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傢就是聞春裡東街上被燒瞭的商戶之一,傢裡鋪面、庫房、樓上住所,全部都燒瞭。”楊秀成低聲對容定坤說,“她沒有隱瞞自己的出身。我調查得很清楚,她的所有背景,都在報告裡。表姨夫,您覺得哪裡不妥?”
“不好說。”容定坤撐著根文明杖,慢慢地在庭院裡踱步,“真會有那麼巧,聞春裡的人誤打誤撞進入瞭容傢?可若抱有目的,不是應該隱瞞出身嗎?這個女人,有點看不透。”
楊秀成亦步亦趨地跟在容定坤身後:“馮氏挺會做人的,傢裡傭人都喜歡她。我看芳林和芳樺也喜歡她,連嘉上都能聽她幾句話。”
“能讓嘉上聽話,那確實不簡單。”容定坤沉吟,“你看她如何?像是來者不善嗎?”
楊秀成思索著:“還需要多接觸,才能下定義。不過表姨夫要是不放心,幹脆辭瞭就是。有錢名師還不好請,何必冒這個險?”
“不。”容定坤搖頭,“如果她真的來者不善,憑她一個小丫頭,哪裡有本事進容傢,定有人在背後指使。不留下她,怎麼找得出背後的指使者?”
楊秀成深知容定坤多疑,就猜到他會這麼說:“那就讓老媽子繼續緊盯著她。有什麼動靜,立刻就能抓住。”
容定坤點瞭點頭。
他們正在鄉下老宅子裡過中秋佳節。銀輝灑落大地,女人們在屋裡搓麻將,孩子們則點著燈籠在庭院裡玩耍。鄉下的夜,空氣涼爽,有著上海所沒有的清靜。
容傢人丁稀薄,直系的親屬都在早年一場席卷當地的疫病中死瞭個精光。容定坤發傢後,在祖墳邊重新弄祭田,蓋瞭祠堂,而後每年逢年過節,都要回鄉祭拜。
都說容定坤雖然自己穿西裝、住洋樓,送兒女去洋人的教會學校讀書,可骨子裡還是個傳統的中國人。
嶽傢黃氏一族同所有士族一樣,清朝亡瞭後,一敗不起。
早年容定坤打江山時需要人手,啟用瞭許多黃氏子弟。這些大小舅子們而後把持瞭商行裡許多重要崗位,各個以功臣元老自居,不聽容定坤指揮。容定坤將他們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一顆一顆地拔除,兩年下來也已清理瞭大半。
但是也因為如此,容定坤同黃傢關系逐漸惡化。嶽父罵他過河拆橋、忘恩負義,年節從來都不想見他。楊秀成的母親姓黃,和容太太是同父異母的姊妹,感情很好。
在這一場容定坤和黃傢的博弈之中,楊秀成雖然起到瞭一定的權衡的作用,卻也愈發尷尬。
“對瞭。”容定坤問,“你同知惠的事,算是定下來瞭?”
楊秀成苦笑道:“還沒有。她傢裡有些不大喜歡我,她自己也想讀完大學再談婚論嫁。”
“餘傢就是寄養在黃傢這樹上的藤。”容定坤譏笑道,“怎麼,覺得你跟著我做事,不夠照顧黃傢?”
楊秀成訕笑:“主要還是嫌棄我沒啥前途。餘傢兄弟幾個一心想開公司,拉我去。我卻不肯。”
“餘傢老小幾個男人都是廢柴,能做出什麼事來?”容定坤道,“你也癡情,那麼多女孩喜歡你,你卻隻喜歡知惠一個。”
楊秀成說:“我和她的親事,畢竟是我娘在世時定下來的。況且我和知惠還是挺有共同語言,是知己。”
“知己呀……”容定坤目光一黯,一張久遠的面孔又浮現眼前,令他不禁打瞭一個冷顫。
他想起馮世真為什麼把自己嚇瞭一跳瞭。
她有幾分像那個男人。不是五官,也更不是身形,而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氣質。
可是她不可能和那個人有關系!
會有嗎?
他當初明明已經……
“姨夫,”楊秀成打斷瞭容定坤的沉思,“我姓楊,不姓黃。喚您一聲表姨夫,心裡卻是將您視作師長,甚至父親一般。我唯您馬首是瞻,願意豁出性命追隨您,為您效勞!”
