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九章

婚禮這天清晨,容芳樺從睡夢中被鬧鈴喚醒。她赤著腳下瞭床,走到窗前,唰地一聲拉開窗簾。

天剛蒙蒙亮,大地被籠罩在一層夢幻一般的清淡的靛藍色之中。隔著窗戶望著,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沉在瞭海中。而等到推開窗,清爽濕潤、飽含著薔薇花香的春風灌入臥室,帶走瞭屋內燃盡後的沉香,此起彼伏的歡樂鳥鳴也傳入瞭人們的耳中。

容芳樺穿著單薄的睡衣站在窗邊,深深地呼吸著清涼的空氣,試圖平復緊張雀躍的心跳。

“天氣真好。”容芳林披著一張大圍巾走過來,把妹妹一起裹著。姊妹倆微笑著依偎在窗前,眺望著萬裡無雲的晴空。

“我要結婚瞭。”容芳樺輕聲呢喃,“沒有想到,我隻會在這個傢生活十六年。可是一想,我竟然在這裡呆瞭十六年瞭,又覺得是好長一段日子。”

“所以,更應該憧憬一下新的生活呀。”容芳林說,“你和雲弛,在新的房子裡,看著截然不同的景色,爭取過著同在傢裡截然不同的生活。”

“會嗎?”容芳樺有些彷徨,“雲弛娶我,不會覺得是個負擔?”

“你不是任何人的負擔。”容芳林用力摟瞭摟妹妹,“還記得我們倆說過的將來的理想嗎?我想學經濟,你想學醫。我們發誓要做一個獨立而且充實的新女性,有屬於自己的社會定義,而不僅僅隻是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親。”

容芳樺認真地點瞭點頭。

“就算結婚瞭,也不要放棄你的理想。”容芳林微笑道,“我們姊妹倆一起努力,活得精彩,不做任何人的附屬品,自然也不會成為任何人的負擔。”

“好!”容芳樺伸手緊緊擁抱住姐姐。

“來。”容芳林摸瞭摸妹妹的頭發,“要抓緊時間把你打扮起來瞭,新娘子!”

愁容輕掃而去,容芳樺綻露嬌羞笑容,被容芳林拉著跑進瞭更衣間。

在這個鳥語花香的清晨,容府裡的人們都早早醒來,慎重地穿衣打扮,準備趕赴一場註定留給眾人不同尋常記憶的盛大婚禮。

容嘉上穿著筆挺的西服,打著領結,一邊仔細打量著鏡子裡那個削瘦肅穆的青年。

他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眉心不知什麼時候有瞭淡淡的川字紋,仿佛是最近這段時間蹙眉太多而導致。淺淺的紋路一旦產生,就不會消失。雖然不起眼,卻也給這張年輕的面孔增添瞭一絲成熟凝重的氣息。

容太太坐在梳妝臺前,挑選著搭配身上這條牡丹紫旗袍的珠寶,目光卻是落在首飾盒裡一個小小的相片夾上。黑白相片裡那對年輕夫婦面上帶著輕柔的笑,尤其是女人,模糊的眉眼依舊看得出來充滿瞭新婚的幸福。

恍如隔世。一眨眼,她和容定坤已結婚瞭快十八年瞭。相片裡的女人已成瞭鏡子裡的這個市儈媚俗的貴婦,眼神疲憊,嘴角低垂。算計和寂寞壓垮瞭她曾筆直的背脊,一次次失望和傷痛在她臉上留下瞭脂粉都快蓋不住的皺紋。

今天,她的庶女要出嫁瞭。她當年也像容芳樺一樣,年輕美貌,對婚姻充滿瞭各種柔情憧憬。婚禮那日,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頂點。就像爬上一個高高的山頭,站在巔峰,你眺望大地,閱盡瞭壯麗景色,然後再一路往下走,跌落塵埃。從那之後,全靠那些曾見過的美景支持著你度過之後人生中枯燥的每一天。

容太太淡淡一笑,將那個鑲嵌著珍珠和水晶的相片夾抓起來,隨手丟到瞭妝盒最下面一層。

大姨太太幫容定坤換上瞭一套嶄新的煙水晶色壽字綢褂,一邊扣著扣子,一邊滿口贊美。

“老爺今天穿這一身真富貴氣派。您這幾天氣色也比以前好瞭許多。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容定坤懶洋洋地坐在輪椅裡,享受著老妾的奉承。他的頭發被打理得一絲不茍,胡渣也被刮得幹幹凈凈,養得白白胖胖的臉上浮著一層散漫的笑意。

