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本詩織今日也跟著父親來瞭俱樂部,隻等父親把婚事談妥瞭,就叫她進去和容嘉上見一面。可是她坐在雅座裡左等右等,都沒有等到聽差來請她。她一擔心容嘉上拒絕,二更擔心父親把這好機會讓給瞭前頭兩個嫡姐,急得鼻尖冒汗。
一個秀麗動人的年輕小姐孤單一人坐著,又面帶焦慮之色,自然引得來俱樂部獵艷的男士們紛紛側目。橋本詩織坐瞭半個小時,前後就有四五個男人過來搭訕,想替佳人分憂解勞,都被她不耐煩地打發瞭。
可總有難纏的男人不怕橋本詩織的白眼,笑嘻嘻地非要請橋本詩織去跳舞。橋本詩織被他抓著瞭手,氣得俏臉浮著紅暈,眼角眉梢含羞帶恨,反而更嫵媚瞭幾分。
正尋思著是否要將橋本傢搬出來之際,一隻大手拽住那拆白黨的衣領,輕輕一揮就將人丟下瞭舞池,驚得跳舞的人一陣驚呼抱怨。
那男人被人扶起,怒氣沖沖地想要沖回去,抬頭一見站在上方的高大男人,立刻就萎瞭。他自討沒趣地摸瞭摸鼻子,沿著舞池邊緣灰溜溜地跑走瞭。
橋本詩織拉瞭拉裙子,羞羞答答地站起來,朝著那出手相救之人躬身行禮。
“多謝孟先生替我解圍。不然我就要被那個登徒子拖走瞭。”
孟緒安笑盈盈地朝她點瞭點頭,“詩織小姐太客氣。隻是你這麼一位漂亮小姐,怎麼就沒有一位護花使者呢?”
橋本詩織臉頰羞紅,道:“我跟著傢父來的。傢父和人在包房裡談事,讓我在外間小坐。”
“原來如此。”孟緒安道,“既然你一時沒伴,孟某請你去吧臺喝杯酒如何?不知道令尊是否允許你在外飲酒。”
“不礙事的。”橋本詩織莞爾。
孟緒安便把胳膊伸瞭出來,讓她挽住,帶著她朝吧臺走。他身材高大健壯,氣宇軒昂,散發著一股濃鬱的成熟男人的穩健和自信。橋本詩織之前隻覺得容嘉上那樣清貴高傲如白楊樹的青年迷人,現在卻發覺孟緒安這樣的如松柏的男人更是別有一份震撼人心的雄性氣質。
孟緒安是社交場所的寵兒,風流瀟灑,幽默詼諧,三言兩語就哄得橋本詩織神魂顛倒。橋本詩織再聰明,也不過是個十八九歲,見識有限的女孩子。孟緒安生動地說瞭些他早年在各國旅遊的見聞,就逗得她不住驚呼輕笑,不自覺被孟緒安套瞭許多橋本傢的隱私都沒發覺。
容嘉上辭瞭橋本正三出來,經過俱樂部大廳的時候,就見孟緒安正在和橋本詩織談笑風生。橋本詩織一臉孺慕崇拜,兩眼閃閃發光地凝視著孟緒安,壓根兒就沒有註意到從旁邊不遠經過的容嘉上。
容嘉上哪裡看不出來孟緒安在套橋本詩織的話,可也懶得理會,笑笑便出瞭門。
正值深夜,但是霞飛路上依舊車水馬龍。容嘉上站在路邊抽煙等司機把車開過來,兩個保鏢跟著他。
“是你?”他註意到一個保鏢就是之前挑中的阿文。
阿文嚴肅拘謹地點瞭點頭,目光依舊犀利地左右掃著。街上人來人往,但凡有人靠容嘉上近瞭些,都要被他兇神惡煞地推開。
“別緊張。”容嘉上雖然不信阿文,可看他這樣又覺得有點好笑,“你以前做過保鏢嗎?”
“沒有。”阿文說,“但是張哥說過做保鏢要做什麼。首先不能讓陌生人靠近大少爺。”
容嘉上笑瞭笑,覺得這阿文緊張時的神情有幾分眼熟,卻並不是因為和自己長得像的緣故。
正思索著,司機把車開瞭過來。另外一個保鏢拉開瞭車門,請容嘉上上車。
容嘉上走過去的時候,看到窗外的燈光透過車窗玻璃,照在瞭司機汗涔涔的臉上。
他下意識停下瞭腳步。
司機緊張地斜眼看過來,見容嘉上正盯著自己,蒼白的臉上露出驚惶之色,下意識放下手剎。
“住手——”容嘉上大喝。
千鈞一發之際,阿文拽著容嘉上的後頸,連拖帶推地將他撲倒在路邊一個大郵筒背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就在同一時刻響起,車瞬間就被一隻無形的打手被撕得粉碎,滾滾熱浪四散,沖得近處的路人橫飛跌倒,熊熊火焰竄起一丈多高。
大郵筒替容嘉上和阿文擋住瞭爆炸的沖擊和熱浪,可其他人卻沒有他們這麼好運。這樣劇烈的爆炸下,車裡的司機和站在車邊的保鏢顯然已沒有瞭生還的可能。更有好幾個被爆炸波及的路人此刻正鮮血淋漓地躺在地上呻吟。
身後的俱樂部臨街的一面墻的窗玻璃都被全數震裂,碎玻璃紛紛揚揚散落一街。一隻斷手從窗戶飛進來,落在一張桌子上。女客見狀,尖叫的尖叫,暈倒的暈倒,連男人都被嚇得丟下女伴自顧逃跑。
孟緒安倒是爆炸後頭一個反應過來的,當即撇下瞭橋本詩織,帶著保鏢扶著槍沖瞭出去。
外面的情景十分慘烈,被炸飛的車和人體碎片散落一地,俱樂部門口的臺階前就落瞭一隻斷腳。燃燒的車周圍到處是鮮血和碎片,受傷的路人隨處可見。
“容大少爺?”孟緒安看到瞭容嘉上“你沒事吧?是你傢的車炸瞭?”
