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見到瞭劫匪瞭?”
馮世真沉默瞭片刻,才點瞭點頭,“不過是個黑色影子罷瞭。在夢裡,他有時候是一隻大黑狗,要撲過來咬我,有時候是一個大石頭,從天而降把我砸倒。你記得你三四歲時的事嗎?”
容嘉上想瞭想,說:“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在花園裡玩,被蜜蜂叮瞭,疼得大哭。後來問瞭我奶娘,說是我三歲時的事。還有一次,是太太生瞭芳林和嘉辛,我去搖搖籃,搖得太用力瞭,他們倆大哭。太太沖過來一把將我推倒在地上。那也是三四歲的事。”
“好吧,”馮世真不禁嘟囔道,“這下倒輪到我替你感到難過瞭。”
容嘉上輕笑瞭起來,又握住瞭馮世真的手,“我們倆都是沒娘的孩子,我那個爹還形同虛設。我們確實該同病相憐。”
“誰和你同病瞭。”馮世真微笑,“我爹媽可疼瞭我。”
“是,是。”容嘉上有些感嘆,“所以說,世真,我挺羨慕你的。”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南橋的茶水店已換瞭掌櫃,是老掌櫃的兒子。容嘉上說明瞭來意,又給足瞭小費,新掌櫃立刻一溜煙跑回傢,把老頭子背瞭過來,讓客人問話。
那老掌櫃眼睛已經瞎瞭,記性卻好。容嘉上剛問瞭兩句,他就點頭道:“我記得的。死瞭的客棧老板兩口子是我堂侄兒和他媳婦兒,我怎麼會不記得?投宿的那母子三人,是坐著驢車,打從西南邊過來的。小孩子尿佈濕瞭,就在店裡桌子上換的尿佈呢。當時還有個小女孩,幾歲大。”
馮世真輕聲說:“老人傢,那女孩就是我。”
老掌櫃很是震驚,“你就是那個被路過的人傢救起來的?哎喲,你可真是福大命大!”
馮世真問:“您老還記得我娘說過她是從哪裡來的嗎?”
老掌櫃搖頭,“他們隻坐瞭一會兒就走瞭。不過你娘聽口音,像是郭傢鎮那邊的人。”
容嘉上猛地抬頭,看瞭老掌櫃一眼,“您確定是郭傢鎮?”
“郭傢鎮怎麼瞭?”馮世真不解地看向容嘉上。
老掌櫃說:“我隻聽著像罷瞭。他們三人恰好也是從西南面過來的。那頭,郭傢鎮、萬金鄉、福田鄉,口音都差不多。不過說起來,那天的事也都是命呀。”
“這怎麼說?”馮世真問。
老掌櫃說:“姑娘,你娘當時到我這兒的時候,日頭已經西斜瞭。我老伴兒就勸她在鎮上的客棧歇腳,明日再趕路。她卻說有人在前面等著接她。後來她想是看天色太暗,改變主意,歇在瞭鎮東口,就偏偏撞上瞭那些人。她當時要是就歇在鎮上,又哪裡會遭遇那麼一場慘禍呢?”
馮世真沉默地坐著。
容嘉上卻問:“老人傢,您記得是誰在趕車?”
老掌櫃說:“是個年輕漢子,管那那婦人叫嫂子,想是夫傢的小叔子吧。”
馮世真驚訝地睜大瞭眼。容嘉上問:“你不記得自己還有個叔叔瞭?”
馮世真搖頭,“我隻記得坐瞭很久的車,記不住趕車的人瞭。”
當年慘案發生,巡捕房過來也不過是走瞭一下過場,根本就沒有細查。直到今日,馮世真才知道當年車夫竟然有可能是自己的叔父。
“不過……”老掌櫃又說,“那漢子卻是北方口音,個子又高,不是本地人。”
容嘉上忙問:“這人也死瞭?”
“沒有。”老掌櫃搖頭,“客棧的火被撲滅後,隻找出三具屍體:我堂侄兒兩口子,還有就是那個婦人。我們街坊也議論過,都覺得這案子真是奇怪呢……”
在客棧裡的就四個成年人,兩個孩子。就算最小的男孩被劫匪抱走瞭,那趕車的漢子又失蹤到瞭哪裡去瞭?