“想不到芳樺是傢裡第一個出嫁的女孩。”大姨太太今日嫁女,興奮地一夜都沒有睡好,現在雙眼紅腫濕潤,也不知道背著人哭過多少次,“自打她出生起,我就操心她的婚事。她沒能投生到太太肚子裡做個嫡女,因著我,在外面也沒少被那些小姐們排擠取笑。現在看她能嫁得這麼好,我心裡去瞭老大一塊心事,隻剩好好守著仁兒,伺候著老爺過日子。”

“芳樺是有福氣的孩子。”容定坤整理著袖子,若有所思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這個傢,並不是每個孩子都有她這個福氣,能及時地跳出去呀。”

“老爺,傢裡有什麼不對嗎?”大姨太太不明就裡。

“能有什麼不對?”容定坤笑著拍瞭拍她的手,“孩子們都想早點離傢高飛罷瞭。”

“有老爺在,孩子們不論飛得多遠多高,都是要回來的。”大姨太太幫他抹著發蠟,“老爺您放寬心養病,也許明年這個時候,咱們就能抱上外孫瞭呢。”

容定坤呵呵輕笑瞭兩聲,昏沉沉的眼中忽而有一道光掠過。

容芳樺的婚禮是時下年輕人最流行的西式婚禮,她和伍雲弛都是教徒,在教堂舉行結婚儀式,然後再去禮查飯店舉辦晚宴,招待親朋好友。

容傢短短幾個月衰敗得厲害,為瞭撐足場面,伍傢和容傢都在這場婚禮中投入瞭大量金錢和人力,勢必要辦得極盡奢華絢麗。

整個白天,女方傢的容傢都擺著流水宴席,招待四面八方而來的親友。大圓餐桌擺滿瞭整個草坪,一箱箱美酒搬進來,賓客笑聲喧嘩,左鄰右舍皆聞。

容嘉上肯花這麼大手筆嫁妹,讓不少人都有些意外。隻有容嘉上自己知道,這場盛大的婚禮,大概是容傢最後一次華麗的演出瞭。

時針指向下午四點,日頭已西斜,陽光給白墻塗抹上瞭一層明亮的橘色。

容傢新居裡,馮世真打落馮世勛毛糙的手,熟練地幫他打著領帶。

“你真得趕緊給我找個嫂子瞭。以後這活兒就丟給嫂子來做。”

“你為瞭偷懶,把什麼都怪在我沒結婚上。”馮世勛笑道。

馮世真促狹地擠著眼,“長幼有序。你結婚瞭,我才好結婚呀。”

馮世勛瞬間黑瞭臉,“你想得美。你和容嘉上的事,我是一萬個不同意的。”

馮世真嘲道:“你要真有本事把一萬個理由一條條給我列出來,我就真不嫁他瞭。”

“真的?”馮世勛問。

“當然。”馮世真不以為然道,“不嫁容嘉上,我可以嫁秦狗蛋呀。”

馮世勛愣瞭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曾取笑容嘉上有可能名叫秦狗蛋,沒想竟然被妹妹鉆瞭這個空子。他啼笑皆非,抬手就要揉馮世真的頭發。

“我天沒亮就起來弄好的頭發,你要給我弄亂瞭,我和你拼命!”馮世真抱怨著。

馮世勛沒轍,隻好退而求其次,捏瞭捏妹妹的鼻子。

“真是女大不中留。”

“我人走心不走。”馮世真拿起西裝外套,“兄妹是一輩子的緣分,你還別想擺脫我呢。好瞭,瞧,我大哥真帥。哪個女人會瞎瞭眼不喜歡?”

兄妹倆一起照著鏡子。馮世勛西裝革履,面容俊朗,就是神色憂鬱,眉頭繞著愁緒。

“被捕的那幾個同志。”馮世勛忽然低聲說,“昨夜已經有兩名已經犧牲瞭。”

馮世真愣瞭愣,嘆著挽住瞭兄長的手,把頭靠在他肩上。

“你是無辜的。這不是你的錯。”

“我並不是在為自己叫屈。”馮世勛註視著鏡子中的自己,覺得那個年輕人面孔陌生,好像是自己內心幻化出來的,雙目赤紅,滿臉都是猙獰的憤怒。

“我隻是在想,這些血仇,終究要怎麼清算!”

