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早已長滿瞭枯草。終於有一天美夢成真瞭,它向我張開瞭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帶著我,飛離瞭這片無窮無盡的荒涼。
*********
六年前,裴曲曾經失蹤過四天。
接到裴曲的電話以後,已經急到快發瘋的裴詩立刻趕到泰晤士河旁。
那一晚,大本鐘無聲地旋轉。
倫敦像是一座華麗而巨大的墳墓。紫光四射的古老塔橋,也變成瞭富麗堂皇的墓碑。
泰晤士河中流淌的,仿佛是靜止的時間,與漫漫歷史的長流。河風陰冷,像是可以穿透皮膚,直接刺入骨髓裡去。
從臺階上方往下看,最後一艘遊輪緩緩停在瞭岸邊,一群穿著典型英倫龐克風的鬼佬從遊輪上跳下來,其中一個還拉著一條系著項圈的狗。他們吹著口哨,互相擊掌,然後快步逃離瞭那艘遊輪。
遊輪餐廳裡從廁所裡走出瞭熟悉身影,裴曲虛弱地靠在門板上。
裴詩三步並作兩步跑下臺階,幾次差點跌倒,才終於上瞭甲板。結果剛要上去,工作人員就出來阻止她:
“I do apologize young lady, but you can only wait for him here.”
她和工作人員幾乎大吵起來,最後還因為想強行進入被推開。她急躁地從甲板上跳下來,順著窗口往裴曲的方向跑,並大聲叫著他的名字。
過瞭很久,裴曲才看瞭她一眼,趔趄地走出瞭船艙,看著她:“姐。”
他身後對面的河岸上,大本鐘沉悶地敲響。
工作人員們上瞭鎖,陸續離開瞭。
泰晤士河上呼嘯而過的風仿佛撕裂瞭黑暗,同時也揚起瞭裴曲兩鬢軟軟的碎發。當時天已黑瞭,她並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即便站在如此真實的金棕色哥特式建築下,她的弟弟也好像變成瞭透明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掉入身後黑色的長河中……
但他沒有消失,隻是慢慢地走下來,輕輕地笑瞭:
“姐,我們回傢。”
裴詩檢查過他的身體,發現他身上除瞭一些小擦傷,並沒有什麼大傷。裴曲說他自己是被打劫瞭,所以心情有些不好,回傢也是把自己鎖在屋子裡就再也沒有出來。
直到半夜,裴詩從噩夢中驚醒,才恍然回想起那些鬼佬的動作,提著一整顆心沖到瞭裴曲的房間。
她拍瞭拍門:
“小曲!”
沒人回答。
“小曲!!”她又拍瞭拍門,發現還是沒回聲後,幹脆拿鑰匙開瞭門。
她看見他背對著自己坐在陽臺上,身上沐浴著倫敦白色的月光。聽見她的聲音,他轉過頭來,眨瞭眨眼:“姐,怎麼瞭?”
裴詩松瞭一口氣:“今天那些人……他們隻搶瞭你的錢?”
“嗯。”裴曲又一次轉過身去。
但是,她卻透過細微的光,看見他脖子上有一圈紅色的印記。後頸上的顏色更深一些,就好像是被人用東西套住脖子拖拽過一樣。她知道裴曲的心情不好,所以當時並沒多問。
第二天,裴曲表現得很正常,除瞭話比平時少一些,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的時間更多瞭,也沒做別的事。
一個星期過後,她帶著他去為證件拍照。
當攝影師拿相機對著他的時候,他慌亂地按住瞭脖子,像是看見□□的動物一樣,手足無措地躲開瞭攝像機的鏡頭,站在一旁渾身發抖。當時察覺情況不對,裴詩就放棄瞭拍照,然後帶他回傢。但回去無論她怎麼問,他也還是一語不發。
又過瞭幾天,裴詩收到一封匿名信。打開厚厚的信封,她徹底傻眼瞭——裡面全是裴曲照片。
照片裡他沒有穿衣服,脖子上系著狗項圈被人牽著,嘴裡含著骨頭,和一條狗並排坐在一起。因為皮膚白皙,所以渾身被踢踹的傷痕看上去觸目驚心。正面、側面、上方、下方……照片從不同的角度拍攝,他擺著不同的姿勢,卻沒有一個姿勢像個正常的人類,甚至連眼神都是黑黑的一片空洞。
裴詩當時整個人都傻掉瞭。
照片上的人不是別人,是她在這世界上最心疼、最重要也是唯一的至親。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你?”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們……他們還對你做瞭什麼?”
