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電影很搞笑,前面後面的觀眾都笑前仰後合,南一嘴巴裡面含著杏幹,臉上卻面無表情,她一個人來的,旁邊空瞭一個座位。
她下午去瞭明月的新住處,她正在批改學生們的描綠習字帖。南一把董紹琪的事情跟她說瞭,絮絮叨叨地也沒有個重點。明月抬起頭裡,看看她:“無論你對紹琪有沒有意思,這回做得肯定是有些失禮。”
“你知道,我對別人素來不是這樣的,就是跟這個人覺得無所謂,怎麼作,怎麼討厭都行”南一說。
“為什麼呢?”明月說。
“因為……因為我跟他熟,小時候就認識,而且,”南一想瞭想,“我覺得他對我好,好象是挺好的。”
跟你熟,還有對你好,都不是他的錯啊,仔細想想,他那天說的也有些道理,你心裡不高興,誰都知道的,有這麼一個人替你爹媽讓你出氣,這是他的善良,你冷言冷語不說,他倒在地上,你為什麼拍著巴掌笑呢?”
南一低下頭,心裡想明月說的是對的,覺得有點難為情,手裡面嘴巴裡面就琢磨找點事情做,看見她桌子上有一個蘋果,就想伸手拿來放在嘴巴裡面咬,再四處看看,見她這屋子裡似乎隻有這一個蘋果,便咽瞭咽口水,臉轉向別處瞭。
明月仍在看學生們的字帖,卻對她說:“你聽我說,喜不喜歡董紹琪,願意不願意跟他在一起還在其次,你們的父母都認識,可不要失禮改天去找他說句話,聊聊天,把那天的事情對付過去”她拿起杯子喝瞭一口白水,“我這麼說,你服氣不?”
南一“哧”瞭一聲:“你又比我懂事瞭?”
明月笑著說:“不然你來找我幹什麼?”
南一坐到她旁邊來:“董紹琪那邊,我改天找個時間把面子還給他。今天你跟我去看電影好不好?”
“嗯……”明月略沉吟,“不行。批完作業,還有事情要做。”
“幹什麼?”
“收拾行李。”
“……”南一一下子愣住瞭,“要去哪裡啊?”
“我這兩天事情太多,你還剛剛病好,我也沒跟你說。吉林那邊有一個日僑村落,一時找不到會日語的中國老師,他們的校長向諾子校長求助,我們這邊要派遣一位老師過去……”
“你是自己申請的。”南一用一根手指指著明月。
明月點點頭:“那又如何?”
“哎你不夠朋友。早不跟我說一聲。”南一垂著頭,有點灰心。
明月輕輕嘆瞭一口氣,拍拍南一肩膀:“事情確實有點突然,我安頓下來就寫信給你。”
南一想瞭想,悶悶頓頓地問道:“那個人,他知不知道你要走這麼遠?”
“……好久沒聯系瞭。”
“他要是來問我怎麼辦?”
“他不會的,真要是來瞭,你就說你不知道。”
“不交待清楚?就這麼走瞭?”
“怎麼交待清楚?欠他太多,見他的面,恨不得找個地縫遁走。”
南一一聽就怒瞭:“你欠他的?你住的房子都被燒瞭,你小命差點掛掉,你房子裡面知道一個蘋果,怎麼成瞭你欠他的?”
明月抬起頭來,這才知道,自己說的一直是東修治,是南一替她想到瞭顯瑒。她被提醒瞭,又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做瞭這麼大的決定,要走這麼遠,跟顯瑒卻連一個招呼都不打,可是要怎麼打招呼呢?她隻知道他去瞭天津,人究竟在哪兒,電報往哪裡發都不知道……
她把最後一個字帖看完,將孩子們的本子規規矩矩地放好,慢慢說道:“要是以後能見面,就見面的時候再說。要是見不瞭面,也就省事兒瞭。這世界上沒頭沒尾的事情太多,不差我這一樁。”
……
電影演到一半,忽然片子斷瞭,銀幕上一邊亮白。這種情況經常發生,觀眾們安靜地等瞭一會兒,片子仍然沒有接上,人們漸漸不耐煩瞭,開始喝倒彩鼓掌起哄。南一把零食裝在背包裡面,穿上瞭大衣,離開瞭自己的座位,一個人往外面走,心想明月說的真有道理,這世界上沒頭沒尾的事情多瞭,比如看瞭一半的電影,要遠行的朋友,還有再也沒有消息的土匪。
……
紹琪是存心想要再難為難為南一的,看見她陪著笑臉,眉梢眼角卻多少有點落寞,便問道:“怎麼瞭?”
“沒怎麼。”
“有天你來不及去茅房,尿在褲子裡面瞭,也是這個表情。”
“哎……”南一搖瞭搖頭,“怎麼總記得我的糗事?我心情不太好,還前來請罪,莫要打趣啊。”
“究竟是為瞭什麼?”
