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故事啊?”
“是我在日本聽到的。”
“嗯。”
“東京和大阪的兩隻青蛙通瞭信之後打算去看看對方住的地方,他們一步一步,費勁巴力地妤不容易跳到瞭一個小山崗上相遇瞭,互通姓名之後發現是相識已久的筆友,就很高興,一邊聊旅途中的見聞,一邊吃瞭些蟲子,喝瞭露水就醉瞭,沒有力氣再繼續趕路。
大阪的青蛙想瞭一個好主意說:我們無非是要看看對方的城市嘛,沒有必要非得去那個地方,隻要我們抱在一起,然後站起來,你能看見大阪,我能看見東京瞭。
東京的青蛙說你真聰明,然後依言而做。兩隻青蛙用前腿互相擁抱著,用後腿撐著就站立起來瞭。”
顯瑒笑著說:“然後就看見瞭?”
“看見瞭。”明月說,“不過啊,你知道的,青蛙的眼睛是長在後背上的,他們肚皮貼著肚皮站起來,結果呢,看到的還是自己原來的傢鄉啊。東京的青蛙說哎,大阪跟東京一個樣!大阪的青蛙說,對啊,一個樣,沒什麼看頭!兩隻青蛙握手告別,又心滿意足地回傢鄉瞭。”
顯瑒笑著把她拉得近一點,親親她耳朵:“念瞭三年書,就學這玩意瞭,是吧?”
她抬頭看看他:“‘…這玩意’?同鄉會的時候,有個男生講瞭這個故事,不知道多少人都掉眼淚瞭。”
“你也掉眼淚瞭?”
“嗯。”
“為什麼啊?”
她的手勾在他頸子上,臉貼在他胸前:“我是個中國的青蛙,蹦到日本去瞭,站起來,看見的還是傢鄉……還是你……”
他雙臂把她窩在自己懷裡,像個小嬰兒一樣,抱得又小又柔嫩,這樣無聲地安慰瞭半天,方說道:“這麼大瞭,要有長進瞭。人不是青蛙,得向前看,對不對?自己過得高興,比什麼都重要。今天過得高興,比什麼都重要。別太在乎過去,也別總惦記著別人,懂嗎?”
這話她品味半天才回答:“不懂。”
他笑起來:“不懂不要緊,以後慢慢懂。”說罷輕輕地晃瞭晃她,“就比如說,你可以想一想,我在的時候,我們好好的。我不在的時候呢?”
“我去找你回來。”
“我死瞭呢?”
“我跟著你。”
“那不對。”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我死瞭,你可以哭一會兒,或者哭幾年,但是你自己還得好好地過。”
她抬手去堵他嘴巴,本來就發腫的眼睛又紅瞭。
顯瑒把她的手拿下來:“就事兒說事兒,哭什麼啊?換瞭我也是一樣。你要是死瞭,我也會哭的,哭一會兒,或者哭幾年,但是之後我還是好好過。”
她急出來一頭一臉的汗:“我死可以,你不許。”
顯瑒發現明月完全是在岔話題,根本拒絕跟他進行有效的對話,笑著親親她:“行。都不死。哎我說,南一現在幹什麼呢?”
“在報社謄稿子。”
“哦……交瞭個日本男朋友,是吧?”
明月聽瞭先沒說話:“……她跟你說的?”
“對啊。把你送到車上以後,我就回去打個招呼。這事兒你不知道?你們不是一起來的嗎?”
“我沒細問。”
“巧的是,”顯瑒道,“那日本人我認識的,在這裡幫忙蓋樓。你知道嗎?叫東修治。是良友會社的建築。”
“嗯,知道的,夫人請他吃飯,我也去瞭。”
“世界真小啊。”
明月靜靜地貼在顯瑒胸前,心裡面有點虛,不太知道應該怎樣應付,她隱約有種不大好的預感:從東修治在彩珠那裡說他們是“初次見面”開始,到南一對顯瑒說這是她的朋友,他們都在說謊,這些即成的因她而起的謊話以後可能還要有更多的謊話來維護。她輕輕地嘆瞭一口氣,這才想起,是她把修治君約出來看戲的,自己卻連句道別都沒有說。
“睡吧?”顯瑒說。
“嗯。”
他伸手關瞭燈,回頭把她抱進懷裡,黑暗裡嗅一嗅她頭發:“這香皂好聞。”
“我渾身都是膏藥味兒。”
“瞎說什麼啊……”
第二日彤芳戲院送來瞭署名顧曉亭的帖子,請王爺再去看戲,傢人跟來送帖子的人說,王爺最近忙,說過些日子再去給你們傢顧老板捧場。
奉天銀行在陽歷新年之前通過驗收,交付使用瞭。銀行開業慶典在白天舉行,兩大箱黃橙橙的金條被請進保險葙,鎂光燈閃瞭之後冒白煙,別管真假,真夠熱鬧。當天晚上,在俄羅斯俱樂部的頂樓舉行瞭酒會,城中名流均到場參加,修治跟隨舅父應酬瞭一圈,認識瞭一位新朋友小林元哉。
小林不到四十歲,說話客氣,彬彬有禮,他穿著西裝,有點微微駝背,從外表上看,怎樣也看不出來是關東軍的一位高級將領,官拜大佐。這人曾在朝鮮指揮過幾場大仗,重創當地爭取獨立的民族軍隊,可謂戰功赫赫。
石田秀一跟修治說起小林的歷史,他本人不以為然,擺擺手道:“那是軍人的本職工作,當做談資用來誇耀,真是讓人難為情。”說完他看看修治,“我從前也是學建築的。本應在國內作建築師。但是大學之後,被父親送去參軍,走到今天也並非自己所願。”
“小林先生在哪裡念書的?”修治問。
“帝國大學建築系。”
“是校友。”
小林哈哈夫笑起來:“很好很好。”說完飲瞭一口杯子裡的紅酒,“我聽說過東君。”
“什麼時候?”