所有問題,沒有一個得到瞭答案。裴曲隻是麻木地,像是聽不懂她的話一般,呆滯地看著她。
後來她帶他去咨詢心理醫生,醫生說他患上瞭深度抑鬱癥,精神狀況很糟糕,需要人天天陪伴,配合藥物治療,不然再這樣下去,很可能會想不開自殺。
聽完醫生的話,裴詩看瞭一眼坐在墻角的裴曲。
記憶中小曲在醫院呆呆望著她的模樣,是永遠不會消失瞭。
每次想到那個場景,裴詩都會覺得心都快碎瞭。
此時此刻,夏娜拿著小提琴,從當晚最為轟動的一場表演中回到瞭後臺。她穿著高級定制的晚禮裙,一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樣。裴詩看著她,多年心疼的感覺瞬間化為瞭憤怒——打從出生起,就包括自己的手廢掉之後,都沒有如此憤怒過!
她徑直走向夏娜,拍拍夏娜的肩:“幾年前那疊小曲的照片,是你寄的吧。”
夏娜愣瞭片刻,扯著嘴角臉上露出瞭譏諷的笑:“原來你還記得啊。有這樣的弟弟,你還真是夠……”
她的話還沒說完,卻吃瞭裴詩一個耳光!
和當年打裴曲那個留瞭七成力的耳光不一樣,這個耳光兇狠而響亮,讓穿著高跟鞋的夏娜往一旁跌瞭兩步,差點摔在地上。
但是,裴詩並有就此罷休,而是沉默地抓住她的領子,又給瞭她一個耳光!
夏娜被打得徹底懵瞭,直到又挨瞭一個耳光,臉才扭瞭起來:“你居然敢……”說到這裡,她看瞭一眼正朝他們走來的柯澤,輕咳瞭一聲,捂著臉委屈地帶瞭哭腔:“你為什麼要打我?”
裴詩的眼神冰冷,就像是燃燒的火焰:
“因為就是打死你,你也死不足惜。”
她剛要揚手,右手卻被另一隻大手捉住。她抬頭,捉住自己手的人是柯澤。
“你既然不是柯詩,那應該不認識夏娜。”他望著她,寒聲說道,“那麼,你為什麼要打我的未婚妻?”
“放手。”
腦中再次出現裴曲對自己低聲說“對不起”的模樣,裴詩不由提高瞭音量:“我叫你放手,聽不到麼?!”
柯澤身體微微一震,下意識松開瞭手。
這時,夏娜卻卯足勁朝她的小腿狠狠踢瞭一腳。
裴詩的左手一直使不上力,被她用高跟鞋這樣一踢,重心不穩,立刻松瞭手。她看見瞭夏娜嘴角勾起瞭淺淺的笑。夏娜沒有出聲,嘴型卻在誇張地說著“拜拜”。
然後,她腳下踩空,摔下臺階。
夏娜這才遲鈍地發現自己把事情弄大瞭,和柯澤一起沖上去想拉她。
然而太遲瞭。
她順著階梯滾下去,身體撞上瞭階梯下方高大的提琴架。
密密麻麻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還有連瞭線的電子小提琴,噼裡啪啦地落下來,砸在瞭裴詩的身上,像是下葬屍體的泥土一樣把她活埋。
…………
……
記憶中的自己,似乎從小到大脖子都有些酸痛。
因為,總是需要抬頭仰望著掛在墻上的小提琴,那一把爸爸送的白色小提琴。因為自己個子不到,隻能用兒童型的小提琴,因此哪拉著世界名曲,拉出來的旋律也是帶著猶如玩具一般的稚嫩。
從1/4的迷你尺寸,到1/2,到3/4……聽上去幾個小小尺碼的變化,卻讓她等瞭七年的時間。從小到大,她從來不樂於當一個孩子,是因為太想長大,太想用父親的琴演奏,所以舉止行為也相當成熟,以為這樣就會讓自己長快一些——這一點和可愛的弟弟幾乎是相反的,畢竟彈鋼琴的孩子永遠沒有這種擔憂。
到最後,哥哥親手幫她取下那掛在墻上的白色小提琴,放在她的手上。
用4/4小提琴拉出第一個音節的時候,聽見飽滿成熟的音色,那種連心都微微顫抖的感覺……就像穿瞭十八年運動鞋的少女,首次換上瞭小女人的高跟鞋;就像灰姑娘忽然穿上瞭華麗的晚禮裙,踩著水晶鞋走入南瓜車……
