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樊籠困鳥
金秋八月,桂子飄香。小姐們嘻嘻哈哈地在樹下摘桂花,廚娘們開始砰砰打月餅。
馮世真從側門路過,就見老媽子們端瞭剛出爐的月餅出來,濃濃的香氣引得她駐足深呼吸。
“馮小姐,嘗一塊呀。”老媽子們熱情地招呼。
馮世真模樣清秀,待人又親切沒架子。平日沒事,馮世真都會去廚房裡和老媽子們閑聊幾句,幫著她們念念報紙和雜志,有時還幫著代筆寫信。住進容傢不過十來天,馮世真就已和做工的娘姨們打成瞭一片。
新出爐的月餅散發著誘人的芳香,放個一兩日,泛起瞭一層油光,銀刀切開,玉色的餡兒,嫩黃的蛋黃,引人垂涎三尺。
馮世真揀瞭一牙切好的蓮蓉蛋黃,嘗瞭一口,柔軟的蓮蓉在舌尖融化,蛋黃的咸澀散開唇齒裡留著一股甜香。
“真好吃。”馮世真贊瞭一聲好,“讓我想到我娘做的月餅瞭。”
“馮小姐中秋要回傢嗎?”
“自然要回去的。”
“喲,真是孝順呢!”
容嘉上牽著一對小獵犬走來,就見馮世真穿著一條淺青色的舊式旗袍,坐在廚房門口的板凳上,沐浴著秋光,一臉滿足地吃著月餅。
小獵犬聞到瞭食物香,汪汪叫著朝廚房沖。容嘉上吹著口哨,把小狗拽住。
“大少爺。”馮世真站瞭起來,“這是哪兒來的小狗呀?”
“雲弛傢生的小狗,送給芳林和芳樺的。”容嘉上說著,視線落在馮世真嘴角一點蛋黃屑上。
馮世真蹲下來,拿瞭一牙月餅喂小狗。小狗搖著尾巴舔她的手,逗得她呵呵直笑。笑聲輕柔悅耳,好似羽毛輕輕自心頭撩過。
“別亂喂它們吃東西!”容嘉上突然把小狗拽瞭回去,“這麼小的狗,吃壞瞭肚子不好治。”
馮世真尷尬地收回瞭手,站瞭起來,道:“抱歉,是我沒考慮周到。”
容嘉上板著臉沒看她:“我把狗給芳林她們送過去。”
馮世真看瞭一下表,說:“一會兒要上課,你們別遲到瞭。”
“知道瞭。”容嘉上敷衍地應瞭一聲,牽著小狗走瞭。
馮世真溫和笑著目送他遠去,仿佛毫不介意對方的失禮。
兩人自從外出遇險後,關系就一直這麼不冷不熱地維持著。容嘉上沒有再刻意排斥馮世真,但是對她也算不上熱情。就是上課認真瞭許多,佈置的功課也總能完成得很好。私下碰見,彼此都會客氣地打一聲招呼,偶爾交談幾句。
容嘉上的性子似乎有些陰晴不定,有時不知道被觸到瞭什麼逆鱗,就會忽然冷臉。馮世真久瞭也習慣瞭,隻當他到底還是有些孩子氣。
這個青年始終像一匹孤獨的狼,遊離在人群之外,對每個靠近的人都發出警惕的低哮。這是個受過傷害的人才會有的自我保護之態。
旁人都在警告下和他保持著距離,唯有馮世真,出於她不可告人的目的,小心翼翼地不斷接近,試圖摸一摸他豎立起來的後頸的皮毛。
老媽子們都有些怕容嘉上,之前都躲開瞭,這時才從廚房裡出來,道:“馮小姐也不容易呢。”
馮世真拍著手上的碎屑,笑道:“貴府的少爺和小姐們念書又認真又勤奮。我教過那麼多學生,極少碰到這麼好的呢。”
老媽子連連點頭,說:“我們傢老爺最喜歡有學問的人,傢裡連姨太太都能念英文詩呢。”
正說著,兩個聽差的抱著幾個盒子走過,朝老媽子打瞭個招呼,朝西而去。
“馮小姐你瞧。”老媽子促狹笑道,“又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瞭什麼好東西,送去給西堂的那位呢。瞧著寵的法兒,也許不等二姨太太生孩子,傢裡就要添一位三姨太太瞭。”
馮世真好奇道:“聽說這個孫小姐跟著老爺也有些日子瞭,難道一直沒名分?”
