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是我教你說的沒錯。
兩條路讓他選,是他自己選瞭第二條啊。
我沒求他。求他的可不是我。這人情別算在咱們身上。
南一是你的好朋友,是我們的恩人,救她出來我義不容辭,我沒有食言,我做到瞭,不是嗎?你讓我再把那日本人給撈出來?
明月,從前衙門是我們傢開的,現在不是瞭。你比我還知道吧?
沒得談。不用說瞭。
他要是運氣好,軍警逮到劫匪,追回錢財,沒幾天就能把他放瞭。
他要是運氣不好,關個三年五載的也是常事兒,身體看上去還不錯吧,不至於病死在監獄裡面。我倒覺得這事情你不用擔一心,軍閥對日本人還是客氣的……
你那麼看著我幹什麼?你這眼神是什麼意思啊?”
明月央求幾日,顯瑒態度頑固,毫不松口,她思前想後,此時才漸漸明白狀況:與其說顯瑒想瞭辦法,營造局面把南一救出,不如說他因勢利導,佈瞭一個陷阱將請東修治入甕。誘餌正是她汪明月!
他伸手抬起她下巴,看著她眼睛“你在想,是我佈的局,是我要害人。別怪我,明月,這人啊,我看他不順眼很久瞭。原因是什麼,你可以問問南一,但是恐怕她也不會比你自己更清楚。”他說著說著就低低地笑起來,“你們早就認識不是嗎?我用不著派人調查,我要是看不出來,我就白白認識你這麼多年瞭。我給你機會瞭,是你不說實話呀,結果害得他機會都沒瞭。你多少對他應該有些抱歉,但是也無所謂。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此時明月仍維持著一個卑微的請求的姿態:半跪在榻子邊緣,手輕輕拽著他袍子的一角,仰頭看著他的臉。他說的話,她聽瞭一半,丟瞭一半,她全神貫註地看著他微微含笑的樣子,看著他計謀得逞而得意的樣子,,心裡想著,果然他早就知道瞭的,之後都是一步一步的棋,可惜這麼好看的年輕的一張臉孔,他的心思有多深沉狠毒?他究竟長瞭幾副心肝?
良久良久,她還是松開手,轉過身,找到地上的鞋子,從榻子上垂下腿,背朝著他呆瞭好一會兒,慢慢說道:“東修治是同學的哥哥。在日本見過一面。待我很客氣。從大連回奉天的火車上又見過,我給瞭他這裡的地址,想要請他來做客的。
王爺怪我為什麼不把事情說清楚。我也問過自己一樣的問題。
因為我怕王爺。怕你生氣,怕你找人麻煩。
現在看來,錯都在我,不如早早說明白瞭好。”
她聽他不響,便回頭看看:“王爺若是因為覺得我有隱情相瞞,而不肯救東修治,現在我說瞭實話,你可願意幫忙?”
“嗯……”顯瑒作勢思考,然後搖搖頭,堅決地說,“不。還是不。”
他想說明月你說瞭實話沒用,那不是一個人的事情。他話沒出口,明月已經穿上鞋子走瞭,隻留給他一個消瘦冷硬的背影。顯瑒坐起來,想要喊她一聲,一個“哎”卻又咽瞭回去,冷冷笑,又靠回榻子上,看手裡《子不語》中《全姑》一篇,說縣令逮到年輕男女通奸,遂將男的亂棍打死,女的發瞭官賣。顯瑒放下書,確信汪明月是個糊塗蟲,但絕對沒有那樣的膽子,想到“膽子”,就又想起來她剛才的話,她說她怕他,他自問一直以來帶她也是和顏悅色,溫柔體貼,一點點耐心法都用看這一個人的身上瞭,怎麼她還是怕他呢?越想越不解,越來瞭脾氣,隻有你能留背影,我沒有腳是吧?當下滾下床,穿上鞋,裹上袍子,推門就走。
過瞭好幾日,譚芳都不太確定,自己竟從深牢大獄裡面活著出來瞭。他看著通身漸漸結癡的傷口,覺得之前受到的嚴刑逼供都似做夢一般。軍警和探子們咬準瞭是他,什麼手段都用上瞭,就是要把他嘴巴撬開,譚芳抵賴得死死的:姑娘是認識的,常來我這裡買榛子,銀行的事兒不知道。良民,良民一個,做山貨買賣。長官們要,就把我命拿去吧,但死瞭,我確是冤魂一條,冤魂是要索命的呀!錢在哪裡?什麼錢?問你們自己媽去!
