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昨夜熱吻的後遺癥遲遲地發作瞭,心失控亂跳,連帶著氣息也跟著亂作一團。可昨夜的瘋狂有夜色掩蓋,此刻卻是大白天。

“讓開點!”馮世真沉著臉低聲道。

容嘉上從善如流地坐瞭起來,理瞭一下西裝大衣的領子。

“這路實在顛得很,先生要坐穩瞭……”

“穩”字還未說完,車輪胎碾到一塊石頭,猛地一躍。馮世真抽瞭一口氣,整個人朝容嘉上倒去,準準地跌進瞭容嘉上張開的手臂裡。

容嘉上手臂一攏,將她結結實實地抱住,朝前頭喝道:“開慢點!”

“對不起,大少爺。”司機從後視鏡裡看到容嘉上艷福不淺,道歉的話都帶著調侃的笑意。

馮世真這麼敏銳的性子,何嘗聽不出來?她當即惱羞地推容嘉上,想從他懷裡掙紮出來。

容嘉上抱著她不放,一本正經地說:“這樣坐一起,重心穩得多,才不容易跌傷。先生沒有學過物理嗎?”

馮世真氣道:“要想不跌傷,下車走路不是好得多?松手!”

容嘉上悻悻地松開手。

司機趕緊轟瞭一腳油門,輪子碾過一個大水窪,車身又是猛烈地一顛。馮世真還沒來得及坐起來,又跌回瞭容嘉上的懷中。

“瞧!”容嘉上理直氣壯地把她緊抱住,嘴唇貼著她冰涼的耳廓,低聲說,“不是我不想放手的。”

馮世真的臉一直紅到瞭耳根,連圍巾下露出來的一小截原本雪白的脖頸也染上瞭緋色。有保鏢坐在前面,她又不敢大力掙紮。可容嘉上不怕她和自己扭勁兒,反而順勢調整瞭姿勢,把她摟得更嚴實瞭。

“別動瞭。”容嘉上嗓音低沉暗啞,“我就抱抱你,以後機會也不多瞭。”

馮世真像是踏空瞭一級臺階,心漏跳瞭一拍。在她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身軀就先已經投降妥協。

車搖搖晃晃地開在空曠的荒野小道上,雲層低低地壓在頭頂,收割過的稻谷伏在田野之中。馮世真依偎在容嘉上溫暖的胸膛上,同他一起望著隆冬郊外的景色。手指又不自覺地扣在瞭一起,而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過瞭許久,車停在瞭一個土廟門前。

恰好天放晴瞭,稀薄的陽光從雲層後撒瞭下來,照在廟宇灰撲撲的磚瓦和斑駁的墻壁上。小廟香火顯然不旺,門前十分冷清。庭院裡有一個小沙彌在掃地,見瞭施主躬身行禮。裡面有老主持迎瞭出來。

馮世真每年都來一趟,主持認得她,寒暄過後便引她進去。

偏殿裡擺滿瞭一排排的牌位。馮世真熟練地找到瞭生母的牌位,點瞭香燭,然後掏出帕子,仔細地擦著牌位上的灰塵。

容嘉上安靜地站在一旁,註視著馮世真的一舉一動。那牌位十分樸素,寫著“妣白氏之神主”幾個字。

馮世真蹲瞭下來,供果盤,點香燭。

容嘉上本以為馮世真是來給馮傢祖宗上墳的。可是馮世真卻顯然隻是來祭拜這位白氏族的。他站在旁邊看瞭半晌,忍不住問:“世真,這位前輩是你什麼人?”

馮世真有些詫異他會這麼問,說:“她是我親娘。”

容嘉上怎麼都沒料到會是這麼一個回答,愣瞭好一下,才繼續問:“是你親娘?那你傢那位……”

“是我養父母呀。”馮世真也一臉詫異,“我還以為楊秀成把我的背景調查得清清楚楚,原來你不知道我是被馮傢收養的孤女呀。”

“什麼?”容嘉上不禁叫瞭起來,又想起自己正在墓前,急忙朝墓碑鞠瞭一躬,壓低嗓音道,“你的資料裡沒有寫這條。你不是馮傢親生的?”

“不是。”馮世真重新低頭點香,低聲說,“小時候,我親娘帶我和我弟弟走親戚,半路遇到……遇到瞭劫匪。我娘遇害,我弟弟丟瞭。馮傢救瞭我,把我養大,視我如己出。在我心中,馮傢夫婦就是我親爹娘,大哥就是我親大哥!”

再親那也隔肚皮呀!

馮氏夫婦還好。馮世真都知道自己的身世,馮世勛肯定也知道妹妹是收養的。那再回頭看馮世勛對妹子狂熱的保護欲,容嘉上終於覺得自己之前那股不對勁是從何而來的。原來他早就覺得馮世勛不對勁。原來,他們並不是親兄妹!

“那你的傢人呢?”容嘉上問,“你本來姓什麼?”

馮世真搖頭,“不記得瞭。我當時才兩三歲,又受瞭驚嚇,隻記得自己叫真真,娘姓白,其他全不記得瞭。恰好馮傢夭折的女孩也叫真真,我就頂替瞭她。”

馮世真就著香燭火苗點燃瞭紙錢,一張張燒瞭起來。

容嘉上蹲瞭下來,幫著她一起燒紙錢。

“馮傢居然沒有瞞著你的身世。”

“小時候不知道的。”馮世真說:“十來歲的時候,被老傢一個多嘴的親戚說破的。於是我爹娘就全告訴我瞭,又說我親娘當初為瞭讓我逃走,替我擋瞭歹徒的刀,死得很慘。既然我知道身世瞭,就讓我每年回來給我親娘上香祭拜。”

容嘉上問:“那你沒有找過你其他的親人?”