另外一個老媽子湊上來道:“老爺當然想納進來,連太太都點瞭頭瞭,是那孫小姨自己不肯。人傢是什麼清心女子學校的高材生,說寧死不肯做妾的。如今雖說也在伺候老爺,但是說出去不算數,面子上留個清白罷瞭。”
馮世真嘆道:“聽起來怪可憐的。”
“怎麼會?”一個年輕的媳婦子一臉羨慕,“老爺可寵她瞭,比當年對二姨太太還要好個百倍。穿金戴銀,吃香喝辣,西洋的葡萄酒、衣料,可是一箱箱往西堂裡送。太太可不高興,有一次還借著罵咱們下人,說容傢都要改姓孫瞭呢。”
老媽子道:“也就這幾年,年輕容貌好,還能傲氣。你看二姨太太進門才六七年,光景已大不如前瞭。如今也全靠妹子幫她爭寵呢。”
媳婦子快嘴道:“太太也能找呀!”
老媽子急忙瞪瞭她一眼。媳婦子看瞭馮世真一眼,訕笑著閉上瞭嘴。
西堂是一處獨立的西式小洋房,上下大概隻得四個房間,很不起眼,卻是容傢的中心。
容定坤回府後,並沒住大宅,而是帶著孫傢小姨住進瞭西堂裡。他早出晚歸,平日楊秀成他們過來匯報公事,也直奔西堂。而孫二小姐自進瞭西堂,就沒怎麼出來過。
陳媽在馮世真耳邊搬弄過,說容定坤有煙癮,孫小姨就是給他伺候煙袋的人。
“以前這活兒是二姨太太做的。可大煙到底傷身,二姨太太連著流掉瞭兩個男胎,就狠心戒瞭,拼命想生兒子。可她又怕別人頂替瞭這活兒,奪瞭老爺的寵愛,於是,就把自傢妹子弄來瞭。”
陳媽說著,也是一臉鄙夷不屑之色。
畢竟,又不是傢裡過不下去瞭,還將清清白白的妹子拖下水,做瞭小妾。這不是害瞭自己妹妹麼?
馮世真不知道容定坤的煙癮有多重,單看他本人精神矍鑠,雙目清明,十分幹練英挺,並不像是個抽大煙的人。
“老爺抽的可是一兩煙土一兩黃金的馬蹄土熬的煙呢!”陳媽嘖嘖,“這大煙極好,抽瞭不傷身,旁人求都求不得。老爺隻拿這煙送禮,從來不賣的。”
自打馮世真憋瞭憋陳媽後,陳媽對她說起東傢的是非,可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馮世真又是個絕好的聽眾,安靜認真,嘴巴又嚴。
其實容傢這樣的人傢,東傢的私密從來瞞不過下人,流傳速度堪比流感。平日裡隻要不亂議論,管傢也懶得多管。
馮世真自己不碰大煙,卻是清楚抽瞭煙的人,神情恍惚,最不提防人。所以能侍候煙袋的,必然是極寵幸的人。這個孫傢小姨顯然如今是最得容定坤寵愛的人。
有這麼一個妹妹在,自己又懷著身孕,難怪容太太將二姨太太視作勁敵,想引進外援瞭。
不過容定坤出第一次見到馮世真的時候被嚇瞭一跳外,就對馮世真失去瞭興趣。那麼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傢庭教師,又是傳說中認得最喜歡的書香淑女的款,平日裡偶爾碰見,他都不多看馮世真一眼。如此紳士正派,都讓容太太暗自吃驚。
不僅不多看。馮世真覺得,容定坤幾乎有點不想看到她。他掩飾得很好,可眼底依舊有一抹懼意。也許他自己都沒有發覺,隻當是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女人。但是女性的細膩敏銳讓馮世真捕捉到瞭那細微的情緒。
他到底在怕什麼?
若真的討厭她,為什麼不尋個理由解雇她呢?