馮世真強笑道:“今天咱們先好好兒地把容二小姐的婚禮混過。明天開始,我和你一起,殺上門找秦水根算總賬!”

馮世勛收起瞭眼中戾氣,微笑著拍瞭拍妹妹的手,滿懷柔情地註視著她。

“你今天穿得這麼漂亮,記得要多留幾支曲子和我跳舞。”

馮世真穿著一條淺青色的連衣裙,套著一件最新款式的西裝風衣,脖子上還圍著系著一條極摩登的白底圓點方絲巾,短發打理得十分細致,還帶瞭一支容嘉上送給她的鉆石珍珠發卡。她對著鏡子抹上鮮艷的口紅,清爽的面孔頓時增添瞭一股嬌艷媚色,眼波裡也多瞭繾綣柔情,引人目光流連。

馮世勛忍不住抬手輕輕撫著妹妹的臉,低聲說:“也許,讓你跟著容嘉上走,是對的。”

跟著他吃苦,他怎麼舍得?

馮世真有些尷尬,笑著拍瞭拍兄長的肩,“走吧,我們要遲到瞭。”

馮世勛拿起桌上一支鋼筆,別在西裝內袋裡,跟著馮世真出門而去。

婚禮在聖三一基督堂舉辦。馮傢兄妹趕到時,衣冠楚楚的賓客們正在入場。放眼望去,來往的全是各色名流權貴,珠光寶氣,反襯得馮傢兄妹有些樸素。

“世真!”容嘉上站在臺階上,朝馮傢兄妹展顏,“馮大哥,多謝二位前來觀禮。來,我領你們進去。”

容嘉上穿著筆挺的黑色西裝,愈發顯得身材高挑修長,英挺如松,並攏筆直的雙腿往教堂門口一站,就吸引瞭大半賓客的目光。

容嘉上今日是新郎的兄長,亦是伴郎,不僅要在門口迎賓,又還要和客人們寒暄周旋,忙得不可開交。能被他殷勤接待,還親自送進去的客人,自然讓旁人側目,忍不住猜測他們的身份。

“那女人聽說是容公子的女朋友,都談婚論嫁瞭。”

“之前是他的傢庭教師。”

“嘖嘖……也不知道是怎麼樣的手腕……看著倒有幾分姿色……”

“容老板就不管?”

“容嘉上當傢,他就退居二線瞭,手裡的權也早就沒瞭。”

“容嘉上真胡鬧,難怪容傢到他手裡,轉眼就敗落成瞭這樣……”

馮傢兄妹在嗡嗡議論聲和無數道探究的目光中從容地走進瞭教堂。容嘉上親自帶著他們,走到瞭前排,讓他們就坐在新娘傢人的後面。

探照燈似的目光一路跟隨而去,充滿瞭驚訝。

容定坤本老神在在地坐著,察覺不對勁,轉過瞭身,和正入座的馮傢兄妹打瞭一個照面。

“秦老板,恭喜呀。”馮世真笑容可掬,聲音不高不低,足夠讓容傢人都聽到,卻也讓旁人伸著耳朵都聽不清。

容太太和大姨太太面面相覷,又不知道從何問起,隻好用眼神向容嘉上提問。容嘉上卻視若無睹,把這燙手山芋丟給瞭容定坤,瀟瀟灑灑地繼續迎賓而去。

容定坤雖然早得瞭提醒,卻沒想到兒子居然會把這對兄妹安排在後座。這狂妄的挑釁好似一套連環拳打在他身上,當著滿堂賓客的面,他連還招都做不到。容定坤維持瞭大半日的從容面具開始咔嚓裂縫,未免失態讓客人看出端倪,還不得不強擠出一個空泛的笑來。

“這位是……”容太太打量著馮世勛,覺得眼熟。

“這是傢兄,您還記得嗎?”馮世真說,“他替孫姨娘接生過的。”

