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變成天使,是因為我沒有能力變回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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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月之夜。
艾希亞大酒店中,柯澤和夏娜的訂婚宴上,賓客幾乎都到齊瞭。宴會現場主色調為淡紫和雪白:椅子是雪白,椅背上的蝴蝶結是淡紫;桌佈是雪白,桌上花瓶裡的薰衣草是淡紫;地毯是雪白,照亮整個正廳的燈光是淡紫;未來新娘的裙子是雪白,胸前的山茶花是淡紫……
會場角落裡坐著小型古典樂隊,從安勃羅西奧的《抒情小曲》,演奏到瞭丹克拉的《第四變奏曲》,來訪的人卻不光是音樂傢,還有與盛夏合作的各大企業重量級人物、豪門子弟、社交名媛、國際超模、著名作傢兼導演、國寶級畫傢,甚至連足球明星都有。整個訂婚晚宴不論是從音樂到佈景,從氛圍到來人,都奢華到浮誇。
因為森川島治也交代過,在Mori與盛夏集團的產品正式上市之間,不允許森川光出席任何與盛夏有關的公開活動,所以森川光隻把裴詩送到訂婚宴現場就離開瞭。
剛一進入訂婚現場,第一個進入裴詩眼簾的,居然不是今天訂婚的兩個主人,而是站在人群中一對外國男女如夢似幻的背影。之所以確定是外國人,是因為女方的金色大卷發系著公主頭,身材也是九頭身比例。她穿著一身感染春天氣息的淡綠色長裙,背著的限量牛皮鏈子包卻佈滿瞭野性的迷彩。
這樣一個真人版芭比娃娃,往往是含蓄的亞洲男性很難駕馭的。可是她身邊的男人,卻把她顯得溫婉多情又小鳥依人。
男人穿著與她相配墨綠色翻領西服,胸前的領巾隻露出瞭細細的一條邊,卻也是畫龍點睛的迷彩印花。在芭比娃娃身上的野性,到他這裡就變成瞭時髦與硬朗。
他端著一杯葡萄酒,左耳上小小的黃水晶耳釘在燈光中輕微閃爍,濃密的黑發劉海微微上翻,原本挺直的鼻梁更加立體,讓裴詩立刻有瞭一種“難怪外國人接吻總要狠狠地扭腦袋,這種鼻子接吻很不方便吧”的想法。可是那男人一轉過頭,就發現他根本不是外國人。
——那是夏承司。
傳言說克麗奧佩托拉七世長瞭空前絕後的完美鼻子,所以凱撒大帝和安東尼才會因她而死。法國哲學傢帕斯卡爾說:“如果她的鼻子稍微短一些,世界的歷史大概就要重寫瞭。”
日本雜志曾經這樣描述夏承司:“如果夏承司變成女人,那一定會變成克麗奧佩托拉七世。”
看見夏承司的45度角側臉,裴詩立刻想到瞭這句話。
不過,這傢夥到底在做什麼?這身裝束直接搬到倫敦Fashion week的T臺上走一圈都可以瞭!
