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王公 第六十七章

小林元哉沒答話,看著小王爺慢慢飲瞭一口茶。

“人騎在驢子背上,要趕著它往前走,就用桿子拴上一個胡蘿卜,騎驢的人手執桿子,搖搖晃晃地吊在毛驢子眼前,驢子想吃,就夠著夠著地往前走,以為往前走一點就能吃到瞭吧,它怎麼知道那東西近在眼前,卻永遠求之不得,到底任人驅使,累死瞭也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蹭,根本不知道被騙,被人欺侮。”

小王爺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杯子是半透明的骨瓷,花紋是嫩黃色的素心蠟梅,被他長長的手指半握著,晶瑩剔透。

“所以啊,你這主意,東北的農民早就用的熟練瞭。我說這話沒有半點瞧不起你的意思,相反我從來認為農民是掌握天地間奧秘,最聰明狡猾的人,所以你想從這裡面跳出來,別出心裁,還真有點難。

你剛才說得沒錯,現在誰叫我‘王爺’,一來可能是跟我客氣。二來心裡可能也在取笑。我心裡面明白著呢。那些心裡取笑我的人,我隻當第一個字是他的姓,後一個字是我的輩分,爺爺你知道吧?是爸爸的爸爸,誰喊我就占誰便宜,挺好的。

別的早就沒瞭。年代過去瞭,想拽回來是所有旗人的夢。這個夢做做可以,不可當真,當真瞭就把自己變成驢子瞭,讓人拿著胡蘿卜放在腦瓜子前面,任人騎,任人欺負,自己還樂呢。”

顯瑒從自己位置上走過來,走到小林邊上,伸手就把他的戰刀抄起來。“倉朗”一聲,拔刀出鞘,但見寒光凜凜,一派殺氣。

“我的話說明白瞭嗎?”顯瑒看著這把戰刀說道,“你們跟軍閥怎麼合,又怎麼掰開,跟我沒關系。你們許諾給皇上什麼,我也不管。王爺不王爺的,早就不在我眼裡。你的錢自己收好。你給的城池土地,你想要奪到手怕也是個夢,更別提要給我。我就這樣。點將臺也就在那裡。要弄在,不是沒有辦法,把我這命一並帶走!”

小林來時隻當一直以來苦心經營的事情能終於有個積極的結果,殊不知人來瞭,卻得到顯瑒這般答復。他又急又怒又恥辱,騰地站起來,看著顯瑒,看著這個年輕頑固不識時務軟硬不吃的傢夥,小林反而笑瞭:“王爺,不如再想想。今天的決定也許到瞭明天就會覺得荒唐。隻要您願意談,我的大門永遠都敞開。希望有朝一日,您不會因為浪費瞭寶貴的機會而追悔莫及。”

顯瑒橫握著戰刀的刀柄,將它還給小林,也不去看他,懶懶說道:“機會這個東西很難講,但是在我這裡確實不值錢。我浪費的,恐怕比你見到的還要多呢……”

小林搖頭冷笑,轉身即走。

鹿兒師傅見日本人走瞭,便進瞭錦繡廳,看見小王爺一人坐在凳子上飲茶,便湊上去說:“王爺好久不來瞭,不能光喝茶啊,我給您燙些酒,炒兩個小菜嘗嘗?”

“今天興致好,你這兒的酒不夠大,我去俄羅斯餐廳,那兒有伏特加。”小王爺笑著說。

“那我送您。反正您隨時來,我隨時候著。”

鹿兒師傅在前引路,恭恭敬敬地送顯瑒下樓。走到瞭前面的大堂,幾個夥計正吆喝著把一個人往後拉。鹿兒臉上掛不住瞭,上前跟領頭兒的低喝一聲:“幹什麼呢?沒見這麼多客人?不守規矩!”

