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霞飛路上的霓虹燈在細雨中分外絢爛奪目。街上車水馬龍,衣衫楚楚的男女腳步匆匆,歡快的樂曲聲從跳舞廳的窗裡飄出,回蕩在大街上。
伍雲馳新近認識一個嶄露頭角的小歌星,兩人正打得火熱。
小歌星被個南洋老板包瞭,在霞飛路上一棟新式電梯大樓裡盤瞭一套極寬敞的公寓。老板回南洋的時候,小歌星就在公寓裡辦跳舞會。
舞會上什麼人都有,富傢的公子哥兒,洋行的買辦,當紅的戲子,各路文藝名士。
容嘉上對這種雜亂吵鬧的跳舞會一貫沒興趣,孤傲冷漠地站在一邊,好似一座漂亮的冰山。舞會上的女客都比較矜持,隻敢紛紛張望,卻沒人敢貿然上前來搭訕。
“咦?”一位靚麗的女郎經過,發現瞭容嘉上。
容嘉上抬頭一看,正是杜蘭馨。他臉色一僵硬,暗道自己出門怎麼沒先翻翻黃歷。
杜蘭馨笑嘻嘻道:“還在生我的氣呢?”
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容嘉上煩她的很,硬著頭皮說:“我不記得什麼時候生過你的氣的。你怕是記錯人瞭。”
杜蘭馨對這譏諷渾然不在意,靠著容嘉上的胳膊,親親熱熱地說:“那日是我不對。後來想,你本就年輕,沒什麼經驗。以後多玩玩就好。”
容嘉上心中厭惡,冷笑道:“杜小姐的有些遊戲,還是去找懂行的人玩的好。”
杜蘭馨靠著他,同他一起望著衣香鬢影的舞池,問:“那你想和什麼樣的女孩兒玩?清純的女學生?”
記憶中那個梳著麻花辮的少女的背影閃過。容嘉上反應平淡。
杜蘭馨盯著他一笑:“讓我猜猜。女學生你經歷過,已經不稀罕瞭,想換個口味。得要有些閱歷和思想的,可又不能太成熟風流。你們男人總還是喜歡良傢女的。就像……嗯,就像你傢那位女先生那樣?”
容嘉上冷冷地掃瞭杜蘭馨一眼。
杜蘭馨得意地笑瞭,拿過他手裡的酒杯,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容嘉上低下頭,說:“杜小姐的這個玩笑,我可消受不起。有些女人,可是不能隨便碰的。”
“不能碰你的先生,那別人總行吧。”杜蘭馨在舞池裡搜尋著,“二十出頭的職業女性,雖說不算很多,卻也不是不好找。那位你覺得如何?”
杜蘭馨所指的方向,有個穿著洋綢旗袍的年輕女子。她看上去同馮世真差不多大,清秀文雅,一臉孤芳自賞地站在一旁。
“杜小姐這是在拉皮條呢?”容嘉上哂笑。
“我這是在向你證明,我提出那個交易,是真心實意的。”杜蘭馨尖尖食指在容嘉上溫潤的唇上一點,“你等著。”
說罷,蝴蝶一般翩翩轉身,朝那個女孩而去。
容嘉上覺得滑稽,有些想走,可轉念一想,又站住瞭。
能主動走來牽起自己的手的女人,大概也就馮世真一人。不論換瞭別什麼的人,區別都不太大。
杜蘭馨出馬,自然馬到成功。轉眼,她就拉著那位小姐折返瞭回來。
“這位是李小姐,在中華書局做事。”杜蘭馨又一指容嘉上,“這位是容氏商行的大少爺。”
容傢名聲顯赫,容大少爺俊美清貴。李小姐心如小鹿亂撞,強自鎮定,優雅端莊地朝容嘉上點瞭頭,非常克制。
“你們倆聊。”杜蘭馨笑著把人往容嘉上那兒一推,使瞭個眼色,功成身退而去。
容嘉上不冷不熱地朝女士點瞭點頭。
李小姐果真不是普通沒見過世面的女孩。她被晾瞭半天沒人請跳舞,突然被個大餅子砸中瞭,卻也不急著開吃,隻抬手撩瞭一下短發,溫婉輕柔地問:“容少是同朋友來的?”