醫院裡的燈光明明暗暗。
一群護士醫生圍上來,用紗佈摁住裴詩流血的前額,一路小跑著把擔架車往急救室推。因為失血過多,腦袋一直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醒著的時候,她聽見裴曲溫柔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森川少爺,你跟著不方便,姐這裡我照顧就好……姐,姐,你別擔心,我在這裡……”
裴曲溫熱的手緊緊握著她發冷的手,仿佛他們還在母親的子宮裡時,就一直這樣依偎著彼此,為彼此傳達著溫度。
緊接著,她聽見瞭森川光頭一次如此焦急的聲音:“小詩,你還聽得到我說話麼?醫生,你要確保她沒事啊……”
“她現在還有意識,頭受傷不嚴重,主要是手臂……”
醫生的聲音漸漸模糊。
她像是又一次回到瞭過去,又想起瞭那一個個尖銳的記憶瞬間。
明明是柯澤先主動,先對她做出曖昧不明的行為……
她在教室裡一個人練習完琴,他像個王子一樣在門口等著她。等她出來以後,接過她手中的包,卻讓她自己背著琴盒——他知道,那是她最寶貴的東西,任何人都不可以觸碰。
在出教室前,他在她的額上吻瞭一下,很自然地牽住瞭她的手。
即便是北極的嚴冰,也會在這一刻融化瞭。她沒太多表情,眼睛卻迅速看向瞭別處,有些不自然地被他半拖著離開瞭學校。
她一路都很尷尬,隨口說道:“我發現倫敦市中心的小孩子特別少。偶爾出現幾個,也像小大人一樣。”
“市中心太忙太亂,親人不放心吧。別的城市就有很多。”
“親人……”她喃喃說道,“還好,我還有小曲。”
“我也是你的親人。”
“哦,是嗎。”不知為什麼,有些失望……
“一直都會是親人,還會比親人更親。”柯澤轉過頭來,上揚的長眼中有一絲難得的柔和,“當然,我知道你舍不得小曲,所以,以後等他結瞭婚,我們再搬到其他地方去住。”
當時她一下沒反應過來,歪著頭說:“那我們倆都不結婚瞭嗎?”
“我們當然會結婚。”
“哦。”
硬邦邦地回答過後起碼四五秒,她才猛地覺得那句話好像有些不對。
可他早已轉移話題,和她聊起瞭無趣的2012倫敦奧運會。
然而,最先和她保持距離的人也是他。
愛情就像一朵花,勝放時最美麗,凋零時最殘忍。
他對她所有的甜蜜與曖昧,都在裴曲那組照片的事發生沒多久後消失瞭。他突然回到瞭夏娜身邊,對她的態度比以往冷漠百倍。
那個踮起腳輕輕松松為她取下小提琴的哥哥背影,簡直就像是一場笑話。
可是那時候她還是這樣傻,認為那是自己做得不夠多,自己不夠強大。
她去報名參加瞭卡因國際小提琴大賽,沒日沒夜地拉琴,把自己整個人都融入小提琴的旋律中。
從來沒有哪一刻,她會如此感激爸爸為她鋪開的音樂之路。如果沒有音樂,她大概會像其他失戀的傻姑娘一樣嚎啕大哭、買醉、在一些party上對陌生男子投懷送抱……
但失去柯澤以後,她沒有做出任何失控的行為。
因為,有小提琴陪伴……
渾渾噩噩的歲月在指縫間流走。
大學時教授曾說過一段話,當時令她有些熱血澎湃,現在想起,卻完全是另一番滋味:
“恩格斯指出勞動創造瞭人,也創造出瞭勞動產物——手。肌肉韌帶骨骼經過遺傳變異得到高度完善,才能讓拉斐爾的畫筆、托爾瓦德森的刻刀、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弓為世界文明留下瞭燦爛的遺產。”
聽見主治醫生和森川光在門外細微的對話聲,頭和手上的疼痛感還沒散去。
裴詩閉上眼。
世界重新回到瞭黑暗中。