這世道並不太平,上海的小報上,不是今天有兇殺,就是明天有綁架,搶劫這等小事,甚至都得不到小報的青睞瞭。這樣一個發生在偏遠鄉鎮外的案子,一不涉及名人,二不涉及大量金錢,巡捕房的人也懶得花精力去查,隻以流寇搶劫殺人來結案。
回上海的一路上,馮世真都心事重重,沉默不語。
容嘉上一邊泡茶,一邊說:“趕車的這個男人嫌疑很大。就算他不是兇手,但是也應當知道令堂的身世。找到瞭他,至少可以查到你的親人。”
馮世真心不在焉地嗯瞭一聲,忽然說:“郭傢鎮這地名聽著怪耳熟的,明明平時沒聽人說過。”
容嘉上頓瞭頓,說:“也許是在容傢聽到人提起過吧。我們容傢是從郭傢鎮出來的。”
“是嗎?”馮世真驚訝,“這也真湊巧。你們老傢還有什麼人?”
“一兩個遠房的老叔。”容嘉上說,“我爹少年就離傢出來打拼,鄉下卻鬧瞭一場鼠疫,近親死得七七八八。我爹因為在外反而躲過瞭。”
馮世真想到瞭什麼,勾著嘴角譏笑道:“若我娘是郭傢鎮上出來的,那我們倆有可能是老親呢。”
“沒準兒是我表姐呢。”容嘉上把熱茶推到她面前。
馮世真譏笑道:“要真是親戚,那可真是大水沖瞭龍王廟瞭。”
容嘉上也跟著她笑瞭,說:“世真,我就隻問一次。你要是不想查下去,那我就此收手。但是如果你想找到當年的兇手,找到你的弟弟。那我會幫著你查到底!”
馮世真收起瞭笑意,認真註視著眼前青年那一雙澄清的雙眸。這男人生得這麼俊美,惹人喜愛,多看瞭幾眼,就生出一股想去輕吻他的沖動。天知道她為瞭克制這股沖動,自相識以來就費瞭多大的勁兒。
容嘉上握著她的手,拇指輕輕摩挲著她光潔的手背,曖昧,又充滿瞭愛意。
“利用我吧,世真。我可以辦到許多你辦不到的事。”
因為這句話,馮世真意味深長地、帶著苦澀地笑瞭起來。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瞭。”
火車到上海的時候已經入夜。馮世真下瞭車,剛從聽差手裡接過自己的行李箱,就聽有人高聲喚她。
馮世勛撥開人群快步沖瞭過來,拉著馮世真上下打量,邊問:“怎麼樣?這一路還順利吧?對不起瞭,世真,大哥昨天是真的走不開。”
馮世真就像是逃課被捉住的學生似的,背脊上的汗毛全都立瞭起來,下意識用眼角餘光往身後掃。
而容嘉上極識趣,早在馮世勛出聲的時候就把帽子扣在瞭頭上,側過瞭身,在兩個手下的護送下,順著出站的人群溜走瞭。
馮世真松瞭一口氣,挽著兄長的胳膊笑道:“那大哥要給我賠罪呀!請我去旺福樓吃宵夜好不好?”
就在馮傢兄妹開開心心地吃宵夜的時候,容嘉上也回到瞭容府。
夜已深,可容傢卻還燈火通明。棋牌室裡架著牌桌,容太太正和三舅太太打麻將,有幾日沒見的杜蘭馨居然也在一旁作陪。容定坤則和幾位男客湊瞭一桌,楊秀成神態從容地坐在牌桌上,丟瞭張牌,朝容嘉上客氣地點瞭點頭。
又因為有楊秀成在,容芳林強撐著沒去睡覺,而是坐在楊秀成身邊幫他看牌。
兒子不打招呼地就跑去外地兩天,這下見到兒子回來瞭,容定坤皺著眉頭本想數落幾句,又想到親戚還在,隻得把到嘴邊的話轉瞭個意思,“蘭馨過來送瞭兩箱她大哥從歐洲帶回來的好酒。我知道你最近忙工作,但是也要抽空多陪陪未婚妻的。”
既然事情還沒有說破,那面子上的事還是要做到的。容定坤依舊扮演著一個嚴肅而公正的準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