二姨太太死得實在不是時候,容傢為瞭婚禮,許瞭孫傢諸多好處,才協商好等婚禮後再發喪。

一提起“因疾病回娘傢休養”的二姨太太,容太太和大姨太太的臉色也跟著變瞭。她們並不知二姨太太真實的死因,卻能根據容嘉上當日的臉色和處理的手段推斷出她死得不正常。既然孫傢都沒有追究,她們兩人也識趣地不多問也不去多想,但終究在心裡留瞭一根刺。

而容定坤雖然對孫氏的死毫無愧疚之心,卻另有心虛之處。馮世勛卻是笑得和往日一樣溫和淳厚,令人如沐春風,仿佛對容定坤背地裡所做的事絲毫不知情。

這個時候管事過來,請容定坤去後面準備領新娘子入場。容定坤被推走後,笑容自馮世勛臉上消失。他陰冷的目光追隨著容定坤的背影遠去,抬手按瞭一下胸前的位置。

教堂裡的管風琴聲響起。容嘉上返回聖壇前,整著西裝,站在瞭新郎伍雲弛身邊。

伍雲弛緊張地不住深呼吸,鼻尖滲著細汗。

容嘉上笑著拍著他的肩,道:“瀟灑的單身漢的日子還有幾分鐘就要終結瞭,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

“有。”伍雲弛沒好氣地白瞭他一眼,“你會娶一個河東獅,鎮得你這輩子都不得翻身的。”

容嘉上的目光搜尋到瞭人群之中那一抹淺青色的秀麗身影。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匯,心有靈犀,唇角不約而同地揚起繾綣笑意。

“隻要是自己真心愛的,一切都值得。”容嘉上呢喃。

伍雲弛被他肉麻得翻瞭個白眼。

悠揚的管風琴聲中,打扮得如同仙子一般的容傢雙胞胎女孩撒著花瓣,走到聖臺前。她們還並不知道生母已經去世,隻以為她生病回舅舅傢瞭。小女孩沒有不喜歡婚禮的,又擔任漂亮的花童,姊妹倆都笑得分外歡樂。隻有知情人看瞭孩子的笑,心中不禁一陣酸澀。

低低的驚嘆聲響起,伴娘容芳林穿著飄逸拽地的粉色紗裙,頭戴薔薇花環,手捧鮮花,一步步輕盈優雅地走瞭過來。翻過年,她又長瞭一歲,五官愈發清秀明麗。此刻她笑容明媚,雙目裡蕩漾著喜悅和嬌羞,整個人猶如花中仙子,容光照人,引得在場賓客發出一片驚艷的贊嘆聲。

容芳林在聖壇另外一端站定,隨即看到瞭馮世真。師徒兩人相視一笑。

婚禮樂曲響起,賓客們紛紛起身。

走道盡頭,容定坤由聽差推著輪椅,牽著容芳樺而來。

容芳樺白紗遮面,看不清容顏,一襲華麗的婚紗猶如飄渺流雲,裙擺長長地拖在身後。容定坤笑得滿臉慈愛,仿佛一個最普通不過的嫁愛女的好父親。他目不斜視,沒有看到人群裡的孟傢舅甥,沒有搭理馮傢兄妹,牽著女兒,來到瞭聖堂前,把女兒交到瞭伍雲弛手中。

賓客們就坐。牧師攤開聖經,開始朗讀。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對新人身上,就連馮世真和容嘉上都中斷瞭對望。

馮世真五味雜陳地望著容芳樺的背影,看得出她因為緊張而在細細顫抖。她不禁想起那個不堪回首的雨夜,想起這個女孩的哭泣,又想起她在電話裡冷靜地分析自己的感情、婚姻和人生。

這個才十六歲的女孩,為瞭博一個更好的未來,義無反顧地跳進瞭婚姻中,嫁給一個對她憐惜有餘,卻並不見得真愛的男人。她的將來會如何,馮世真看不透。隻希望這個一貫樂天開朗的女孩能夠保持住她的堅毅和開闊心胸,不論順境逆境,都能堅守本心,勇敢面對。

“……現在,我宣佈你們結為夫妻。”

禮成的一瞬,教堂鐘聲敲響,賓客們起身歡呼鼓掌。

伍雲弛微笑著低下頭,摟著容芳樺的腰,輕輕地在她花瓣一般的唇上落下一個吻。

《流光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