如果上天能將演奏音樂的手還給我,我願意出賣自己的靈魂去交換它……
夜漸漸變得深沉。
小提琴大賽決賽已經結束瞭六個多小時。毫無懸念的,最終冠軍由半路殺出的夏娜輕松拿下。
黑色的轎車停在比賽會場外面,星光與樹影在上面留下瞭稀疏的影子。
夏承司看著早已無人出入的會場,又看瞭一眼手表。最終他連眉也沒有皺一下,直接發動引擎,面無表情地把車開瞭出去。
*********
“森川先生,這次手術很成功,我們能確定的是她的頭完全沒危險,疤痕也會留在頭發下面,不會有大問題。至於手,唉,其實這是個遺憾。裴小姐的手五年前受過傷,但其實不至於殘廢。她剛受傷後,手臂上有淤血壓迫神經,大概是遇到瞭庸醫,誤診她神經受損不可再用手臂,對她造成的打擊太大,耽擱瞭定期做復健,結果就判下瞭死刑……”醫生看瞭一眼躺在病房裡裴詩的背影,輕嘆瞭一聲,“裴小姐是個個性驕傲的人吧。”
森川光怔瞭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什麼,你的意思是……她的手還有救?”
“我隻能保證現在狀況不會比受傷前更糟,但這中間的時間太長瞭,現在神經非常萎靡,幾乎處於壞死狀態,恢復的可能性很小,而且復健做起來會很痛苦。就算恢復,恐怕也不能像最初那樣靈便。能康復成什麼樣,完全要看個人體質瞭。”
醫生離去後。
喜悅的情緒毫無掩飾地展現在森川光的臉上。他有些興奮地對一邊的裴曲說道:“小曲,你聽到瞭麼,你姐姐的手不是完全沒希望……”
裴曲跟著站瞭起來,卻隻是平靜地透過病房上的玻璃,看著裡面靜坐的裴詩沒說話。
其實,如果姐知道他不希望她恢復,恐怕會很失望吧。
可是他喜歡現在的姐姐,這個溫柔的,體貼的,仿佛他隨時可以摸得到,感受的到的姐姐。
如果她拾回音樂……
他總是會想起作傢赫胥黎。
為寫出吸毒者心中的聖經《眾妙之門》,自己去體驗毒品,還用自己的對□□的迷戀害瞭無數個讀瞭這本書的人。在他用魔幻的文字,將藥物與宗教結合描繪出來,好像四季花開,人間勝景也不如癮君子看見的世界美麗。
但是,他們看見的永遠不是真實。
裴曲還是沉默著離開瞭。
森川光推門進入病房。
裴詩坐在空蕩蕩的病床邊緣,聽見聲音,卻沒有回頭。
她原本身材就比較消瘦,現在因為傷勢比以前更瘦瞭,頭上纏著一圈白色的繃帶,手臂也被紗佈吊在脖子上。窗子大大的敞開,風像是一雙冰涼的手,輕輕捧起她兩鬢的長發。
森川光推開門:“外公聽說你受傷的事,讓你先回日本養病,等康復瞭再回來。公司那邊,我先替你請假。”
“嗯。”
裴詩始終都隻是靜靜地看著窗外,好像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與她再無關系。
她甚至不想問自己傷勢如何,多久才好。
反正都是一隻舉不起小提琴的手,是好是壞,其實並沒有太大差別。
到日本調養瞭一段時間,外傷差不多都恢復瞭。裴詩在醫療人員的幫助下開始做復健,讓左手神經不至於完全壞死。
但復健幾乎是外科治療中最痛苦的一部分。尤其是涉及神經的地方,既有要克服強烈的痛感,又要忍耐無力感。就像一個雞蛋,憑空捏它怎麼都捏不碎,卻要一直嘗試。
裴詩住的是單人病房,但整層樓的病人都和她是同樣的狀況。她隔壁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富傢男孩也是因為外傷需要做復健。森川光路過病房時,親耳聽見瞭他用力摔碎瞭所有的東西,扯著破音的嗓子哭喊:“這樣的手我不要瞭!我受不瞭瞭!再也不要做復健瞭啊!!”
