕男子頻頻往這邊張望,也不知道在等著哪一位佳人蒞臨。

咖啡店裡則清靜得好似另外一個世界,咖啡的氣息混合著外面飄進來的木樨花的芬芳,浸人心脾。留聲機上的唱片換瞭一張,男歌手唱起瞭纏綿悱惻的法語情歌。

馮世真就著室內柔和的視線打量著容嘉上。青年俊美白皙,唯獨鼻子紅腫,眼睛裡有著一股急待發泄,又不得不壓抑住的惱怒,顯得又可憐又可愛。

先前受的氣,化作瞭她嘴邊的一聲嘆息。

“大少爺,我將你當作弟弟一般。”

容嘉上漂亮的丹鳳眼朝馮世真臉上一掃,鋒銳得好似削鉛筆的刀片似的。

“馮先生難道很缺弟弟麼?”

馮世真有心講和,話才開口就又被容嘉上氣個半死。她現在總算是能體會容太太那種恨不得抓心撓肺的心情瞭。

她痛心疾首。

你好端端一個俊美貴公子,怎麼偏偏要去做毒舌公?初見時那個清冷高潔如山頂白雪的少年,難道全是她的錯覺?

馮世真低著頭腹誹不休。

容嘉上胡亂攪拌著咖啡,咳瞭一聲,“那個,馮先生傢中原來是做什麼的?”

馮世真抬起眼皮掃瞭一下,淡淡道:“開藥店的。後來遭瞭災,什麼都沒瞭,我爹還落得一身的傷。”

所以她缺錢,才去舞廳跳舞?

“在上海長大的?”容嘉上又問。

馮世真搖頭:“十歲的時候才遷來的,之前在紹興住。三太爺去世,把上海的藥店留給我爹。我爹便決定帶著全傢來上海。況且那時候我大哥考進瞭同文書院。媽媽不放心他獨自求學,也想跟著來。”

“傢裡還有什麼兄弟姊妹?”

“就一個大哥。”馮世真眉毛一挑,“大少爺是在查底細呢?放心,我想楊先生早就已經將我查得很清楚瞭,你想知道什麼,都可以問他。”

容嘉上撇瞭撇嘴:“誰教你學的拳?”

“我三叔公。”馮世真微笑起來,面上冰霜融化,露出溫柔暖意,“他是個浪子,少年遊俠,走遍大江南北,中年才回傢來娶妻生子。他故事特別多,我們這些孩子都喜歡纏著他講故事。他能把西遊記的故事倒背如流,還會變戲法,從耳朵裡變錢,給我們買糖吃。我大哥後來跟他學瞭這招,也常來逗我玩。”

容嘉上聽著逐漸得趣,“你大哥在美國學什麼?”

“學醫。”提起兄長,馮世真臉上立刻浮現儒慕之色,“大哥優秀出色,從小到大都是高材生,又考取瞭公費留學。可惜傢裡出事,他肄業歸國,不知道還能不能拿到學位。”

容嘉上說:“也許對於他來說,一傢人團圓,遠比學位更重要。”

這麼成熟體貼的話,簡直不像是從容大少爺那張漂亮的嘴裡說出來的。馮世真不禁多瞧瞭對方一眼。

“不說我瞭。大少爺你呢?”馮世真問,“軍校裡都學瞭些什麼?”

容嘉上淡淡道,“不過是一所管教頑劣少年的寄宿制中學,能教點什麼?不過學瞭點搏擊術罷瞭。怎麼,想和我切磋?”

馮世真忽而挑眉一笑,“軍隊裡還教跳舞嗎?”

容嘉上怔住,一股惱羞之色浮現臉上,令他白凈的面頰都泛瞭一抹紅。

馮世真覺得有趣極瞭,又問:“她漂亮麼?”

容嘉上臉上的紅暈轉瞬褪去,幹巴巴地說:“不記得瞭。”

夏日潮濕悶熱如蒸籠的山城,少女穿著淺青色的衫裙,拉著他的手,沿著濕漉漉的石板路拾階而上。山道窄長幽幽,隻有少女一身清爽靚麗,麻花辮在後背輕快地掃來掃去。

他總愛去捉她的辮子。抓到瞭,惹得少女回首嗔笑,白生生的拳頭輕捶在胸膛上。

馮世真眼眸閃著暗暗的光,道:“重慶山城,聽說姑娘都肌膚潔白,笑容像露珠似的。而且性格潑辣,和咱們江浙的姑娘很不一樣。”

容嘉上有些悶悶不樂,隨口說:“她不是重慶人,隻是因為傢庭原因,在重慶親戚傢借住。”

馮世真順著容嘉上的話,同情地嘆瞭一聲:“寄人籬下,那想必過得不容易。”

容嘉上點瞭點頭。

“大少爺真是個癡情人。”馮世真柔聲笑著,“若真喜歡,怎麼不去求娶呢?”

容嘉上哼笑瞭一聲,臉上柔情褪去,恢復瞭以往的傲慢之態。

“我這樣的出身,要娶什麼人,多半也不由自主。就算是門當戶對之中,都還有一番挑選,更何況是門戶不當對的瞭。”

“那真遺憾。”馮世真同情道。

容嘉上也似乎意識到自己多說瞭兩句,警惕地看瞭馮世真一眼。

他們兩人沒有再交談,各自喝著咖啡,吃著小點。

有個客人忽然吩咐侍應生將收音機的聲音擰大瞭些,夾雜著電流音的渾厚男聲傳遍瞭咖啡店的每個角落。連那白俄酒保都放下瞭杯子,專心聽瞭起來。

“……國民軍聯軍,在馮玉祥總司令的住持下,於今日在五原城內舉行瞭誓師授旗典禮……大會上舉行瞭易旗儀式,將五色旗更換為瞭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

“……馮玉祥當場宣佈,國民軍忠於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決心出師北伐,國民軍全體將士加入中國國民黨……”

角落裡那桌的客人開始交頭接耳。

“馮玉祥也加入瞭北伐瞭。”馮世真輕聲說。

容嘉上面容晦澀,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地敲打著。

容定坤多年來為軍閥運輸走私軍火,戰火就是他的生機。然而就馮世真從孟緒安處得知,容定坤背後最大的買傢,其實還是奉系的軍閥。北伐以來他一直觀望,也有意另投靠山。馮玉祥的這一舉動,應該會直接關系到容定坤的決策。

“走吧。”容嘉上倏然起身,“要下雨瞭。”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