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聞言哈哈大笑,他伸手拍瞭拍修治的肩膀:“修治君,你的回答果然跟我想的一樣,我沒有看錯你。沒有看錯你啊。”
修治微微頷首:“那我就當做您是開玩笑瞭。究竟打算怎麼得到點將臺部分的地塊?”
“先走一步看一步,無論如何,總會有辦法的。來,請喝茶。”
另一個房間裡的明月打開瞭小林的大女兒冬雅的字帖本,看孩子在上面書寫的工工整整的中國小詩: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她忍不住微笑起來,冬雅看著她問:“笑啥呢?”六歲的冬雅生在奉天,長在奉天,除瞭自己的父母,她跟旁人都說中國話,因為本地口音濃厚:“什麼”不說“什麼”,說“啥”;“喜歡”叫做“稀罕”;“舒服”叫做“得勁”;“膝蓋骨”叫做“波棱蓋兒”……
明月道:“我也認識一個日本人,也寫這首詩。”
在一旁的小林紀子問道:“也在奉天嗎?我們認識嗎?”
“是我在日本念書時候的同學,名字叫做正南。”
“難得還記得。”
“這位同學很有趣,我們相處得很好,所以印象深刻。”
“冬雅的字,您覺得怎麼樣?千萬不要客氣啊,請一定直言相告。”
“字寫得很好看。我想這個年紀,根本沒有冬雅寫得好。”
“我聽說教寫字的中國先生都很嚴厲,是不是這樣?”紀子問。
“站在你身後,你正寫字,他從後面拔你的筆。拔不動就好,就算你握筆握得牢固。要是拔動瞭,筆被他抽走瞭……”
“是要打**手掌的,對不對?”
“打得很重。”明月道。
紀子笑起來,她手裡在做一幅十字繡,完成瞭大半,看上去應該是洛陽牡丹。這個傢庭裡面隨處都可以看見一些中國情趣的因素:擺在臺子上的唐三彩,掛在墻上的黃山水墨畫,小姑娘抄寫的詩歌兒和她的本地口音,還有女主人的繡圖……明月心想,一種文化被另一個民族所好奇和欣賞總是讓人覺得愉悅的,可是一件事情讓人心裡多少有些不安:這是一個軍人的傢庭。雖然他們文雅和氣,彬彬有禮,可是這個可愛的女孩兒的父親出門的時候,像明月所見的很多日本軍人一樣,身著軍裝,威武倨傲,佩戴著軍刀和手槍。在這個並不屬於他們的地方。
……
修治與明月從小林傢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瞭。
明月開瞭車窗,夾著槐花香氣的小南風輕輕地吹進車子裡來,甜美濕潤。
一直沉默的修治忽然說:“我七歲的時候,跟人第一次打架。”
她轉頭看看他:“跟誰啊?”
“一個學長。比我長三年級。”
“為什麼打架?”
“那個傢夥啊,明明自己有便當,非要讓每個孩子都孝敬他。誰如果帶瞭烤鰻魚,炸雞腿,都得給他吃。”
明月笑起來:“就因為這個?他搶你的烤鰻魚吃?”
“嗯。”
“打敗他瞭?”
“沒有。”修治搖搖頭,“他很高大。同學們互相形容他的可怕,說他可以吃掉整整一個飯團子。食量真是大得驚人。第一次跟他打架,我揮拳瞭,卻根本夠不著他,於是被領著領子,雙腳離開地面,下巴上挨瞭一拳,後腦撞在墻上。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我的鰻魚就著他自己的白飯團子吃掉瞭。”
“你下一次就知道不要再跟他爭瞭,或者不要讓你媽媽再給你做烤鰻魚。”
他看看她:“你會這樣做?我沒有。媽媽每個星期都會給我做一次烤鰻魚。我每個星期都為這事兒跟他打架。剛開始都是挨打的,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能吃下一整個飯團子瞭,後來可以吃下兩三個飯團子,我的個子跟他一邊高,接著比他還高瞭,有一天我把他給拎起來瞭……”
“你沒有跟他一般見識。你隻是告訴他不許再跟你搶烤鰻魚瞭,也不許再搶你同學的炸雞腿瞭,是嗎?”明月猜測道。
“你會這樣做?我沒有。我狠狠揍瞭他一頓。吃掉瞭他的便當。”
她笑起來:“真野蠻。”
他的手臂伸開,摟在她的肩膀上:“你太善良。”
她低下頭,頭發擦過他鼻子尖,額頭觸在他唇上。她有一種柔軟的溫暖的氣息。他忍不住低下頭去親吻她的臉頰,尋找她的嘴巴,細致的親吻。她慢慢低頭躲開瞭他的唇,輕輕咳嗽瞭一下,他輕輕拍瞭拍她的後背。她自以為做得很好很自然,殊不知他的毫不察覺完全基於耐心。
……
評劇名伶顧曉亭把李伯芳攔在自己寓所門外,不讓進去:“你們王爺睡覺呢,剛睡,你改天再來吧。”
李伯芳道:“王爺說好我這時候來的啊。您讓我進去候著,等他醒。”
“我這沒地方。沒地方讓你候著。”
李伯芳笑道:“是王爺得罪您,還是我哪裡不周到?”