這麼狼狽的樣子偏偏被情敵撞見瞭,真是個晦氣的事。容嘉上沒利孟緒安伸過來的手,自己和阿文相互扶持著站瞭起來,拍著身上的灰塵。
“多謝孟老板關心。隻是我也不清楚出瞭什麼事。”容嘉上並不打算把事情緣由告訴孟緒安,“阿文,去打電話讓傢裡多開一輛車過來,幫忙把受傷的人送去醫院。”
“我有車。”孟緒安說著,讓司機開著自己的車,把受傷的人送去醫院。大局當前,他和容嘉上都將恩怨暫且放在一邊,一起幫著查看傷員。又有回過神來的人也走瞭過來,加入瞭他們。好在七八個受傷的路人當時隔得遠,都是皮肉傷,隻有一個跌斷瞭胳膊,需要將養一些時日。
容嘉上額角被郵筒上一枚釘子磕破瞭,血順著臉頰流,滿身灰塵,坐在路邊,狼狽不堪。橋本詩織壯著膽子出門張望,一眼看到他這如修羅般的模樣,大驚失色。
“嘉上,你在流血!”橋本詩織拿手帕去擦容嘉上的臉,“怎麼搞的?疼不疼?”
“沒事,隻是小傷。”容嘉上冷淡地把頭扭開瞭,對阿文道,“剛才頭暈瞭忘瞭問,你沒受傷吧?”
“隻有一點磕碰,大少爺不用擔心。”阿文低聲說,又補充瞭一句沒,“不是趙叔幹的。”
“你對他倒忠心。”容嘉上哼笑,“放心,肯定不是他幹的。他還需要我活著在文書上簽字呢。”
阿文面無表情,抱手而立,好似一尊清俊的雕像。
橋本詩織被晾在瞭一邊,尷尬之情難以言喻。恰好孟緒安回轉瞭來,對容嘉上道:“巡捕房的人一會兒就要到瞭。容公子若是不想被詢問,不如早些回傢休息?”
容嘉上知道孟緒安已經猜出來這次爆炸是沖著自己來的。但是這種傢族內部爭權奪利的廝殺危害瞭無辜路人,是社會相當忌諱抵觸的。容嘉上雖然是受害者,卻也不得不再次替傢裡那些不省事的叔伯們收拾爛攤子,吃個悶虧將此事瞞下來。那此事他假裝不知情溜走是最好的。
“今日受傷的人的醫藥費,全都應當由容傢來出的。”容嘉上說。
“那我就不同容公子搶功瞭。”孟緒安笑道,又朝沉默站在一邊的阿文多看瞭兩眼,“就是最近世道不太平,容公子出門還請多加小心。我看你這個保鏢身手不錯,今日多虧瞭他反應及時。”
兩個男人神色嚴肅冷峻地低聲交流著。橋本詩織的眼珠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好似花中蝴蝶一樣忙碌。
看容嘉上這態度,肯定是拒絕瞭父親的聯姻的提議。橋本詩織發覺自己並沒想象中那麼失望瞭。上帝關上瞭一扇窗,卻又給她開瞭一扇門。孟緒安,美國華裔銀行傢,天之驕子,真正的詩禮世傢的當傢人,這出身可比倒賣鴉片出身的容傢高貴到月亮上去瞭。
況且孟緒安年長而成熟穩重,俊朗高大,知情識趣,對她又溫柔又有耐心。橋本詩織知道孟緒安紅顏知己不少,可他這樣優秀的男人風流是正常的。也許正是見多瞭嫵媚妖嬈的交際花和大明星們,反而會更喜歡自己這種清雅秀頎、婉約書香的女孩子呢?