容嘉上朝舞池裡摟著個美女難舍難分的伍雲馳抬瞭抬下巴:“被拖來的。”
李小姐莞爾,說:“我也是被朋友拖來的,她也丟下我自顧玩去瞭。”
容嘉上道:“看來我們都是被朋友背叛瞭的可憐人。”
李小姐抿唇輕笑:“我平時不大愛來跳舞會,倒像個鄉巴佬。”
她低頭淺笑的樣子,倒是同馮世真有幾分像。容嘉上本來已經意興闌珊瞭,這又來瞭點興趣。
杜蘭馨在遠處朝他擠眉弄眼,滿臉興味。
“李小姐。”容嘉上斟酌著,放下瞭酒杯,朝她伸出手,“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請你跳一支舞。”
李小姐嫣然一笑,壓抑著狂跳的心,把手輕輕放在瞭容嘉上的掌心。
容定坤面色疲憊地進瞭西堂大門。孫少清放下手裡的書,過來為他更衣換鞋。
“老爺在這裡用飯嗎?”孫少清問,“我讓廚子做瞭羊肉湯,給您驅驅寒。”
容定坤唔瞭一聲,情人的乖巧體貼讓他臉色好轉瞭些。他上樓進瞭煙房,靠在塌上,閉目養神。孫少清走過去,坐在他腳邊,幫他捶著腿。
“老爺,”保鏢在門外道,“楊先生來電話。”
容定坤擺瞭擺手,“晚些我給他打回去。”
保鏢退下,聽差的端著晚飯走瞭進來。
孫少清朝墻上掛著的鐘看瞭一眼。七點過十分。
天色已經暗,華燈初上。
這是一個看似平凡的夜。隻有孫少清知道,今夜會是她生命中最至關重要的一夜。今夜的每一步,都關系到她的前途命運。
成,則奔向自由;不成,她就隻有死路一條。
用完瞭晚飯,聽差地收拾瞭碗筷退下。
孫少清端來茶給容定坤漱口,輕聲問:“老爺好像有煩心事,要不抽幾口,解解乏?”
容定坤疲憊地皺眉,半晌,點瞭點頭。
孫少清隱隱松瞭一口氣,一臉期盼地說:“咱們這次用新貨,好不好?東西送來好久瞭,人傢都沒有用過呢。”
她一貫矜持,很少撒嬌賣乖,容定坤喜歡得不得瞭,笑著摸著她的臉:“原來是自己嘴饞瞭。去拿來吧。”
孫少清立刻去櫃子裡取出瞭一盒包裝精美的鴉片,先裝好一支煙,點好瞭,遞到瞭容定坤手上。
時針嘀嗒,指向七點四十分。
馮世真用完瞭午飯,去院子裡散步消食。這是她的習慣。
最初陳媽都會跟著她一路,說是陪伴,也是為瞭盯梢。後來陳媽被換下去瞭,李媽沒那麼勤快,送完瞭晚飯就收工回傢瞭。馮世真獨自散步,在院子裡隨意走動,並沒有什麼人留意過她。
起瞭風,吹散瞭陰雲,月亮在雲的邊緣探頭探腦。大地時明時暗,樹影搖曳。
馮世真沿著大門口的草地繞瞭個圈,又繞到瞭後院去。
門房換瞭班,走進門衛室,隻見一瓶好酒和一碟花生米擺放在桌子上。門房頓時眼睛都直瞭,見左右無人在,立刻拔開篩子猛灌瞭一口。
容傢女眷們用完瞭飯,走進客廳。容太太和大姨太太坐在收音機邊,聽著中華電臺放的越劇。幾個女孩則坐在沙發的一角,翻看著最新的《VOGUE》雜志,商量著新秋衣的樣式。
這是容傢極其普通的一個夜晚。
馮世真從外面散步經過,朝裡面的女人們禮貌地點瞭點頭。
“馮小姐的身姿氣度真是好。”大姨太太說,“上次朱二太太還悄悄朝我打聽她有男朋友瞭沒。她有個遠房表哥,傢裡雖窮,但是在洋行裡做事,前途很好,同馮小姐倒是般配。”
容芳樺不屑道:“不過是個給人跑腿的罷瞭。”
容太太笑瞭笑:“這馮小姐也不過是個傢庭教師罷瞭,你還以為她這樣的出身,能嫁什麼豪門?”
