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鳴震耳欲聾,閃電如利劍劃破蒼穹,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地落下,好似天河傾瀉。
天地間一片茫茫。人們坐在車裡,看不清身後路,亦看不清前方。
數輛車呼嘯著沖進瞭容傢大門,碾過草皮,一個急轉彎,停在瞭門廊前。
容太太一臉蒼白地站在廊下,看到保鏢護送著容芳林過來,沖過去一把將女兒抱住。
“我的兒,你要嚇死媽媽瞭!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我沒遇襲。”容芳林不耐煩地甩開瞭母親的手,“遇襲的是大哥。”
容太太訕訕地看向繼子:“嘉上,你沒事吧?”
“沒事。”容嘉上冷淡道,“馮先生救瞭我。”
容太太看到瞭馮世真帶著血的袖子,驚呼:“馮小姐受傷瞭?還不快去把陳醫生請來。”
馮世真忙道:“不過是蹭破瞭一點皮,自己抹點藥水就好瞭。這麼大的雨,不好意思讓醫生為這點小傷跑一趟。”
一聲渾厚的笑聲自客廳裡傳出。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大步走瞭出來。
他面孔方正,濃眉高鼻,穿著一身平整的長褂,雖做紳士打扮,卻散發著濃濃悍匪之氣。
這人顯然不是以儒雅著稱的容定坤。
“太太這次可是請對瞭先生瞭。不僅能教少爺小姐們學問,還是個福星,關鍵時刻還能救人呢。”男人走到馮世真面前,拱手道,“馮小姐,多謝小姐保護瞭嘉上侄兒。”
容太太在旁邊道:“趙爺是咱們老爺的結拜兄弟。”
馮世真忙誠惶誠恐道:“趙老板過獎瞭。我也隻是會拿個花盆砸人罷瞭,救瞭大少爺也隻是運氣。”
趙華安哈哈大笑,中氣十足,振動著耳膜。
“馮小姐真乃女中豪傑!你有傷,先回屋好生休息吧。等容老板回來,定會好生獎賞你。”
馮世真虛應瞭一聲,提起裙擺上瞭樓。
身後,趙華安語氣忽而一軟,對容太太道:“瞧,我說過的,不會有事的。芳林那丫頭也沒事。”
“要是芳林再有事,我也不用活瞭。”容太太對容嘉上說,“你爹知道瞭今天發生的事瞭,說會提前回來。你們幾個最近幾天都不要出門瞭,在傢裡老實呆著吧。”
馮世真在樓梯拐角處朝下瞟瞭一眼,就見趙華安粗獷的臉上浮現出難得的溫柔。她快步朝樓上走,嘴角揚起一抹冷笑。
馮世真推開房門,勁風迎面而來,紙片飛揚,滿屋狼藉。
窗戶洞開,窗簾瘋狂飛舞,外面天地昏暗凌亂,一道道閃電如神的巨劍劈開天幕。
馮世真沖去關窗戶,忽然望見對面東翼的房間的燈亮瞭起來,容嘉上也正在關窗戶。
隔著雨簾,兩道視線交接。馮世真愣住。他住對面?
疾風卷著一片雨水刮來,馮世真回過神,手忙腳亂地合上窗戶。外面的雨就像一大群前赴後繼的戰士,噼裡啪啦地撞擊在瞭玻璃窗上。
容傢大少爺住對面?
那昨日,他就在對面亮燈的房間裡。他看到自己穿著睡衣在屋裡晃悠的模樣瞭?
馮世真臉頰轟地燒起來。
腳下踩著瞭什麼東西,那是上午容嘉上丟給自己的紙飛機。
紙張近乎透濕,馮世真小心翼翼地將其展開,上面的鋼筆字跡浸散開來,費力才能辨認。
馮世真擰亮瞭臺燈,坐在凌亂的屋裡,一點點看著紙上的答題。
二十道正題,兩道附加題,全部正確。
再聯想容大少爺平均勉強及格的畢業成績,馮世真不禁輕緩地長嘆瞭一聲。
陳媽得瞭容太太吩咐,帶著兩個老媽子進來,把屋子收拾瞭一遍,重新換瞭幹凈的被單。
“馮小姐,”陳媽忽然問,“是不是要打仗瞭?”
馮世真有片刻困惑,繼而笑道:“都是大帥們在打仗,打不進城裡來的。更何況咱們在租界呢。這年頭,誰敢輕易得罪洋人?”
陳媽放心瞭,說:“聽說老爺要回來瞭,讓我們把西堂打掃瞭呢。明日怕是要忙。馮小姐有事,可以吩咐吳媽。”
馮世真點瞭點頭,“我知道瞭。陳媽自去忙吧。”
陳媽就等著馮世真順著話頭找她打探容老爺。
為什麼不住主宅要住西堂呀?二姨太太會不會從娘傢回來呀?有什麼愛好呀?如此等等。
可馮世真偏偏少根筋似的,埋頭整理著書本,一點表示都沒有。
陳媽憋著一肚子東傢的長短想吐露,就像個被攔在廁所門口的人,焦躁不安,試探著說:“老爺人很和善的,馮小姐不用擔心。”
馮世真點頭,“我知道瞭。多謝陳媽。”
陳媽實在是忍不住瞭,擺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一吐為快:“老爺回來瞭,二姨太太也要回來瞭。說起來,二姨太太當初也是女校畢業生,考上瞭大學的。可惜傢裡欠瞭巨債,老爺好心替她傢還錢,她就退學來服侍老爺瞭。老爺可喜歡她類知書達理的女學生瞭。”
馮世真依舊笑得十分天真單純,道:“那二姨太太運氣真好,遇到瞭老爺這樣的良人。”
陳媽見她好似沒聽懂,又補充道:“二姨太太還有個妹子,由老爺資助著讀書,今年剛中學畢業。老爺可喜歡她瞭,這次南下就帶瞭她一道去的。”
這倒是個新聞。容定坤難道還睡瞭小姨子不成?