“我的好朋友汪明月小姐,你還記得?”
“嗯。”
“早上我送她去瞭火車站,去吉林教書瞭。”
“這個……她去吉林是暫時出差,還是不回來瞭?傢人都還在這裡嗎?”
“她的身世我沒有跟你說過。她沒有父母,就是孤身一人,一個人走瞭,傢就搬瞭。”南一的頭越垂越低,聲音越來越小,說道最後,幾乎哽咽,“好瞭那麼久,可惜我,我,什麼都幫不上她。”
紹琪對於南一之前的官非前因後果也略知一二,今日又見她為瞭朋友這麼沮喪難過,心裡面就發覺瞭這姑娘讓人喜愛的好處:她這人義氣,心裡面總裝著別人。
他們一直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口,此時紹琪旁邊讓瞭讓:“南一,你都來瞭,就來我的辦公室參觀一下吧,我讓你看看我現在手頭的工作。”
南一想自己是來跟紹琪講和的,不能哭喪著一張臉,於是振作瞭一下精神,跟著他進門,見一個大大明亮的辦公室,三面都是窗戶,紹琪走在她前面,被春天的陽光籠罩著他身上穿著考究的白襯衫和駝色的西裝長褲,更顯瑒得身材頎長。
南一道:“你是在哪裡念的書?”
“廣東。”
“同學裡面有人比你高嗎?”
紹琪笑著說:“當然瞭。”
“你什麼專業啊?”
“歷史。”
“現在做什麼?”
“我嗎?做的是一些地方史料的整理。”他一邊說一邊給南一倒瞭咖啡。
“有什麼有趣的內容?”
“讓我想一想。咱們說說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為什麼選瞭這裡當做都城吧……”
“嗨,那有什麼好說的,”南一道,“有河流,不地震,糧食長得好,不用問你,我都知道。”
紹琪聽瞭笑起來:“說的也有道理哈。大型的人口聚合區,都是以這幾點作用首要的形成條件。”
南一道:“你呢?你有什麼內部消息?”
“也不算什麼內部消息。你說的都對,糧食豐收,人才能吃飽穿暖。
地震少,是因為這一代地殼中有較大的巖石層,南滿鐵路的日本人考察出來瞭,二百多年前風水先生也早就看出來的,皇帝們建瞭東西南北四個塔,跟老百姓說,是皇恩國威保護他們,實際上都是擺設而已,此地的地質結構已經決定瞭這裡是地殼活動相對穩定的區域。
至於說水,渾河不用說,你可知道巖層之下還有一條暗河?”
“我不知道。沒見到過啊。”
“我也沒見到過。其實沒有人看到過。我是在最近查閱的一些史書裡面找到的。作者曾是一些服務於滿清的風水先生。書裡面記錄一條帶來瑞氣的暗河,與地面上的渾河方向垂直,渾河為弓,暗河為箭,方向直指南方關內,努爾哈赤采信瞭這些人的說法,在他們測定的暗河泉眼之上,修建瞭一個點將臺,每有兵事,必在此檢閱部隊,之後果然所向披靡……”
南一聽著直發呆:“你是說,你是說,圓形廣場上面那個老點將臺,就是這個來歷?”
紹琪看著她:“你不信?”
……
天津衛的天兒已經大暖,顯瑒決定啟程坐船返回奉天瞭。來送行的人很多,排場很大,小皇帝也親自送他到碼頭,抓瞭他的手,拉到一邊說話:“表哥這一回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相見瞭。”
“那邊是自己的傢,皇上何時要去,我過來接您。”
溥儀微微一笑:“在這裡還挺好舒服。”
顯瑒看看他。
“表格心裡怪罪我吧?過的日子,做的事情,結交的朋友,都不正經,是不是?剛來的時候,你動那麼大的氣,當著眾人面兒揍小柳公子,又說瞭那些話,是在給我撐場面,我心裡都明白。可是表哥,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我每天守著規矩傳統,或者拉攏挑撥軍閥,在不就跟著洋人運籌生意賺錢,就能把江山追回來?表哥你告訴我,這個有可能嗎?
時代變瞭,天變瞭。我就一個人,就這樣的心性和能耐,就想自己過得舒服快活而已。表哥,你想做的事情你自己做不到,我做不到,咱們都做不到啊。”
溥儀臉上仍是和氣的笑,看著顯瑒,仍緊緊握著他的手:“我這人看上去是軟弱沒主意,但一顆心隻圖對得起自己,外面說我什麼我其實根本就不在乎。跟表哥這麼說,不是要跟你示弱,隻是請你也掂量掂量,點將臺還能不能留得住,值不值得留住,別說是它,就是一個江山,比起來一個人的快樂,哪個大?哪個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