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流讓機身開始不規則的震動。馮世真下意識緊緊抓著座椅扶手,雙目死死盯著容嘉上一直堅定不移的背影。
“別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的。”容嘉上在百忙之中回頭朝馮世真投去溫暖的一瞥,笑容猶如穿破陰雲的陽光,瞬間就安撫瞭馮世真緊張的神經。
而容嘉上的話起到瞭神奇的效果。片刻之後,顛簸突然停止瞭,就像它從來沒有產生過一樣。緊接著,飛機沖出瞭雲層,刺目的陽光再也沒有絲毫阻擋地揮灑而下。
馮世真下意識瞇起眼,耳邊聽到容嘉上恣意爽朗的輕笑聲。
“世真,你看!”
馮世真睜大瞭眼,朝窗外望去,瞳孔因眼前壯麗璀璨的景象而猛地收縮。
他們正飛行在一片雲海之上,沐浴著輝煌的陽光。雲海波浪起伏,延綿不絕,一直延伸到世界的盡頭。而頭頂是碧藍如洗的天空,清澈剔透猶如一張巨大的水晶穹頂,籠罩著萬物,也籠罩著渺小的他們。
這就是容嘉上熱愛的天空,如此廣袤寬大,可以包容一切。向往著飛翔的自由的青年,又怎麼會被那個如生銹枷鎖的傢族束縛住,拽入地獄呢?
馮世真忽然對天空產生瞭前所未有的敬意,愛上瞭這種沒有束縛的自由。她覺得自己變成瞭一束風,陽光穿過她透明的胸膛,普照大地。而容嘉上就是另一束風,他們纏纏繞繞地飛著,吹動著雲,拂動著雨,去任何想要去的地方,不再受到任何阻擋。
“喜歡嗎?”容嘉上側頭望著馮世真,清澈的眼中映著窗外浩瀚的雲海,“這就是我一直想帶你來看的景色,想瞭很久很久瞭。”
“喜歡!”馮世真著迷地望著窗外的景色,說,“嘉上,你說,如果天上有神明,他們是不是正在註視著我們?”
“會的。”容嘉上笑著說,“神會保佑我們的。”
飛機在北平的小機場平穩降落。
直到雙腳重新踏上大地,馮世真才發覺自己心跳依舊劇烈。她整個人有些輕飄飄的,仿佛肉體已經落瞭地,靈魂卻還沒有歸位。
北平比南京要冷許多,隆冬季節,除瞭清掃過的機場跑道外,全都堆積著皚皚白雪。寒鳥在郊外野地裡覓食,光禿禿的樹枝分隔著蒼茫灰白的天空。這裡也沒有陽光。萬丈光芒被他們留在瞭白雲之上。如今他們回到瞭塵世之中,繼續碌碌鉆營的軌跡。
“還好嗎?”容嘉上看馮世真臉色有點不好,擔心地摟住瞭她,“你好像有點暈機。我讓人給你送點茶來。”
馮世真深深呼吸著北平雪後幹凈而冰冷徹骨的空氣,仰頭望瞭一眼灰蒙蒙的天空。
“怎麼瞭?”容嘉上擔憂地問。
馮世真說:“我真的有些能體會你那麼愛飛行的心瞭。那種掙脫一切束縛的自由,簡直像鴉片一樣,嘗多瞭就要上癮。”
“哦?”容嘉上笑瞭,“你喜歡的話,以後有機會,還帶你飛。”
容嘉上果真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司機開著車早就在機場外等候著,徑直把馮世真送到瞭北平的火車站,正趕上瞭預計的那班火車到站。馮世勛的同學在出口接到瞭假裝才下火車的馮世真,絲毫都沒有起疑。
馮世勛的這個中學同學姓張,馮世真稱呼他張師兄。張師兄個頭矮胖,為人十分熱情。黃包車在北平稱作膠皮。張師兄叫瞭兩輛膠皮,讓馮世真帶著行李坐一輛,自己坐一輛在後面跟著。容嘉上開著車,不緊不慢地跟著他們,搖下車窗朝馮世真笑嘻嘻地擠眼睛。
張師兄同新婚太太和寡母住在一個小四合院裡,騰瞭一個朝西的房間給馮世真暫時落腳。馮世真取出瞭從上海帶來瞭禮物,送張師兄的是馮世勛從德國帶回來的自來水筆,送兩位女眷的的是巴黎春天買的衣料,哄得張傢一傢三口格外開心。
次日,馮世真帶著禮物去拜訪瞭裴老先生夫婦。這一位有名的學者住在一個位於胡同深處的小四合院裡,庭院整潔,屋舍明亮。裴老還是那麼愛熱鬧,馮世真在裴傢不過坐瞭一個多小時,就有三個學生上門來。裴老還如當初在上海一樣,愛看學生們來他傢中聚會,一邊吃茶,一邊討論學術,針砭時針,發表激昂的演講。馮世真是他很喜歡門外弟子,聽說她是來北平找工作落腳的,裴老又讓學生們幫忙。