陳媽見馮世真隱約明白瞭,這才得意離去,就好像一個功成身退的英雄一般。
用過晚飯,天已經徹底黑瞭下來。這一場突來的大雨好似急行軍,匆匆過境,消失在瞭天際,隻留下一片狼藉。
馮世真推開窗,潮濕清涼的空氣湧瞭進來。庭院中,寒蛩低鳴,水珠自葉梢落入池塘中,發出噗噗輕響。一隻小飛蛾進瞭屋,被臺燈吸引瞭去,撲棱著不肯走。
天黑沉沉的,如同一個黑絲絨的穹頂,籠罩大地。
旅人應該最怕這樣的黑夜,沒有光,尋覓不到方向,稍不留神,就會行差踏錯,跌得一身是傷。
馮世真一會兒想到動蕩的局勢,一會兒想到自己同孟緒安的謀劃,一會兒又想到白日裡的綁架和打鬥,腦子裡凌亂紛雜。
最終,她的思緒還是定在瞭即將回府的容定坤身上。
容定坤手下一文一武兩名大將,文將是楊秀成,武將就是剛才見到的那位趙華安,替容定坤掌管著押送走私貨物的私人武裝隊。所有需要動刀槍的活兒,都是趙華安來辦。
容定坤同所有身居高位,又不是清白發傢的人一樣,疑心頗重,對這兩名大將,也不全心信任。楊秀成是因為他同黃傢過從甚密,趙華安則是因為功高震主,權力過大。楊秀成隻要肯同黃傢斷瞭,保住自己的地位不難。而趙華安雖說權大,隻因為早年容定坤救過他的命,是出瞭名的忠狗一條。容定坤對他更要信任幾分。
目前看來,楊秀成相對更容易攻破些。
馮世真隨即想到那位如風中鈴蘭一般楚楚可憐的餘小姐。杜蘭馨的鉆石首飾一閃一閃,好似天上的星星,而餘小姐就是那個數星星的女孩子。當杜蘭馨說起自己去日本度假,去歐洲遊玩時,餘小姐一臉艷羨,恨不能以身替之。
楊秀成這麼聰明世故,怎麼會看不出來?
難道愛情真能糊住人眼,堵住人耳,讓人丟盔棄甲,成瞭個毫無防備的傻子?
正因為楊秀成的表現同他以往的精明名聲不符,也讓馮世真一時拿不定主意,該如何攻克他。
而說到愛情。馮世真眼前又浮現出容傢大少爺思念情人時那憂鬱的眼神。
唯獨在那個時候,這年輕人才不再那麼傲慢,而多瞭幾分少年氣。
可這個看似矜貴清高的少爺,卻也能獨自一人赤手空拳地把綁匪打倒。那一副身手,是沒有經年苦練是得不來的。一個能吃苦耐心練武之人,應當也是心性堅韌、毅力卓絕者。有這樣品質的人,又怎麼會是外人口中的紈絝子弟呢?
容定坤呀容定坤,你到底養瞭一個什麼樣的兒子?
夜風如哨。馮世真在床上輾轉反側,睡得很不踏實。
也許是白日裡見瞭血,腦海深處那張已塵封依舊的符條再度松動,被鎮壓多年的記憶猶如狂躁不安的獸,在樊籠裡掙紮咆哮,繼而沖脫瞭枷鎖。
馮世真又夢到瞭幼時的那場慘案。
那時她隻有三歲多,照理還沒到記事的年紀,可是總有那麼些零碎卻又關鍵的記憶,仿佛被神的手刻意安排過,如烙印一般深深記在瞭馮世真的腦海之中。
綿綿不絕的細雨,天空灰暗陰霾,生母慈愛地給自己穿上厚厚的棉襖,抱著她坐在驢車上。
她們母女倆走瞭很長很長一段路,喧鬧的鄉鎮和寂靜的曠野交相接替。弟弟在生母的懷裡咿呀自語。
生母把她搖醒,遞到男人懷裡。男人的頭頂懸著一盞燈籠,晃得她很不舒服。她用力掙紮,跳下瞭地。
很快,生母淒厲的慘叫響起來。她驚恐而毫無頭緒地在黑暗中奔跑,後背驟然一陣劇痛,而後是刺骨的冰涼將她包裹住。
馮世真已記不清生母的容貌,卻牢牢記得她對自己的說過的兩句話。
一句是聲嘶力竭的:“快跑——”
還有一句,是她把自己送到男人懷裡時說的:“乖,叫爹。”
“爹……爹——”
馮世真猛地睜開瞭眼,冷汗淋漓。大口喘息。
夜依舊是那麼黑,不見來路,不見去處。兜兜轉轉這麼多年,馮世真發現,自己依舊被困在這團黑暗之中,如幼時一般惶恐慌亂地奔走,尋不到出路。
她抹著汗,坐瞭起來,眼角忽然有一點亮光。
光來自對面的窗戶。
容嘉上還沒有睡,那扇亮著的窗戶如第一天所見那樣,光線溫暖,是暗夜之中最為璀璨迷人的所在。
馮世真望著那扇窗,殘留的恐懼和慌亂逐漸消散,心神重回寧靜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