可是,裴詩在治療的時候,卻連一個音節都沒發出來。
她隻是在醫療人員的協助下,把手臂抬瞭起來。然後閉著眼睛,深深皺著眉,努力活動關節。
每抬高一公分,仿佛就是多一層折磨。森川光看不見她蒼白的臉,發紫的唇,滿床冰冷的汗水,卻能從護士不忍的話語中聽到,她有多痛苦。
有一次護士離開瞭,他在她身邊坐下,聽見她細微的,痛苦的喘息聲,輕聲說道:“如果很難受就說出來吧。”
“不過是配合治療罷瞭。”裴詩閉著眼,努力轉移視線,讓自己忘記手臂上碎骨般的疼痛。
森川光替她蓋好被子,溫柔地笑瞭:“醫生說,完完全全康復要一年。小詩有沒有什麼願望?”
“願望嗎……”
裴詩半睜著眼。濃密的睫毛像雨後疲倦的黑色蝶翼,輕輕地顫瞭一下,隱約蓋住瞭些水光。
她最終還是閉上瞭眼:“沒有願望。”
…………
……
兩個月後的一個黃昏。
日落時,醫院附近的樹林已經變成大片黑色,地平線處的紅雲像是燒著瞭一般。夕陽悄悄地在城市裡擴散,明明是火焰的顏色,卻泛著孤獨的色彩……
森川光、裕太還有裴曲一起到醫院來看裴詩。森川光最先進來,雙手背在身後,有些賣關子地笑瞭笑:
“今天我帶瞭三件東西給你。”
“這麼多?”裴詩啃瞭一口蘋果。經過兩個月的調養,她的神經也變得放松瞭一些。
森川光先拿出一大捧花,放在裴詩懷裡:“先是祝你快要出院瞭,這束白玫瑰是給你的。”
裴詩看瞭看那一捧紅玫瑰,又看瞭一眼鬼鬼祟祟的裴曲和裕太——看樣子又是他們在搗亂。不過她什麼都沒說,嗅瞭一下玫瑰花:
“謝謝組長,很漂亮。”
裕太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似的望天。還好裴詩沒有把戳穿他們玫瑰花的顏色,不然追究起來,森川少爺大概會知道,自己剛才一身西裝拿著大捧紅玫瑰站在醫院外面,被多少女孩子圍觀瞭。
裴曲一臉天真的笑,又拿出一個圓形的紅木便當盒,放在裴詩腿上:“姐,這幾天你都沒好好吃一頓飯,這是我和森川少爺一起幫你做的便當。”
“組長做的?”裴詩瞪大眼。
“好啊,我給你做飯你不驚訝,森川少爺做你就這麼受寵若驚,下次再也不給你做瞭。” 裴曲小小的臉鼓起瞭兩個包子。
“不是,小曲,森川少爺眼睛不方便啊,你這樣……”
“沒事。”森川光打斷她,微微笑著,“我隻是幫忙捏一捏壽司,這活我從小做到大的,就算看不見也能做。”
裴詩用力地點點頭:“那我一定得吃完瞭。”
她打開便當盒。
裡面裝著色彩明艷的雞蛋卷、精致小碗的烏冬面、貼著新鮮生魚片的壽司、香噴噴發亮的鰻魚、粉白相間的蟹肉……裡面每種料理都隻有一點點,但一整個盒子卻裝瞭滿滿的不同種類料理。她嘴饞得差點吸口水:“這,太豐盛瞭吧。會不會很麻煩你們……”
“臭老姐,現在知道說你‘們’瞭?”裴曲還在賭氣。
“你喜歡就好。”森川光淡淡地笑著。
“這麼多我根本吃不完吧。小曲你快過來,跟姐姐一起吃。組長和裕太也是,都過來吧。”她招瞭招手,和大傢一起分享食物。
“詩詩,我們就不吃瞭,森川少爺還有個禮物想送給你。我和小曲先出去瞭啊。”裕太朝裴曲勾勾手指,一起走出病房。
於是,房間裡隻剩下瞭裴詩和森川光。
“還有禮物?前兩個都這麼好瞭,再送我要得寸進尺瞭哦……”裴詩拿起筷子,夾著三文魚壽司蘸瞭一些芥末,把它吃瞭下去。
“你可以得寸進尺。”森川光還是背著手,“不過,因為這個禮物你會很喜歡,所以不可以偷看,要先把飯吃完。”
“是什麼東西,這麼神秘……”裴詩眨眨眼,還是老老實實地吃飯。
其實她並沒有太好奇。就組長親自下廚為她做飯這一點,已經讓她很感動瞭。
她一邊和森川光聊天,一邊很耐心地品嘗著每一塊食物,不時還喝上一口熱騰騰的綠茶,大概吃瞭快半個小時,才把食物解決瞭一半:“啊,好飽,好好吃。剩下的晚上吃吧。”
她笑盈盈地把蓋子放在便當盒上,剛放在地上,卻看見床上又多瞭一個東西。
——那是一把嶄新的小提琴。
這一瞬間,所有的好心情煙消雲散。
裴詩看著那把琴,盡量保持若無其事的樣子:“哦,這就是第三份禮物麼?”