“找過,找不到。”馮世真說,“我娘死在半途中,行李燒瞭個精光。我們母子仨又不是本地人,誰都不認識。我爹當初還給鎮長塞瞭些錢,說萬一有人來尋我們母子,記得轉告一聲。可是二十年過去瞭,從來就沒有人來尋過。”

她苦笑著,看著紙錢被火焰吞沒,“我已經是命好的瞭。馮傢待我如己出,還送我讀瞭大學。我那弟弟,當初聽說不過數月大,應該是被……那個劫匪帶走瞭,現在也不知道過得怎麼樣瞭。”

容嘉上握住瞭馮世真被火烤得暖融融的手。

“他會好好活著的,世真。他也許也會遇到好人傢,平安長大。他或許不記得自己還有個姐姐,但是如果你們見面瞭,你一定能一眼就把他認出來。”

馮世真朝他溫柔地笑瞭笑。雖然她知道這隻是幾句太過充滿幻想的安慰話,但是她依舊感受到瞭真切的關懷在裡面。

“如果……”馮世真輕聲說。

“什麼?”容嘉上問。

馮世真苦笑著搖瞭搖頭,在裊裊輕煙中,朝著生母的牌位拜下。

如果……你不是容定坤的兒子,該多好。

出瞭大殿來,風起雲散,明媚的陽光撒滿瞭小小的庭院,天色不剛才還要好瞭些。

容嘉上拿瞭錢請主持做齋飯,而後抬頭看瞭看天色,對馮世真說:“飯還要過一會兒才好。我剛才進門前望見後山坡上的臘梅開瞭,黃燦燦一片怪好看的。不如我們去轉轉?”

透徹的冬日陽光好似一片打磨光滑的水晶玻璃,容嘉上清俊白皙的面孔隔著這陽光的屏障,濃烈的眉眼有些朦朧,笑容卻越發溫潤,帶著溫暖的感染力。

馮世真胸臆間因回憶起往事夠勾起的鬱結隨即被他的笑容沖淡瞭,心又輕飄飄地回瞭位。她長長地舒瞭一口氣,點頭一笑。

兩人繞過瞭羅漢殿和僧人居住的屋子,從後門出瞭寺廟。山路是灰石板鋪就的小路,已被雜草掩去大半,上面的青苔被雨水潤濕瞭,踩上去直打滑。

容嘉上側身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牽著馮世真的手,給她帶路。

“腳踩草上,不滑。沒事,那下面是實的。”

馮世真踩瞭上去,容嘉上胳膊一使力,就把她拉瞭上來。慣性讓馮世真往容嘉上身上傾去,手肘撞在瞭他的小腹上。

年輕男子的肌肉結實而富有彈性,把那撞擊真實地反彈瞭回來,沖得馮世真的心頓時亂瞭兩拍。她臉頰一陣發熱,薄薄的紅暈自白凈的皮膚下泛開,身體裡一團熱氣好一陣翻騰。

昨夜那事的餘韻,是不是持續得太久瞭一點?

兩人又往上走瞭片刻,石板路沒瞭,有的隻是幾乎沒膝蓋的枯草和灌木,以及十來二十株臘梅樹。迎著風,沐浴著冬陽,是這片荒涼沉積的郊野之中唯一一片明亮鮮活的顏色。

容嘉上也是誇張瞭。還沒有到最冷的氣節,樹枝上大半都還是含苞的花骨朵,隻在枝頭向陽處開瞭一片,黃燦燦、沉甸甸的,在風中輕輕搖曳著。清冽的寒香仿佛就在鼻端,待你想去仔細品味,卻又捕捉不到瞭。

“先生當心被灌木刮破瞭襪子。”容嘉上叮囑著,“要不你站這兒別動。你喜歡哪一支,我去給你摘。”

“還是算瞭。”馮世真說,“大老遠帶回去,都不成樣子瞭。就留它們在枝頭吧。這才開得好看。”

容嘉上笑笑,把手抄回瞭口袋裡。

兩人並肩站著,一面是花枝顫顫的臘梅,一邊是視野開闊的江南丘陵平原。風似一隻調皮的手,把天上的雲撥來趕去,大地也隨之忽明忽暗。

而風就自這空曠的田野裡吹來,掠過樹梢和枝椏,拂過兩人並肩的身軀,再飛向青空之下茫茫的遠方。

馮世真忽然說:“我在大學裡的時候,看過一本地質學的書,說咱們站的這塊地方,在億萬年以前,是一片汪洋大海。不知道再過億萬年,這裡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也許又變成海瞭。”容嘉上說,“也許將來的人都住在高高的山上,四面被水包圍著,出門走一趟親戚都要劃船。”

馮世真被他逗得笑起來,又說:“還有一本說考古的書,記載瞭許多海底湖裡被淹沒的城市。那些城市也曾經非常繁華,可惜大水一來,什麼都被沖沒瞭。”

“是麼?”容嘉上側頭望著馮世真,嘴角掛著俏皮的笑,“要是哪日輪到上海被淹瞭,我就劃著船,帶著你逃命。就不知道那時候你還肯不肯跟我走。”

馮世真笑得心酸,“既然到處都淹瞭,我們倆又能去哪裡?”

“逃去天涯海角!”容嘉上朝氣蓬勃地一笑,眉眼舒展開來,雙目亮如寒星,整張英俊的面孔都在發亮。馮世真的心被那光芒狠狠地刺中,疼痛讓她氣息翻湧,卻又半絲都挪不開目光。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