不過再一看他身邊的瑞典女模特,她忽然明白瞭:夏承司最近一直在雜志上賣弄美色,這一身也還是在給時裝品牌做代言——他還真的很適合當模特,而且是國際超模。因為模特越是超級,要的就越是那種無需任何知性、氣質、性感、微笑來點綴的空洞式完美。隻有當他們沒有個人特色的時候,才能成為展示服裝特色的衣架子。
裴詩觀察瞭他大概幾分鐘,他和十多個不同類型的客人說過話,居然隻笑過兩次——如果嘴角不帶感情地揚一下、眼睛沒露出過半點笑意也算是笑的話。
連自己妹妹訂婚都頂著這種仿佛肉毒桿菌打過量的臉,真不知道大腦回路是不是真的被跳動的股票和酒店樓盤數據格式化瞭。
夏承司帶著女模特在人群中周旋瞭一會兒,忽然和自己父親對上瞭。他對夏明誠態度和對別人沒有什麼不一樣。
夏明誠沒戴眼鏡,表情也比上次裴詩在他傢看到時溫和多瞭。他穿著經典的黑色三件套格紋套裝,那好看的臉型和優雅的談吐,簡直就是夏承司二十年後的成熟版本。同時,他翩翩有禮又不失男人氣概,像是個風趣的英國紳士,隨口幾句話就把女模特逗得微微笑彎瞭腰。
和第一次見面時的苛刻相比,這一天的夏明誠讓裴詩略微訝異,卻令夏承司有些反感地皺瞭眉。夏承司低頭對瑞典女模特說瞭兩句話,又指瞭指別處示意她和自己一起離開,誰知女模特竟有些挑釁地看瞭他一眼,笑著搖搖手。夏承司瞥瞭一眼夏明誠,看著其他方向輕微地吐瞭一口氣,放下酒杯離開瞭。
裴詩愕然地看著這一幕。
這算什麼……
夏二公子的魅力指數居然沒有拼過自己老爸?
他走掉沒幾分鐘,那女模特笑得更加花枝亂顫瞭,甚至激動得眼角都微微泛出淚水。夏明誠卻一直是一副謙恭禮貌的模樣,在女模特做瞭一個打電話的動作後,迅速把自己的名片遞給她。女模特看上去也就二十歲出頭,盡管美得燦爛卻也嫩得青澀,並沒有什麼端著的矜持,當場就拿出手機給他打瞭個未接來電。
這時裴詩才想起,夏承司有四個工作號碼和一個私人號碼,印在名片上的號碼沒有一個是他會直接接聽的。對照剛才女模特對夏承司那種挑釁的目光,應該是他的高姿態又惹惱瞭一位美人。
剛進場就看見如此精彩的一幕,裴詩差點忘記要拿起邀請函去登記。夏娜確實很重視這次訂婚宴,甚至連邀請函也是與主題搭配的紫白色。
當她走到服務臺的時候,卻正好撞上瞭同時也在登記的韓悅悅。
“悅悅。”裴詩眼中有瞭一絲喜悅,“我打瞭你的手機一天,一直都沒人接,還以為你在忙別的。沒想到你也來瞭。”
“啊,是啊,可能是我沒聽到。”韓悅悅朝她尷尬地笑瞭笑,動作很不自然地拍拍手袋上裝手機的地方。
“剛好我想和你談談,待會兒你有空麼?”
韓悅悅立刻看瞭一眼夏娜的方向:“那,那一會兒再說吧,我有點事要過去一下。”
她幾乎像是逃亡一樣加快腳步走掉瞭。
裴詩並沒有去挽留。她心裡清楚,韓悅悅心裡肯定有很多不滿。畢竟自己一聲不吭就去瞭日本,隻讓小曲給她發瞭消息,把她需要練習的曲目和方式都交代清楚,也不告訴她自己的行蹤。
不是不願意說,隻是但凡與森川氏扯上關系的人或事,多少都有些不安全。既然老爺子看得嚴,她還是和韓悅悅保持距離比較好。
她一個人走向小型的白色舞臺,卻隻看見瞭公主一般的夏娜,完全不見柯澤的影子。
柯澤在隔壁的小包間裡,看著自己母親對著窗口的背影。
夜尚未深沈,艾希亞大酒店外沿有無數蹲點的記者。來來往往的行人經過酒店的時候,總會忍不住多往裡面看幾眼。然而,冰冷的玻璃窗像是一道永遠不會敞開的大門,把裡面的盛宴與外面的世界完全隔開,讓兩邊的人都以為彼此的世界是沈默而黑暗的。
顏勝嬌穿著米色的希臘式長裙,盤起的發蓬松而柔軟,露出瞭仿佛不會老去的年輕頸部。這一身打扮讓她的背影看上去隻有三十歲。
然而,她的容顏倒映在玻璃上,眼神冷酷到接近無彩:
“所以,這就是你想要跟我說的話。”
柯澤握緊雙拳,對著自己一向害怕的母親,終於鼓足勇氣,挺直瞭背脊:
“對。現在我來跟你說這些,隻是想讓你知道我已經做瞭這個決定,而不是征詢你的意見。”
他剛想轉身頭也不回地走掉,顏勝嬌卻冷不丁地說道:
“六年瞭。”
柯澤站住瞭腳:“什麼意思?”