領頭兒的垂著雙手道:“掌櫃的,這不昨天來的這個打雜的,不僅眼睛不好,還缺心眼啊,讓他把煤背到後面去,偏從前面過,您看啊……”

他們說的那人,個子不高,但是體態強壯,正把一袋煤抗在肩膀上。鹿兒怕蹭臟小王爺,一邊自己護著他,一邊跟後面說:“可管好瞭啊!回頭我再教訓你們!”

小王爺沒當回事兒,還覺得熱鬧,笑著說:“新來的你好好教唄,教訓什麼啊。”

背煤口袋的聽他說這話側過身來,正跟小王爺倆人臉對上瞭,果真瞎瞭一隻眼,用另一隻直愣愣地看著顯瑒。看得別人都納悶瞭。其餘夥計費瞭好大勁才把他給拽到後面去瞭。

……

……

明月與修治約好瞭分別去俄羅斯餐廳,在那裡見面共進晚餐。她早到瞭片刻,坐在訂好的位置上叫瞭一杯雞尾酒看菜譜,一邊翻動著紅色鑲金的頁面,同時聽見身後的一個女孩在輕輕地嗔怪著她身邊的男人:“你這人說話不算話,明明說好要去哈爾濱玩的,來這裡喝點俄國老酒就把我給打發瞭?”

男人的聲音帶著笑:“最近生意太忙瞭,一是走不開啊。今天先來這裡湊合一下,過兩天就去,好啊?”

“過兩天去哈爾濱,天氣都冷瞭。”

她說得他都急瞭:“你知道我從來最守信用的,我說要陪著你去,就會陪著你去。晚幾天更好呢。晚幾天栗子下來瞭呀。咱去那邊采栗子去。”

她咯咯笑起來,仍在怪他:“你還敢說啊?上次我都把手給紮出血瞭……”

他湊到她耳邊再說的話,明月就聽不清瞭,但是她聽見他們親密的笑聲,四個手風琴手在臺上開始演奏一首輕快的小調,她低下頭,想起一句自己小時候背過的詩歌兒:

多少次針紮隻為瞭追尋你的芬芳,

你的每根刺啊,帶給我多少創傷……

明明是歌詠玫瑰的小詩,卻被另一個人理所當然地說成是采栗子的典故,她想起他挑著眉毛,認認真真胡編亂造的樣子,就笑瞭一下。

這是一個初秋的傍晚,餐廳打開瞭兩扇高窗,涼爽的小晚風吹進來,花香和酒香隨著音樂靜靜地流動著。無論在這個年月裡有多少心機和陰謀在這座城市裡迅速地醞釀發酵,此時此地,如此Irene溫柔的氣氛,會誘使人回憶起年少時純潔可愛的情感,甜美的場面在眼前慢慢浮現,眨一下眼睛,可能就成瞭真。

她眨瞭眨眼睛,便看見他進來瞭。一個人,穿著薄綢子的長衫,慢悠悠地走,沒去看表演,也沒去找熟人,隻去瞭吧臺,找瞭把高腳椅子坐瞭上去,伸手要瞭一杯酒。

她太認識他,知道看他高不高興,不能看臉,他快活的時候也許會很嚴肅,他脾氣上來瞭卻有時眉開眼笑。要知道此人心情怎樣,要看他脖子,直不楞登的,就不快活瞭,意興闌珊,百無聊賴。眼下他飲瞭半杯酒下肚,就栽歪著膀子,頭支在手上,背影消瘦孤獨,像一棵潦倒的樹。

她有點著急,看瞭看腕子上的手表,已經過瞭約定的時間,可是修治還沒有來,她想要去給他的辦公室打個電話,侍應生告訴她:得律風就在吧臺上呢,您去那兒打。

明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時沒動,猶豫一會兒,決定離開這裡,正要走瞭,侍者端來一份水果,說是吧臺上的那位先生送的。原來他知道她也在這裡。

小王爺這時候轉過身來,向她招瞭招手,告訴她,過來。

《最後的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