也許容定坤並不屑把一個小女子當作威脅,又或許他公事繁忙沒有功夫去管一個小小傢庭教師。總之,馮世真安安穩穩地在容傢繼續教著書,低調安靜,幾乎像不存在一樣。
這日容芳林和容芳樺下瞭課,容嘉上如往常一樣,胳膊下夾著書,邁著懶散的步伐,擦著妹妹們的肩進瞭書房。
馮世真前幾日同容太太說過,容大少爺的進度同兩位小姐不一樣,課最好分開上。於是從那之後,馮世真都會單獨給容嘉上開課。
為瞭避嫌,書房的門都會敞開著。容太太最初不放心,派聽差來偷看過。聽差回去說大少爺老實聽課,做錯瞭還要被先生罰。容太太吃驚得好似吞瞭個雞蛋,暗暗覺得這馮世真還真有些手腕。
馮世真拿著一本中學課本做幌子,給容嘉上講的是大學的書。
“你什麼時候開始自學大學課程的?”馮世真問。
“中學二年級吧。”容嘉上說,“自己把中學課程學完瞭,無所事事,朋友的哥哥正在念大學,就借瞭他的舊課本看。”
馮世真贊賞地點瞭點頭:“你很聰明。就是自學的話,有些地方學得不夠紮實。不過沒關系,相信我稍微一講解,你就能明白。”
容嘉上習慣性地轉著筆,似乎在聽,又似乎在走神。
聰明的學生總是有幾分傲氣的。馮世真自己深有體會,也不會去約束容嘉上。
秋高氣爽,正是出遊賞秋的大好時節,可容嘉上能耐心地坐在書桌前,一道道地解著習題。馮世真在旁邊守著他,看著他青春英俊的側臉,越發不理解,他怎麼會是容定坤的兒子?
“想什麼呢?”容嘉上在馮世真眼前打瞭個響指。
馮世真回過神,尷尬地咳瞭一聲:“做完瞭?我看看。”
容嘉上把練習本推瞭過去,拿胳膊撐著下巴,斜著腦袋盯著馮世真染著薄薄紅暈的臉頰。
馮世真在這坦然直接的目光下,感覺到隱隱的燥熱。自來水筆在本子上圈圈畫畫,發出沙沙聲。涼爽的秋風自窗外湧進來,拂動著兩人額前的發絲。
“挺好的,隻錯瞭兩道題。”馮世真抬起瞭頭,“你自己先看看。看不明白的,我再給你講解。”
容嘉上拿筆算瞭算,很快發現瞭問題:“第二步的時候用錯公式瞭。該用這個。”
馮世真點瞭點頭,拿筆寫著:“還有另外一個公式,更加簡單。你看……”
容嘉上突然抽鼻子。
馮世真敏捷地拿起本子擋住臉,以及容嘉上緊接而來的噴嚏。
容嘉上拿手捂著鼻子,不悅地瞪瞭馮世真一眼:“放心,我不會那麼沒風度,沖著女士打噴嚏!”
馮世真訕笑著放下瞭本子,關切地問:“你感冒瞭?”
“隻是鼻子有些癢。”容嘉上甕聲甕氣道,抽瞭抽鼻子。
“生病瞭就不要勉強。”馮世真溫柔體貼,“今天先回去休息吧。”
“都說瞭沒事。”容嘉上不耐煩,“一點傷風罷瞭。我……”
又是一聲響亮的噴嚏。
馮世真面無表情地掏出帕子擦瞭擦臉。容嘉上訕笑。
“這事上有什麼好要強的?生病瞭就休息。知識學不完的,不差這一天。”馮世真耐心地勸道,“要叫醫生給你開點藥嗎?吃瞭藥睡一覺,明日就會好瞭。再說明天是中秋節,太太讓我給你們放三日假,說要帶你們回杭州探親的。”
“她要回娘傢,我又不用跟著去。”容嘉上擺瞭擺手,“感冒又不是什麼大病,哪裡就連書都不能讀瞭?”
馮世真忽然傾過身,伸手摸瞭摸他的額頭。容嘉上猝不及防,隻覺得額頭傳來一陣清涼柔軟,十分舒服愜意。可那冰涼隨即又撤瞭去。
“你發燒瞭。”馮世真的神色認真瞭起來,“聽我的話,大少爺,回去休息。我讓聽差的給你請個大夫來。”
“不用瞭。”容嘉上終於妥協,耷拉著腦袋,像是一隻沮喪的大狗,“回去睡一覺就好瞭。”
馮世真望著他,卻沒再囉嗦,眼神深邃,充滿瞭欲言又止的擔憂。
容嘉上收拾著書本,抬頭看瞭她一眼。
“好吧。”他終於放棄,“傢裡有西藥,我會去吃的。你滿意瞭吧?”
馮世真微笑,說:“我讓廚房給你煲湯?”
“隨便啦。”容嘉上趿拉著腳步朝外走,嘴裡嘟囔,“真是比老媽子還煩。”
馮世真跟在他身後,好脾氣地叮囑著:“要先吃飯再吃藥,不然會傷瞭胃。”
容嘉上含糊地哦瞭一聲。
“多喝水,晚上好好睡一覺。”
“你有完沒完?”容嘉上扭頭噴道。
馮世真怔瞭一下,笑容訕訕,目光黯淡瞭下來,道:“抱歉,是我囉嗦瞭。”
她朝容嘉上一點頭,擦著他的肩,快步朝樓上走去。
容嘉上望著馮世真輕飄飄的背影,胸口堵著一團氣,跺瞭一下腳,追瞭上去。
“哎!”