“嗯。”
森川光同時遞過來瞭長長的琴弓:“雖然音色不是最好的,但這把琴很輕巧。”
看著他清遠的眉眼,裴詩並不想在這種時候破壞氣氛發脾氣,隻是默默地把琴擺在瞭床的另一邊:
“我知道瞭,謝謝森川少爺。我會好好收藏的。”
“你不用收藏。今天我問過醫生瞭,你可以試著拉一下。”
這一刻,裴詩非常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停瞭一下。
她快速地抬頭,握著小提琴的手驟然收緊:
“你……在說什麼啊?”
“很抱歉到現在才告訴你這些。因為剛開始連醫生都不確信你的手是否能恢復,我怕讓你抱瞭希望再失望會更加難受,所以一直隱瞞著……”森川光頓瞭頓,“我先出去,你一個人試試吧。”
冰冷的門打開又關上,單人房間裡隻剩下瞭雪白的床,雪白的被子,雪白的墻壁,雪白的病號服……好像房裡唯一的色彩,就隻有裴詩漆夜般的黑發,鮮紅的玫瑰花,還有床上深棕色的小提琴。
窗外吹入的風,吹散瞭窗簾和脆弱的玫瑰。花瓣像是赤紅的雪,凌亂地飛舞在房內。
裴詩將頭發別在耳後,伸向琴弓的手又一次縮瞭回來。手心微微發汗,她隻是靜默著重新打開餐盒,又吃瞭幾口蟹肉。
她不是害怕疼痛的人。
哪怕是死亡的痛苦,她也不怕。
可是,她卻害怕這個不斷重復的噩夢——伸手舉起小提琴,卻再也沒辦法演奏出任何旋律。
這就像是被深愛的人拒絕後,就從心底害怕再看見他。
裴詩麻木地吃著剛才還贊不絕口的料理,這樣聽著時鐘又滴滴答答流走瞭半個小時。
終於,她放下筷子,拿起瞭小提琴和弓。
——“小曲,你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滾出去!”
——“叫你滾出去你聽不到麼?我拉不瞭琴瞭啊,我早就告訴過你瞭,我永遠拉不瞭小提琴瞭,我的手廢瞭啊!!”
——“砰!”“錚錚錚!”
手出事後的一年裡,她摔碎瞭七把小提琴,其中有一次琴弦斷瞭彈到她的臉上,當場刮出瞭一條深而細的紅痕,到現在下巴上還留著一道淺淺的白色傷疤。
自己曾經像是被長矛刺傷的獸,在無人的森林中狂奔著,無助地哭號著。
可是,沒有人能拯救她。
失去的手,連帶夢想也一起連根拔起,離她遠去瞭。
她花瞭那麼多年的時間,終於漸漸淡忘瞭那種將自己融入音樂的感覺。所以,不論是任何人讓她接觸樂器,哪怕是Ricci夫人的邀請,她都統統冷漠地拒之門外。
不想回到那種無助瘋狂的狀態。
她寧可冷漠而平凡地活著。
可是,這一刻,她還是沒有忍住。
她以為自己早已死瞭。現在森川光卻告訴她,她可以重生。
真的可以有期待嗎……
肩托早就架上瞭,琴也是早就調好的。
把小提琴架在鎖骨上,用下巴輕輕壓住。裴詩歪著頭,像是個小提琴新生一樣,用很長時間把它調整到合適的位置,用左手握住右邊的側板。她的手心很熱,因為緊張流瞭很多汗,把面板都打濕瞭。她再伸出中指,在E弦上小心翼翼地撥瞭一下。
——這個動作,她曾經試過幾百次,幾千次。
但最後的結果,往往是手臂無力地垂下,又將小提琴狠狠地摔出去!