“都不怎麼樣。你每次一來,耽上半日跟他報告傢產生意。你走瞭,他兩三天拉著臉,都不高興。跟您講,我從來占上風說上話的人,我受不瞭這個。你啊,你別等瞭,我的地方,你回去吧,哈。”
李伯芳道:“行,那我這就走。走之前,把這個給您。王爺交待的,說送您個小禮物,我好不容易找到瞭,您請看看。”
他說著從跟班的那裡拿過來一個綠色錦盒,打開瞭讓顧曉亭過目,美人一見這個,臉龐都亮瞭:“嗯,是我要的那串珍珠。”
“不是您要的那串。你要的是二十四顆。這是三十六顆的。”
她哼瞭一聲接過來,李伯芳轉身帶著人要走,顧曉亭叫住他:“來都來瞭,就進裡面等王爺睡醒吧。我不招呼你瞭哈,我晚上還有戲,要登臺呢。”
“謝謝您啦。”
李伯芳在客廳裡面等瞭兩杯茶的功夫,顯瑒從裡面臥室出來瞭,身上穿著條半長褂子和黑色的束腳褲:“伯芳來瞭。”
“帶瞭賬本來給您過目。”
“不過目瞭,念給我聽聽吧。”他仰頭痛飲瞭幾口茶,沒什麼精神頭。
李伯芳便將一個月來的盈餘開銷諸多款項念瞭給顯瑒聽,總體來講,不跌不賺不過不失。他念完瞭,顯瑒道:“辛苦你瞭。”又看看跟他來的年輕人,這是府裡新來的?”
“來府裡四個月瞭,之前您沒看見過。大趙的嫡親侄子,原來在咱們傢藥房的櫃上工作的。我見他算盤打得好就調到府裡來幫忙瞭。”
顯瑒點點頭,沒說什麼。
李伯芳使瞭個眼色,跟來的小夥子退出瞭房間。
顯瑒看看他:“怎麼瞭?”
李伯芳低聲道:“傢裡有人說,說看到明月姑娘瞭。”
他聽到她名字一點特別的反應都沒有。
李伯芳隻好繼續說道:“回奉天瞭。讓在日本人僑民的小學裡教書。住在北市附近。”
他拿起茶杯,又放下,李伯芳註意到那杯子早就空瞭。
“您,是您去探望,還是我先去打個招呼?”
顯瑒半晌沒言語,好久才說:“她那樣就好。別去攪擾她。”
“……”
“怎麼瞭?”
“那個日本人,東修治,您還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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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第一節明月沒有課,她坐在辦公室裡面必改學生的作業。天氣有點熱,辦公室的窗子被大打開,兩隻白蝴蝶飛進來,她從本子裡面抬起頭,盯著那兩隻小東西發呆。它們先是圍著窗邊的一盆虎尾蘭一躍一躍地轉瞭幾圈,接著在書架上找瞭一本漫畫書的書脊歇瞭歇腳,然後一隻跟著一隻飛起來,飛到門口去,然後她看見瞭顯瑒。
她低下瞭頭,咬瞭咬嘴巴,發現是疼的,才相信瞭,站起身,朝著他慢慢走過去。
“……王爺”
“不上課?”
“嗯。”她抬起頭看看他,“等一下有。”
“有時間說句話?”
“嗯。不能,不能走太遠。”
他回頭看瞭看身後的走廊:“這裡蠻好,也風涼。”
他們二人就站在走廊裡,中間隔著一扇窗子。時間本來不多,隻是開口無比艱難。他料想若是自己不說話,明月是不會抬頭的,她全部的註意力似乎都在他的鞋子長衫或手指上。
“……我四月從天津回來。回來之後才知道傢裡發生的事情。”
“嗯。”
“你什麼都沒做錯。但是,”他停瞭停,“但是她也苦……我請你諒解她,不是替她說話。是想要你想開些,自己也好過一點。”
“嗯。懂。”
“你出來也好。出來瞭,沒人欺負你。她不能……我也不能瞭。”
她聞此言,這才慢慢抬頭看他眼睛,不能說話,也不能出聲,害怕最小的動作就會讓滿眼的淚奪眶而出瞭。
他皺著眉頭看她:“所以我來不是要帶你回去。有兩件事情,要跟姑娘講。一是關於我的,一是關於你。”
“……”
“……我待你不好。你長這麼大,跟著我就是一路委屈,可惜日子不能倒著過,從前我篡改不瞭。但是,但是明月,你信不信,你跟我第一天相見,到如今站在這裡,我每一時都是用瞭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