馮世真沒理他。
“馮先生?”容嘉上繼續喚著,“馮小姐?馮……你叫什麼來著?”
馮世真終於回過瞭頭,咬著牙,狠狠地冷笑著:“要不是沖著你傢的錢,我真想給你一耳光。”
容嘉上愕然站住,繼而噗哧一聲笑起來。
馮世真擰著眉頭瞪著容嘉上:“你笑什麼?”
容嘉上笑得有些咳嗽,道:“你還真誠實。”
“別你呀我呀的!”馮世真板起臉,“傢庭教師也是教師,勞煩大少爺稱呼我馮先生或者馮小姐。另外,我叫馮世真,世界的世,真假的真。”
“馮世真……”容嘉上念著,拾階而上,“你就算真甩我一耳光,我想太太也不會扣你的工錢的。沒準還會獎你一個紅包呢。”
“我不打病人。”馮世真抄著手冷哼一聲,扭頭繼續往上走。
容嘉上不緊不慢地跟著,道:“你是我碰到的第一個承認沖著我傢錢來的女人。”
馮世真回頭掃瞭他一眼,啼笑皆非:“大少爺才活瞭多少年,見過幾個女人?按照你這麼說,你傢這麼多老媽子,哪個又不是沖著錢來的?又不是教堂義工,誰會免費來幹活?”
容嘉上啞然瞭。
馮世真又道:“你也別真當我不敢打你。學生吃老師的板子,天經地義。你要再對我這麼呼來喝去,不知禮數,你看我敢不敢對你用法!我雖然不是什麼名師,卻也不想教出一個不知尊師重教的涅徒來。”
“得瞭,我錯瞭還不行麼?”容嘉上嘟囔著,又接連打瞭兩個噴嚏。
馮世真一肚子氣,看他蔫蔫的樣子,又不好發火。她把容嘉上送回瞭臥室,又搖鈴叫老媽子送來瞭熱水,督促著容嘉上把藥吃瞭。
這是馮世真第二次進容嘉上的房間。上次偷偷摸摸,又是半夜,也沒看個真切。
這次看來,發現這個套房十分寬敞舒適,配有一個會客室,一個大浴室和一個小陽臺。屋子裡收拾得很幹凈整潔,保留著軍營裡帶出來的簡潔之風。墻角放著啞鈴之類的運動器材,墻上掛瞭一副國畫年歷,窗臺上擺瞭兩盆綠植,簡單得簡直不像一個巨富之傢公子哥兒的房間。
除此之外,就是那兩櫃子的飛機模型。
馮世真好奇地指著一架飛機模型問:“這個是用來做什麼的?”
“滑翔機。”容嘉上說,“適合低空飛行,用來空投物資的。你右手邊是戰鬥機,可以發射炮彈。”
架子底部,還放著一個飛行員頭盔。
“你開過飛機麼?”馮世真問?
容嘉上搖瞭搖頭,“將來有一天能開就好。”
哪怕是容傢這樣的傢世,少爺們玩得起豪車名馬,卻也不是輕易玩得起飛機的。容嘉上的這個昂貴的嗜好並不那麼容易實現。
“我沒事瞭,先生可以回去瞭。”容嘉上疲憊地躺在床上,有幾分不甘,卻也不得不向疾病暫時投降。
馮世真看他可憐,先前的氣已消瞭大半,又犯瞭好心病。
“要不要我陪你一下?”
“有什麼好陪的?”容嘉上幹巴巴地說,“我躺著,你在旁邊看著。這不叫陪,這叫參觀。”
“我也是自找的。”馮世真自嘲著站起來,“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多礙你眼瞭。”
大概是藥開始起效果,容嘉上愈發昏沉,含糊地說瞭一句:“不礙眼……還算好看……”
馮世真等瞭片刻,聽到床上的人發出瞭均勻綿長的呼吸聲。她輕輕嘆瞭一聲,猶豫瞭片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撥瞭一下少年額前的碎發。
沉睡著的容嘉上失去瞭往日的麟角,像個疲憊的大男孩。發燒讓他臉頰泛紅,嘴唇微微張著,俊美漂亮又可憐,讓人心裡一陣酸軟,憐愛之意在胸臆中泛濫。
馮世真凝視瞭他片刻,掖好瞭被子,悄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