一個師姐說她工作的女校有老師臨時結婚離職,現在正逢期末考試之際,學校想找一位教師臨時代課並幫著監考和改卷,能提供宿舍。馮世真也不想總是打攪張師兄,請那師姐吃瞭午飯,下去就去學校面試,很順利地被錄取瞭。
等到晚上,馮世真把這消息告訴瞭張傢人,又買瞭一隻烤鴨加菜。張傢老少都頗喜歡她識趣懂禮,主賓盡歡。第二天,馮世真辭別瞭張傢,搬進瞭學校的職員宿舍裡。
送走瞭張師兄,馮世真去郵局給馮世勛發瞭一封電報,然後踩著皚皚白雪,慢悠悠地往回走。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庭院,這裡同她生長的環境截然不同,讓她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北方的空氣是那麼寒冷而幹燥,充斥著煤炭燃燒的焦氣,刺激著她還未痊愈的肺。而這座城市裡並沒有多少她熟悉的人。當她就要在這裡開始自己新的生活時,她卻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準備好。
馮世真覺得很忐忑,像走在一個獨木橋上,前方是濃濃迷霧,腳下是湍急河流。她怕自己一腳踩空,也怕未來並不像自己期許的那樣。
她真的會喜歡自己原本計劃的那種生活嗎?
做一份穩定的教職,找一個老實的丈夫,一輩子平順卻也乏味地度過?
她以前會覺得這樣的生活非常安定和省事。可是現在,在她經歷過瞭風雲之後,自己會再甘於把剩下的生命用在平庸的生活上?在她知道前方還有更高的山峰,更波瀾壯闊的海洋,甚至是,更無垠的天空後,她還會安心地收起自己的心氣和抱負,像個工蜂一樣按照普通人的軌跡度過一生?
作為一個被藥店人傢收養的孤女,馮世真覺得自己一直是一個懂得知足和感恩的人。但是這一刻,她望著庭院裡的白雪和墻角衰敗的枯草,再望瞭一眼天空中厚厚的雲層,突然生出一股不甘心來。
原來天那麼高,雲上的景色那麼壯麗。她總鼓勵容嘉上振翅飛翔,卻為什麼沒有想過自己也能呢?
馮世真抬起頭,倏然站住。正心心念念著的容嘉上穿著一身筆挺帥氣的西裝大衣,帶著帽子和手套,風度翩翩靠著一輛黑色轎車站著,顯然在等她。
馮世真看著自己這個俊美的情人,心裡湧起一陣強烈的愛意。而此刻她也不再需要壓抑自己的感受。當容嘉上走到她跟前,彎下腰來的時候,她亦仰起頭,回應瞭他的親吻。
“冷嗎?”容嘉上脫瞭皮手套,捂著馮世真的手。
馮世真搖頭,問:“等瞭我很久?”
“沒多久。”容嘉上怪委屈地說,“但是怕你的新同事說閑話,所以不敢把車聽在校門口。”
馮世真忍俊不禁。
容嘉上把馮世真的手夾在臂彎裡,“你今晚要回宿舍嗎?”
馮世真挑著梅反問:“如果不呢?”
“哦。”容嘉上隨著馮世真一起擠進瞭車後座,扣著她的後腦,給瞭她一個充滿瞭霸道和狂熱的吻。
片刻後唇分,兩人的呼吸凝結成瞭淡淡的白霧。馮世真抿著嘴笑著,把發燙的臉埋進瞭男人暖意融融的胸膛裡。
同馮世真住一間宿舍的女老師是北平本地人,平時都住傢裡。於是馮世真也對舍監謊稱要走親戚,跟著容嘉上去住瞭飯店。
兩人先去大名鼎鼎的東來順飯莊吃瞭晚飯,又去戲院看瞭最近極紅火的尚小雲主演的《摩登伽女》。散場出來,戲院門口有孩子在雪地裡賣花。容嘉上看那孩子穿著露腳趾的破棉鞋,掏錢把所有的玫瑰花都買瞭下來,又多給瞭孩子一塊錢,讓他去買雙新鞋。
孩子千恩萬謝,作揖道:“先生和太太一定大富大貴,恩愛白頭!”
容嘉上的臉色凍住,馮世真卻像是沒聽清那孩子的話似的,笑著目送孩子歡快地跑走瞭。
“回去吧?”馮世真一手抱著花束,一手朝容嘉上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