“秋天。也是朋友的聚會上。聽人說起來當時奉天銀行工地上,勞資雙方鬧瞭很大的糾紛,聽說後來被一個初來乍到的,連漢語都不太會說的年輕監理處理得非常妥善,這就是東君吧?”
“原本也不是大的矛盾。溝通的問題而已。”
小林點頭笑笑,頗為欣賞修治的謙虛和低調:“在這個城市裡,東君最欣賞哪些建築?”
修治想瞭想:“老皇宮和一些寺廟道觀,從傳統建築審美角度來看都非常有特色。但是這個城市幾乎沒有傑出的現代民用建築。很多俄羅斯人修建的工程可以說是敷衍瞭事。”
“東君心中,理想的現代建築應該符合什麼樣的標準,怎樣考量?”
“時間。能夠禁得起時間考驗的,幾十年,上百年甚至幾百年之後仍不會被淘汰的,才是好的建築。”
小林與修治碰酒杯:“我完全同意東君的想法。以後有時間好好聊?”
“我恭候。”
修治和顯瑒是在衣帽間相遇的。晚會快到尾聲,修治要離開,去辦公室取些東西。顯瑒剛到,服務生正替他把身上黑亮的狐裘脫下來,修治在等人拿自己的大衣。
顯瑒看看他,饒有興味(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開始不再用眼角看修治瞭):“這不東先生嘛?”
修治點點頭,沒打算招呼。
“天這麼冷,還頂得住吧?”
修治老實相告:“什麼意思?沒聽懂。”
顯瑒笑瞭,慢慢地說:“我問你:這裡天氣這麼冷,你還不回你老傢啊?老傢,知道嗎?你爹你娘住的地方。”
修治重復道:“老傢?”
“對,老傢。”顯瑒教這日本人說話,故意拖長瞭聲。
“哦。”修治明白瞭,看著顯瑒,“你的老傢,我住得很舒服。”
正幫顯瑒收大衣的服務生“哧”地一笑,顯瑒回頭看那小姑娘,半嗔半笑:“你笑誰呢?”
小姑娘趕緊低頭,臉“刷”地就紅瞭。
修治看不得這個人這副浪蕩作風,穿瞭自己的大衣,戴上帽子要走,顯瑒在後面給他叫住瞭:“哎!”
他本來不想理他,走瞭幾步又改瞭主意,回頭看看顯瑒:“請指教。”
“你啊,我們傢的樓,你蓋的不錯。工錢我讓人給你算厚一點。你老板想要我手裡面的什麼項目,也可以商量。你這人會幹活兒,這個我承認。圖錢,我這裡有的是。可我傢的人,您就別算計瞭。”
修治回頭看著他。
顯瑒見他沒反應,就笑笑:“我得找翻譯來說?”
修治道:“你害怕瞭。”
顯瑒道:“我沒有。”
“我沒有在問問題。我不需要你回答。我說:你害怕瞭。”他說完就走瞭。
修治第二日要跟同事開會,想回辦公室取些文件回傢做功課。車子停在會社辦公樓前臺階下面,修治正要上去,有人在後面喊他:“先生!”
修治回身,一個人好像忽然從夜色裡面鉆出來一樣,眼睛一眨就立在他眼前瞭,來人手裡拿著一支煙,對他說:“借個火兒。”
修治擺擺手:“我不。”他的意思是說:我不吸煙。
來人沒介意,把煙重又揣進懷裡,然後問:“這是什麼地方啊?”
修治道:“你不知道?走錯路瞭?”
來人道:“不認識。我是外鄉人。”
“你要去哪裡?”
“火車站。”
“那很遠。”
“是啊?…有多遠?”
修治覺得這個人說話和神態都有點沒頭沒腦的,不覺心生疑竇,仔細看,又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定是在哪裡見過的,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正尋思的當兒,那人忽然道:“得,估計您也是不知道,我再找別人問吧。”說罷未待修治反應就轉身走瞭,腳步飛快。
修治進門的時候問值班的門房剛才可有人出入?門房說這麼晚瞭,怎麼會有人?反正他是沒看見。修治加瞭小心,第二天開會之前通知瞭保衛科,經過調查,整個辦公樓並沒有科室丟失財物。
隻是過瞭不久,春節之前,臘月二十七的晚上,有人打劫瞭奉天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