容定坤轉身,目光深邃望著他,拍瞭拍他的肩。
“秀成呀,你是個有想法、有能力的孩子。我一直最看好你,多年來把你帶在身邊培養。嘉上太不成熟,況且他這耿直的性格,做官可以,做生意卻不如你。我本覺得,你們兩個將來,能共同接手傢業的。”
楊秀成第一次聽到容定坤提到繼承傢業的事,露出驚愕之色。
容定坤繼續說:“你也知道,如今我同黃傢,離徹底撕破臉已不遠瞭。你夾在中間,將來隻會更難做人。我知道你和餘傢有約定。君子守約,我很欣賞。隻是你要知道,有些事,是難兩全的。”
楊秀成面色蒼白,“姨夫,知惠嫁瞭我,夫唱婦隨,我們兩口子都會追隨您。”
“也許吧。”容定坤從來不把話說滿。他笑著又拍瞭一下楊秀成的肩,“成親總是好事的。不論你娶誰,我都祝福你,等著吃你的喜酒。”
陰涼秋風吹來,遍體生涼。楊秀成站在幽暗的樹影下,體會著後背汗毛一根根豎起的感覺。
他爹死得早,他靠黃傢親戚接濟才讀完瞭大學,然後跟著容定坤做事。他雖然不算容定坤的頭號心腹,但是也知道瞭足夠多的機密。他現在走不得,留下來又坐不穩,陷入瞭進退兩難的境地。
馮世真躺在床上,看著床外的天色從黑暗轉為深藍,又變成靛藍。雲朵染上瞭朝霞,外面傳來瞭鳥鳴,以及早起的人們走動打水的聲音。
終於,一聲尖叫劃破瞭小院裡的安詳。
人們奔走相告,議論紛紛。很快,巡捕房的人來瞭,大聲吆喝著驅趕著湊熱鬧的人群。
馮太太看瞭熱鬧回屋來,愁苦道:“真是作孽喲。張寡婦昨天夜裡上吊瞭。”
“是嗎?”馮世真披衣起床,隻覺得骨縫裡都滲著冷氣,渾身疼痛。
“好端端地,怎麼會去尋死?”
“聽說她接到瞭親戚的信,說她那個下南洋的兒子病死瞭。寡婦沒瞭兒子,這日子沒瞭念想,換我也不想活瞭。”馮太太同情地抹淚,又摸瞭摸馮世真的頭,“所以,你和你大哥可得好好的。”
“媽媽,別胡思亂想。”馮世真擠出一個僵硬的笑。
院子裡吵吵鬧鬧,有人大聲議論,有人哭,有人笑。馮世真沒法繼續在傢裡住下去,推說東傢有吩咐,提前返回容傢。
出門的時候,她碰到馬大貴端著個搪瓷杯子正蹲在樓下漱口。兩人心照不宣地打瞭一聲招呼。
巡捕房的人正把張寡婦的屍體運瞭下來,白佈裹著,什麼都看不到。可她昨日那張青灰猙獰的面孔,將會永遠留在馮世真的記憶裡。
容傢人都還沒有回來,大宅子裡靜悄悄的。聽差的告訴馮世真,大少爺也一早出門會友去瞭。
既然能到處活蹦亂跳,顯然病已經好瞭。馮世真放下心來,回屋坐瞭片刻,張寡婦的面孔始終揮散不去。她便下樓去書房,打算尋本書看,轉移一下自己的註意力。
容傢書房很大,隔成一大一小兩處。小的那處則是容定坤的個人書房,門隨時都是緊閉著的。
主人不在傢,下人們也大半放假回傢,剩下的都在廚房後面歇息。整個大宅子靜悄悄的,不見人影,連平日裡如影隨形的陳媽都不在。
馮世真輕輕走下瞭樓梯,沿著走廊前行片刻,來到瞭大書房隔壁一扇門前。
她取下別在胸前口袋上的鋼筆,擰開後部,抽出瞭兩根開鎖用的長針。
片刻後,鎖心裡發出咔嚓一聲響。馮世真把筆收進口袋,推門閃身而入。
裡面是一間明亮的書房,正中間擺放著一張寬大氣派的檀木書桌,兩側都是裝著玻璃門的書櫃,裡面堆放著一沓沓的資料文件。大書桌上還擺放著的一臺新款式的電報機,一部電話機,窗下還放著一臺收音機。
馮世真試瞭一下,書櫃的門也都上瞭鎖,很符合容定坤謹慎多疑的性格。她將書房仔細搜尋瞭一遍,每個抽屜,每個角落,甚至連垃圾桶都翻過,卻並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馮世真的註意力隨即落在瞭桌子上的便簽簿上。她抽瞭一支鉛筆,在便箋紙上淺淺塗瞭一層,上一頁紙上書寫的痕跡逐漸展現出來。
是幾行英文字母和數字。
這些字符整齊排列,顯然像是一段密碼。
馮世真正思索著,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似乎有人回來瞭,腳步聲正朝這邊而來。
她迅速撕瞭那頁便簽紙,揣進口袋裡,走向門口。而那串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交談說笑聲,正是朝門口而來。
馮世真一頓,將書房的門反鎖好,快步走向窗口。
窗戶竟然也上瞭鎖!
馮世真摸著口袋裡的工具,聽到聲音已經就在門外。容嘉上低聲說瞭一句,楊秀成回答:“我取瞭文件就得走。你們玩得愉快。”
現在開窗戶的鎖已經來不及瞭!
躲書桌下?
書桌的擋板很高,遮不住自己的身軀。
馮世真感覺到冷汗從毛孔裡爭先恐後地冒出來。
楊秀成在找鑰匙,嘩啦嘩啦響。
就這時,馮世真的目光落在瞭地板上。
靠著大書房的那側墻的書櫃下,木地板被拖出瞭一抹淡淡的弧痕。馮世真快步走過去,手指在書櫃各處摸索著。
門上,傳來瞭鑰匙插進鑰匙孔的聲音。而馮世真的手也摸到瞭書櫃上一個不同尋常的浮雕。她毫不猶豫地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