容芳林說:“馮先生是可惜瞭。聽說她傢原本傢境挺好的。”
容太太想到瞭什麼,問:“她給你們大哥單獨補課,課上得如何?”
“上得如何得問大哥。”容芳樺說,“不過我幾次路過都看大哥在抓耳撓腮,想來學得很吃力。”
“隻要她認真教書,不學某些人,弄些旁門左道就好。”
容太太說著,朝西堂的方向瞟瞭一眼。
西堂裡,充斥著濃鬱的大煙氣息。這新貨見效比較快,孫少清又哄著容定坤多抽瞭些。此時,容定坤斜躺在榻上,神情渙散,雙目迷離。
“老爺,”孫少清試著喚他,“您看看我,我是誰?”
容定坤蠕動嘴唇,念瞭一個名字。
這是他每次徹底抽高瞭後,就會反復念的名字。孫少清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不想知道。她隻知道,現在容定坤到瞭真正的六親不認的時刻。她可以動身逃走瞭!
孫少清出瞭煙房,回瞭臥室,將自己積攢的那些珠寶和票券包裹在佈袋裡,纏在瞭腰上,然後換瞭一身和馮世真穿著的幾乎一模一樣的藍色衫裙,大大方方地出瞭門。
出門前,她將二樓樓梯口的落地鐘撥快瞭半個小時。七點五十五直接成瞭八點半,跳過瞭正點報時。
保鏢最近習慣瞭孫少清大晚上去院子裡念詩,又見她兩手空空,並不攔她。
孫少清從容地走出瞭保鏢的視線,一個轉身,朝大宅子後門奔去。
馮世真正在後門邊的暗角裡等著她。兩人在黑暗中心照不宣地點瞭點頭,雙手緊握瞭一下。
馮世真隨即把一個小巧的行李箱交給瞭孫少清,在她耳邊低聲叮囑:“你先去碼頭附近的酒店住一晚,明天一早登船。記住我的話,不要輕信他人。我傢裡的聯系方式放在箱子裡瞭,到瞭日本給我發個電報報平安。”
孫少清雙目含淚:“世真姐姐,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你。”
“我也是在行善積福。”馮世真給她擦著淚,“出去後,要照顧好自己。”
“你也一樣。”孫少清緊緊抓著馮世真的手,“盡早離開容傢吧。容定坤不是好人。他……他說他是讀書人傢出身,其實都是騙人的!他其實是個小跑商,中瞭彩票才發傢的!他甚至還改過名字。”
馮世真怔瞭怔。她從孟緒安那裡知道容定坤的底細,卻不知道他還改過名字。
“那他原來叫什麼?”
孫少清搖頭:“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他還害過好多人命,背瞭好多血債!世真姐姐,你不要和容傢牽扯太深瞭。”
“我都記住瞭。”馮世真鎮定道,“我們彼此保重!”
兩人最後緊緊擁抱瞭一下。孫少清抹去淚,用一塊絲巾包住瞭頭發,埋著頭朝大門走去。
門房喝著小酒,隨著收音機裡的昆曲哼哼,兩眼發昏。
孫少清走到門口,低著頭敲瞭敲玻璃窗。
門房打著酒嗝站起來:“馮小姐?這麼晚瞭……嗝……還要出門呀?”
“嗯。”孫少清沉著嗓子,“傢裡出瞭點事,要回去一趟。勞煩開個門。”
門房不疑有他,搖搖晃晃地走出去,掏出鑰匙,打開瞭小門。孫少清跨過小門,快步走瞭出去,很快就消失在瞭巷口。
馮世真目送孫少清順利離開,低頭看瞭看手表,轉身飛快地朝西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