“六年瞭。”顏勝嬌垂頭看瞭看手表,“人生短暫,變數太多,哪怕是一分鐘,都可以讓一個人徹底改變成連他爸媽都認不出的樣子。六年,你認為這女孩還是當年那個柯詩麼?”
“……在我眼中,她和當年沒有區別。”
顏勝嬌徐徐轉過身,細長的眼眸掃向自己的兒子:“如果你真有底氣瞭,根本不會告訴我。”
“我隻是尊重你。所以,希望你也祝福我們。”
“如果你真有底氣,就不會告訴我。”顏勝嬌隻是機械地重復道,“就像你母親我,如果決定做什麼事,從來不會告訴別人自己下一步會怎麼走。”
她抬眼看他,連轉眼的動作都十分緩慢:“去吧,做你想做的事……隻要你不後悔。”
訂婚宴大廳。
看見兩位主持人走上臺,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男主持人推瞭推黑框眼鏡,拿著話筒,朝大傢澎湃地說道:“各位女士們先生們,歡迎參加8月25日晚,柯澤先生和夏娜小姐的訂婚典禮!”待女主持人把他的話翻譯成英文後,他又繼續說道:“首先,有請我們的兩位新人……”
夏娜站在燈光下,臉頰緋紅地等待柯澤出現。
裴詩隨著眾人一起鼓掌。
記憶真是一件惱人的事。看見這滿世界的紫白色,她想起的竟是他們的少年時光。
那時她剛到倫敦,還是個對英國完全人生地不熟的愣頭青,連開口跟外國人說話的能力都沒有。知道柯澤有女朋友的當日,自己很不幸地淋瞭雨大病一場,因此也錯過瞭和朋友一起去銀行開戶的會面。這件事卻傳到瞭柯澤耳裡,他約她在銀行門口見面。
那天下午,他穿著兩件套的學院風的灰色毛衣和襯衫,抱著兩本厚厚的英文書站在十字交叉路口,巨大的Barclays標志下。銀行是宮廷式的米白建築,標志是天藍與雪白。他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少年,站在那麼多出入銀行的精英中,卻絲毫不顯弱勢。她趕緊揮揮手跑過去,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有些傲慢地揚起下巴指瞭指銀行裡面,示意她跟著自己進去。
當時她跟在他的身後,卻在門口被人擠散。他無奈地嘆瞭一口氣,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著她往裡面走。
他始終沒有回頭。
但與那麼多陌生的人擦肩而過,有哥哥的帶領,她卻不再感到害怕瞭。
明亮的臺階上撒滿瞭薰衣草花瓣。
裴詩用力地鼓掌,直到掌心都有些發痛瞭,才漸漸放慢瞭速度,隨著眾人垂下瞭手。然而,幾乎是在手掌剛垂下的瞬間,手腕就被人拉住,將她直拉入瞭人群,走向那個臺階。
她錯愕地抬起頭,看見的竟是那個比以前寬闊成熟的背影。
她穿著無袖的裙子,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隔著袖子拉拽她。他的手掌微微發熱,讓她的手腕也發燙起來。
她看見瞭夏娜越來越驚詫的眼神。夏娜像是患上心臟病一樣呼吸困難,胸口上下起伏。看見他們走上臺階,她似乎很想追上來,可是前腳隻邁出一步,就硬生生地停瞭下來。
終於,柯澤把裴詩帶到瞭臺階上,一把接過主持人的話筒,喘著氣說道:
“今晚我要向各位宣佈一件事。”
全場一片死寂。
