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閃光燈唰唰響,提問聲不絕於耳。

“馮小姐當初去應聘的時候可知道容傢是仇人?”

“馮小姐現在有什麼打算嗎?”

“你和容傢大少爺是什麼關系?”

馮世真帶著軟帽,羊絨圍巾幾乎把臉全裹住,一言不發地大步朝路口走。記者們亦步亦趨地跟著。

一輛汽車一個急剎車停在路口,一個高壯的司機下車來。馮世真把行李丟給司機,拉開車門跳瞭進去。司機放好瞭行李,蒲扇般的手掌把一名對著車窗拍照的記者推開,開著車絕塵而去。

馮世真這才松瞭一口氣,癱在座椅裡,“你怎麼也來瞭?”

“放心。”肖寶麗笑著,“拉著簾子呢,他們拍不到我的。吃早飯瞭嗎?我傢廚娘做的生煎不錯。”

馮世真歪倒在肖寶麗身上,“這些可要賴著讓你收留我瞭。回去後給你洗衣做飯,你可比嫌棄我吃白飯。”

肖寶麗哈哈笑,捏瞭捏馮世真的臉,“我正好殺青瞭,閑著沒事。不如我們幹脆去杭州玩一陣子,看看西湖雪景。”

“這才十一月,哪裡有雪呀。”馮世真笑道,“七爺說這事熱不過十天,現在都第七天瞭。”

“七爺的話也不盡準的。”肖寶麗說。

“先看看吧。”馮世真說,“再說,西湖看雪這麼羅曼蒂克的事,你拖著我去有什麼意思?應該讓七爺陪你的呀!”

肖寶麗哼笑,“他?就算人去瞭,也沒有一顆賞景的心。況且他未必想找我為伴呢。”

“除瞭你還能有誰?”馮世真說著,一邊解圍巾摘帽子,“你跟著他的日子最久,對他最忠心,真正的紅顏知己。我看他捧你做明星,也是為瞭將來想的。你有瞭名氣有瞭地位,婚事上也好說許多。”

肖寶麗不以為然地笑笑,看著馮世真的目光充滿瞭羨慕和無奈。

她倒是知道孟緒安願意帶著誰去西湖看雪,可是她沒那勇氣說破。夢歸夢,可也總比醒著苦熬等天明的好。

肖寶麗住在孟緒安買給她的新式電梯公寓裡,坐北朝南的一套雙層公寓,上下四個臥室,還有一個大書房。孟緒安偶爾留宿,公寓裡有點他的痕跡。比如男士拖鞋,煙灰缸,雪茄盒子。

馮世真怕在醫院值班的馮世勛擔心,安置下來後就給醫院打瞭一個電話,說自己會在肖寶麗這裡住幾天,直到流言過去。

馮世勛聽瞭後沉默瞭片刻,說:“這樣吧,我明天輪休,過來接你。我們去參加一個集會。”

“什麼集會?”馮世真問。

馮世勛說:“街坊鄰居的集會。關於商討聞春裡的事的。”

馮世真跟在馮世勛的身後走進瞭楊記茶館。馮世勛也不用跑堂引路,徑直朝裡面的包廂走,推開瞭最大的一間包廂的門。

屋裡正爭論得臉紅脖子粗的眾人齊刷刷回頭望過來。馮世真看到一張張熟悉的街坊鄰居的面孔。歲月讓他們的傷終於愈合,卻也留下瞭猙獰可怖的疤痕,和永遠難以修復的殘疾。

相比起來,馮傢兄妹站在他們面前,那麼健康,那麼體面,如鶴立雞群,顯得那麼格格不入。畢竟,並不是每傢人都能像馮傢這麼有幸,能重新站起來。

“馮醫生,你來啦!”一個中等個子、斯文白凈、步伐矯健的年輕男子從人群裡走瞭出來,同馮世勛握手。

“張師兄。”馮世勛對他也十分熱情,“感謝您能前來。對瞭,這是我妹妹世真。世真,這位是《先民周報》的張主編,也是我大學師兄。”

馮世真認識兄長很多的同學和朋友,卻不熟悉這一位。她客氣地握瞭手,並不多話。

張主編笑容和煦地說:“令兄之前就已經和我就聞春裡的事談過幾次瞭。我們最初的想法,是去法院上訴,揭發容定坤制造聞春裡慘案的事,但是因為證據不足,這條路走不通。後來我們也想過通過報紙媒體曝光。可是沒有等我們行動,就有人先動手瞭。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容定坤的哪個仇傢,橫豎也是幫瞭我們一個大忙。隻是事情進展到這裡,也很難再進一步。”

“終究是沒有充足證據,而容定坤的勢力又實在太強大。”馮世真苦笑,“政府正忙著打仗呢,法紀敗壞,誰也沒功夫主持什麼公道。”

“那我們今天來這兒做什麼?”街坊不禁問道,“告又告不瞭他,隻能在報紙上罵幾句。他容定坤還怕被罵?最後他繼續做他的大老板,賺他的黑心錢,我們還不是拖著斷腿回去繼續喝西北風?”

其餘的街坊鄰居紛紛附和。

“而且,惹怒瞭容定坤,怕會引來更大的禍害呀。聽說他和曹大帥關系很好呢。”

“他做軍火生意的,和哪個大帥關系不好?傢裡最不缺的就是槍瞭吧。”

“告密的不是我們,可萬一容傢懷疑是我們,反而來報復我們怎麼辦?”

這下街坊們更害怕瞭。

“以卵擊石是什麼下場?”

“得罪不起,這下連躲都躲不過?”

“各位!”馮世勛急得大聲道,“你們難道已經忘記瞭自己身上發生的慘劇瞭嗎?覺得對目前的生活滿意瞭?傢破人亡,也得過且過?”