他被帶到那間屋子裡,沒想到軍警們會來那麼一手:找到那日本人指認。
日本人是認識他的,對視一眼就明白瞭。
這是他們見的第三面。
第二次是在藏著銀行圖紙的建築會所門口,那日本人要進門,偷圖的兄弟正要從裡面出采,譚芳冒險上去跟他說話問路,這人轉身的瞬間,裡面的人得以脫身。
軍警們手裡拿的那個頭像十有八九就是根據他的描述畫出來的。
日本人認得他。如今他們隻對視一眼,譚芳就知道瞭。他臉上鎮定如常,但自己覺得汗毛都立起來瞭。
可是事情卻並不像他想的那樣:無論軍警怎樣暗示明示甚至脅迫,日本人都沒有把他指認出來,這個素不相識的人大白天睜著眼睛說謊,活活救瞭他一命!他直覺這個事情必然與南一有關,又暗自惱怒,最不願意欠人情的自己又欠瞭別人一命。
被放出來之後,譚芳重開瞭山貨行,心裡面知道可能仍被人監視著,便狀似正正經經地做瞭幾天生意。隻是沒事兒的時候發呆,鬧心,腿不停地抖動,把雙手的關節摁地咔咔作響。他惦記著南一,又不知道怎麼辦,終於有一日小鳳來瞭,他將她籃子裝滿,陪笑道:“妹子能不能幫我走一趟?”
“幹嘛?”
“探一探那姑娘。”
小鳳沒有馬上答應,坐下來,想瞭想,抬頭看他:“哥是認準瞭嗎?認準瞭就娶她!”
“沒有。”
“沒有還打什麼關聯?熱鬧還不夠大,非得把命賠進去不可?”
“不是她,我這命可能已經都交代在裡面瞭。”
“不是她,你也不會進去!”
“你不去我自己去。”譚芳伸手去抄籃子。
小鳳離得近,一把奪過來:“……我去!我替你去!”
小鳳按照譚芳給的地址找到瞭南一傢,按瞭門鈴,出來開門的是女傭。問找誰。要找我傢小姐?你在這裡等等。
換瞭劉太太出來,看見小鳳穿著領口袖口滾著獸毛的小棉襖,紮著麻花辮子,長著對厲害強悍的圓眼睛,身型渾圓結實,就已經明白瞭這人從哪裡來的。怕人看見,隻把她引進院子裡來,卻不讓進屋,對她說話,半是請求半是強迫:“你們,你們放過我孩子吧!你們留她一條命吧!”
小鳳看看她,冷冷一笑:“你的話我帶回去。我還有一句話,得帶給劉南一呢。”
“有什麼話就跟我說。”
小鳳上來瞭下流潑辣的勁頭,歪著頭斜眼睛看著劉太太:“是你女兒纏著我哥,又不是你!我為什麼要跟你講?!”
劉太太勃然大怒,恨不得要把這個丫頭給趕出傢門的當兒,回頭一看,劉南一披著大衣,瘦得像隻小鬼兒一樣正在門口。
土匪的聯絡員小鳳之所以能替譚芳來到劉傢,心裡面是有自己的小算盤的,搶劫銀行的計劃本來天衣無縫,差池就在這個女子身上,譚芳此番僥幸逃過一劫,誰知道下次還有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小鳳誓要把她跟譚芳徹底攪和完蛋不成!
南一讓小鳳進瞭自己房間,一邊撓撓胳膊一邊問她可要喝水?小鳳擺搖手說不。她上下打量瞭一下南一,比上次見她可醜得多,人一瘦可真不好看啊,而且她臉上和手腕子上長瞭不少紅色的小水泡。小鳳問道:“是水痘?”
“嗯。”南一坐在床邊上,“你發過沒?”
“早就發過瞭。六七歲的時候吧。”小鳳說。
“……你剛才說有話帶給我?”
“嗯。”
“請講。”
“我哥讓我跟你說:這事情就這麼瞭結瞭,可見你跟他都是福大命大之人,以後各自惜福,好自為之,你過你的獨木橋,他走他的陽光道。再別相見瞭。”
南一雙手支在身體兩側,低看頭,聞言半天沒說話。
“你聽見瞭吧?你耳朵眼裡面也長水痘瞭?”
“我聽見瞭。”南一說,“但是我知道,這不是他的話,這是你編造的,騙我的,就跟上次你告訴我說你是他媳婦一樣,對不對?”
小鳳心想:坐瞭幾天牢就是不一樣,這人比過去精明瞭。
南一抬起頭:“我也認識他。比你認識的可能晚些,但不見得瞭解得就比你少。他要是真的跟我說這話,會自己來的。”
“不過你跟他說,叫他千萬不要來。”南一說,“我以後也不會再去找他瞭。其實你說得對,我跟他這次能全全乎乎的出來,就是福大命大瞭。自不量力,再往一塊兒湊合,就不知道得又發生什麼事兒瞭。你去跟他
講:我以後不見他,也不要他的榛子瞭。”
小鳳聽瞭這話,呆瞭好一會兒,看著南一有點發懵,半晌才說:“話我是帶的過去的,他怎麼會信呢?”
南一把放在自己床頭的譚芳的帽子交給小鳳:“你把這個還他,他就信瞭。”
小鳳把帽子接過來,再看看南一的一副慘象,心裡競有些同情,憋瞭半天說道:“你,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哈。”
南一看著她:“我想得開的。這事情不就像發一場水疸嗎?痛一痛,瘁一瘁,不就過去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