那一聲撥弦,音色清脆,回聲繚繞。
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拖延時間,她又花瞭很長時間去調音,再撥弦。過瞭幾分鐘,她才顫抖著手指,把指尖放在瞭E弦上。隨著手臂的抬起,痛感像是撕裂骨肉一樣竄下來。
但是,她卻因為這種明顯的疼痛激動得渾身發抖。
——她的手開始痛瞭!
死去的手是不會痛的,隻會像屍體一樣垂下去——隻有生命才會衰老,隻有生命才有痛感,隻有生命才敢反抗命運!
像是害怕這是一場夢,裴詩很小心地抬起手,忍著劇痛握起琴弓,把它放在琴弦上。
她按下小指。
因為多年沒有碰弦,手上的繭已經摸不到瞭。鋼制的琴弦一如以往地尖銳且刻薄,像傷害新手那樣,在她的小指上留下瞭一條痕跡。
——“爸爸,好痛啊,小指按上去比其他手指痛多瞭,我不想學瞭!我討厭小提琴!”
——“傻丫頭,我們的小指平時是用不上的,所以按弦的時候會比其他手指脆弱一些。”
——“可是你看,全部都紅瞭……嗚……”
——“越是脆弱的部分,我們才越應該鍛煉不是嗎?如果你有一顆脆弱的心,那就讓心也變得堅強起來。隻有當你被厚厚的繭包裹的時候,才會無堅不摧,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這種輕微的痛,在手臂痛苦的比較下,完全可以忽視。
裴詩閉著眼,忍著劇痛,順次把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一個個在E弦上,找準瞭位置,然後把弓毛靠上去。
她用單一的弦,拉奏起一首童謠。
哆哆嗦嗦啦啦嗦,發發咪咪來來哆……
——“詩詩,爸爸唱一首歌給你,你看看聽瞭以後是不是就想繼續學瞭……”爸爸溫柔的歌聲在半夢半醒中響起,“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這是五歲時爸爸教的第一首小提琴曲,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和音樂對話時,踩上的那一個小小的臺階。
也是從那一刻開始,她發現瞭,原來每走上一個臺階,她就離夢想的天空更近瞭一些。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傳說最早的弦樂器起源於原始人民狩獵的弓,他們從射箭時發出的嗖嗖聲得到瞭靈感,並發明瞭“樂弓”。因此,希臘神話中的阿波羅不僅是射手,還是音樂之神。
天上的繁星像是銀色的散沙,就像是阿波羅音樂之弓演奏而出跳動的音符,又像是人間億萬個孩子憧憬未來時眨動的眼睛。
…………
我的世界早已長滿瞭枯草。終於有一天美夢成真瞭,它向我張開瞭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帶著我,飛離瞭這片無窮無盡的荒涼。
…………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森川光站在門口,沉默地聽著裴詩演奏著這首單弦的童謠。他雖然看不到她,但這麼簡單可愛的音樂,居然顯得非常悲傷。
病房裡盛滿瞭璀璨的星光。
裴詩穿著白色寬松的病號服,美麗的黑發落瞭滿肩,因為星光微微發亮,緊張的手卻一直有些顫抖,導致音樂聽起來斷斷續續,像已泣不成聲。
裴詩,一直是無堅不摧的人。
聽說哥哥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曾哭過。被人打斷手的時候她不曾哭過。這幾天復健極致的痛苦也沒有讓她哭過。
這一刻,滾燙的淚水卻一滴滴落在小提琴上。
因為害怕打斷正在演奏的音樂,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眼睛也緊緊閉著,一張臉都因為這沉默的痛哭而漲得通紅。
有一天,美夢成真瞭。
它向我張開瞭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帶著我,飛離瞭這片無窮無盡的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