眾人安靜瞭下來,面面相覷,神色凝重。

“日子過得好好的,突然一場人為的災難將領在我們頭上,毀瞭我們的生活,各位街坊鄰居,叔伯大哥們,你們就不氣憤怨恨嗎?”馮世勛肅然道,“李先生,您被煙熏瞎瞭眼,沒法再繼續教書。王嫂子,你兒子兒媳可是雙雙死在火裡的。還有黃大哥,你被橫梁砸斷瞭腿,為此丟瞭工作,嫂子也跟別人跑瞭。咱們原本雖然不是什麼有錢人,卻都衣食無憂,幸福美滿。可突然一場大火,把一切都燒沒瞭。諸位難道就能忍下這冤屈和憤怒,假裝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過日子?”

“當然不能就這麼算瞭!”黃大哥憤怒地拍得桌子砰砰響,“可我是孤傢寡人,就算我拼瞭一條命,去找容定坤報復,也不過死我一個人。在場的街坊們都上有老下有小,馮兄弟你自己也有高堂和妹妹在。我想你也不敢和容定坤硬拼!”

“是啊。”一個大叔附和,“不是不恨,可總得有個法子。我們老的老,殘的殘。要真是個光棍,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就和他容定坤拼瞭。可偏偏大夥兒傢裡多少都還有老小呀。”

馮世勛正要開口,那位報社的張主編攔下瞭他,溫和地說:“所以,馮醫生才找到瞭我。既然通過法律手段沒有辦法實現正義,那麼,我們就借用輿論之口,讓容定坤屈服。如今乘著輿論熱度,還有我們現在手頭現有的一些證據,足夠可以去和容傢談判瞭。”

“對對!”

“讓容傢賠錢!”

“不能就這麼算瞭!我傢可是死瞭三口人呀!”

“要讓容定坤給死瞭的人磕頭謝罪!”

“這就去容傢!”有人高聲呼喊,“要讓容定坤給我們一個說法!”

一呼百應,眾人立刻動身往外走。

馮世真見狀不對,忙攔道:“不能就這麼去!我們得先有個談判計劃,還得推舉一個談判代表出來……”

一個叔伯拍著胸脯道:“我有經驗,我去談判。”

卻有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大叔不服:“老王你買菜都不會砍價,懂什麼談判?還是我去的好。”

又有個壯年男子冷笑道:“劉哥,我們之中你欠債最多,最缺錢,別到時候得瞭容定坤的好處就把我們出賣瞭吧?”

劉哥大怒,揪住對方的衣領大罵:“你算個什麼,也敢懷疑我?”

兩人拉拉扯扯地爭吵起來。旁人勸架的勸架,爭執的爭執。看得馮傢兄妹和張主編在旁邊眉頭緊皺。

“讓師兄見笑瞭。”馮世勛尷尬得要死,“這些街坊……以前不是這樣的。”

“災難能徹底改變一個人呀。”張主編嘆道,“生活陷入困境,會讓人更加近利,這也是本能所向。”

這個談判代表如果機靈點的,確實可以從容定坤那裡撈到很大的好處。這些街坊受災後陷入貧困的不少,生活所迫,自然變得錙銖必糾瞭。

有個大媽實在看不下去,嚷道:“你們都是粗人。馮醫生是留洋回來的,我看還不如讓他去做代表。”

劉哥立刻唾道:“留過洋的就比我們高一等嗎?況且他妹子不是還在容傢做過傢庭教師,你怎麼知道他們兩傢沒有已經通過氣瞭。”

馮傢兄妹倏然變色。

“是啊!”有人附和,“馮小姐好像還和容傢的大少爺不清白呢。別到時候貪瞭我們的賠償銀子給她做瞭嫁妝!”

“胡扯!”馮世勛勃然大怒,“世真和容傢早就沒有任何幹系。你們不要聽報紙上胡說!”

一個大媽尖聲道:“那報紙上寫容定坤燒瞭聞春裡就是真的,寫你妹子和容傢大少爺有私情卻是假的。真假全憑你一張嘴喲!”

馮世真聽瞭這些話,心都涼透瞭。

好在胡攪蠻纏的舊鄰隻是那麼幾個,更多的街坊看不過,出來聲援馮傢兄妹。

“這說的什麼話?”一個大伯怒道,“馮醫生難道不是和我們一條船的人?人傢好心張羅,你們這些人為瞭各自私心,內鬥不算,還把熱心人也拉下水。往日裡做鄰居的時候看著大夥兒都人模人樣的,一場大火把你們給燒出原形來,變回瞭畜生瞭嗎?”

這大伯年紀最長,他一發話,幾個刺頭就安靜瞭下來。

忽而一陣爽朗的笑聲自門外傳來。

“大叔說得對。同仇敵愾方是成事的基礎,可不能門還沒出,就自己先亂瞭陣腳。”

大門自外面被推開,刺目的光投射進來,照得人一時睜不開眼。

狂熱的躁動戛然而止。門外,數名高大的黑衫男子魚貫而入,將人群分開。隨著一陣沉穩有力的皮靴聲,容嘉上修長英挺的身影出現在瞭眾人視線之中。

馮世真的瞳仁微微收縮,呼吸輕微一窒。

雙方陷入一種詭異的對峙之中,相比起聞春裡街坊們的驚懼,容嘉上是那麼從容鎮定。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西裝,大衣翩翩,西裝工整得連一條多餘的皺紋都沒有。全身上下,隻有領口那片襯衫是雪白的,襯得他面孔愈發光潔俊美,劍眉星目,整個人又矜貴,又驕傲,耀眼得讓人挪不開眼。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