天下男人這麼多,滿上海小開也不少,何必吊死在容嘉上一棵樹上。橋本詩織心裡有瞭盤算,等橋本三郎出來瞭,她挽著孟緒安,嬌滴滴地對父親道:“父親,這位孟先生剛才救瞭我呢。”
容嘉上對橋本詩織這語氣再熟悉不過,一聽就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他望瞭一眼似乎一無所知的孟緒安,和一眼都不多看他的橋本詩織,在巡捕房警車由遠及近的警笛聲中,鉆進瞭來接他的車裡。他們從還在燃燒的車架子旁邊駛過,迅速消失在瞭街道盡頭。
容傢女眷們都已經入睡,要直到明日早上才會從報紙上看到容嘉上遇刺的消息。容嘉上回房洗澡,微燙的水淋在手腕擦傷的地方,帶來陣陣刺痛,提醒著他剛才同死亡擦肩的一幕。
背叛他的司機要調查,殉職的保鏢傢屬要撫恤。吃瞭這麼大的虧,又要如何報復那些個對他下手的元老,如何權衡各方勢力……
容嘉上隱隱頭疼,滿腦子思緒雜亂,直到房中電話鈴聲突兀響起。
已是凌晨一點,這個時候來電話,必然不會是什麼好事。
容嘉上圍瞭一條浴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臉暴躁地接起瞭電話:“又有什麼事?”
“……”馮世真輕柔如夜風般的聲音夾雜著電流雜音傳來,“是我。”
一時間,如月出雲一般,容嘉上滿腔鬱憤一掃而空,隻餘純粹的心弦顫動。
“我聽孟緒安說瞭。你沒事吧?”馮世真輕聲問著。
容嘉上在沙發裡坐下,話筒貼著臉頰,“沒事,保鏢反應很快。等等!你難道現在住在孟緒安傢裡?”
馮世真笑瞭笑,說:“我在你們傢門外。”
容嘉上唰地坐直,愣瞭一秒,難以置信,緊接著把話筒一丟,跳起來手忙腳亂地穿衣服。
馮世真站在容府門外第二個路燈下,送她來的車停在遠遠的路口。
這是一個春寒料峭的夜晚,卻有別於冬日的死氣沉沉,而在風裡多瞭許多新鮮濕潤的氣息。馮世真靜靜地靠墻站著,仿佛能聽到枝葉正在樹幹裡醞釀著,準備再等一場春雨就冒出枝頭;聽到鳥兒在巢中安睡,等著明日第一縷晨光破曉之際一展歌喉。她還聽到身後的宅子裡,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正朝她奔來。
馮世真等著那腳步聲近瞭,才自陰影裡走出來。下一瞬,就被人用力擁入瞭懷中。
這一幕真像她在北平時和容嘉上在雪地裡相擁的那一刻。隻是沒有瞭滿地積雪,唯有路燈依舊。
容嘉上捧著她的臉,不住親吻她的唇,“這麼晚怎麼跑來瞭?你的臉都凍僵瞭,要和我進去嗎?”
馮世真搖頭,“我不放心,就是想過來看看你。”
“我沒事。”容嘉上攤手,“你看,四肢俱全,腦袋也在肩膀上,也沒傻。就算傻瞭,也認得出你。”
馮世真促狹道:“那我得出張卷子考考你才能確定。”
“隨便你怎麼考。”容嘉上摟住她,吻著她冰涼的臉頰,“真不和我進去?她們都睡瞭,不會知道的。”
“不。”馮世真認真地搖頭,“你爹還在裡面。我不想靠近他所在的地方。”
容嘉上苦笑,抱緊瞭她,“罷瞭,隻要能見到你就好。”
“你要註意安全。”馮世真低聲說,“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瞭我們的未來。如果連命都沒有瞭,又有何未來可談?”
“我知道的。”容嘉上說,“再堅持一下。一切就快結束瞭。世真,我真想你……”
馮世真抬頭吻住他。容嘉上抱緊瞭她,將人摁在陰影裡,輾轉著深吻,貪婪地索取著,努力想從對方身上吸取一點安寧和勇氣。
“大少爺。”一個男聲極不合時宜地響起,打斷瞭繾綣溫情,“外面不安全。您最好還是進屋去。”
“滾!”容嘉上暴躁地扭頭罵。
“我該回去瞭。”馮世真氣喘籲籲地推開瞭容嘉上,朝那個站在不遠處的高瘦青年望瞭一眼,“你才遇刺,你這保鏢也是盡忠職守罷瞭。”
容嘉上長嘆一聲,無奈地松開瞭手。
馮世真走出瞭陰影,朝阿文點瞭點頭,忽而頓住,又仔細地看瞭他兩眼,“他……”
“和我有點像。我知道。”容嘉上說,“是趙華安送給我的保鏢,據說槍法極好。”
馮世真聽瞭,越發覺得這人有些古怪,朝阿文扯瞭一個冷淡的笑。阿文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我走瞭。”馮世真轉身不舍地摸瞭摸容嘉上的臉,“好好休息。”
“好。”容嘉上和她額頭相抵,舍不得放手,“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馮世真笑著推開他,後退瞭兩步,忽然把帽子摘瞭下來,朝他晃瞭晃一頭精致的短卷發。
“如何?”
容嘉上驚艷地睜大瞭眼,一時不知道說什麼。馮世真卻是嫣然一笑,腳步輕盈轉身快步走遠,上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