這一天參加他們訂婚宴的客人,很多都是柯澤英國的老同學。他們不是沒有看見來赴宴的裴詩,但鑒於她消失太久,都沒敢很確定地上來和她說話。關於她和柯澤之間亂七八糟的傳聞,幾乎所有人也都聽過。所以看見這一幕,他們隱約能預測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全部驚呆地看著這兩個人。
被搶瞭話筒的主持人同樣餘驚未定,雙手還放在胸前,維持著拿話筒的姿勢。
但是,等瞭很久,柯澤都隻是拿著話筒,細微地喘氣。
不論是視野還是頭腦,都像是一下清醒瞭。
他卻看見瞭臺下夏娜。夏娜緊緊抿著嘴,發紅的眼中充滿淚水。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夏娜露出這樣的眼神,但在人多的地方見她這樣,卻是第一次。
閉上眼,那些過往灰暗的場景依然歷歷在目:牽著狗滿口臟話的粗野鬼佬、那一張張不堪入目的洗印照片、小詩住在醫院裡死瞭一般的眼神、小詩抱著弟弟痛哭的背影……
他深呼吸,再次睜開眼睛——
“那就是,我找到我的養妹妹瞭!”他舉起裴詩的手,搬出瞭他多年紈絝子弟的拿手絕活,臉上綻開比真笑還要燦爛真誠的假笑,“幾年前她因為受傷提前回國,之後出瞭一些意外,就沒能聯系上,但今天她在音樂會上大放光彩,讓我們兄妹再次團聚!……來,小詩,現在到你發言的時候瞭。”
柯澤把話筒遞給瞭裴詩。
與此同時,他也終於松開瞭緊握她的手。
客人們有的大松一口氣,有的為他們感到高興,有的滿臉失望,有的雲裡霧裡。
裴詩接過話筒,有些遲疑,但完全不怯場,疏離而淡漠地對著話筒說道:“各位晚上好,我是裴詩。”
也許是因為她說話的語氣太冷靜,整個場面就像是即將加熱到一百度的水被拔瞭熱水器插頭,忽然平定下來。
她攤手指瞭一下柯澤:
“如我哥哥剛才所說,我是柯傢的養女。本姓剛才已經介紹過瞭。我姓裴,非衣裴,生父是前金樹國傢音樂廳首席音樂傢兼指揮,裴紹。”
隨著最後一個名字的出現,好不容易平定的氣氛忽然又一次炸開瞭!
一直以來,柯詩神秘的身世之謎,竟然是這樣!
討論聲激烈地響遍瞭會場,就連知道她身世的柯澤、完全無關的夏明誠都被她突然的宣告震住瞭,更別說是夏娜。
夏娜目瞪口呆地看著裴詩,淚水幾乎幹涸在瞭眼眶。
這一定是這個晚上最可怕的事瞭,程度甚至和柯澤拽著裴詩上臺不相上下。
這個女人……竟然是她最崇拜的人的女兒……
待議論聲稍微靜瞭一些,裴詩又繼續說道:
“這麼多年感謝我的養父柯平步、養母顏勝嬌還有養兄柯澤的照顧,現在也到我努力工作回饋你們的時候瞭。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是Mori Japan推出的小提琴手,五歲開始學小提琴,擅長演奏帕格尼尼、維瓦爾第和梅紐因,有創作天賦與改編才能,曾經獲得卡因國際小提琴大賽英國賽區的冠軍,也受到過英國肯特交響樂團獨奏小提琴手的入團邀請。這次在柯娜音樂廳表演,意向是與夏承司先生合作,建立一支柯娜音樂廳的官方管弦樂隊,同時也延續瞭我父親生前的夢。”
她說的這些話,可以說是毫不客氣,許多著名音樂傢都不敢這樣介紹自己。但奇怪的是,在場沒有一個人覺得她是在自吹自擂。
而她始終沒有看夏承司一眼,就好像有十足自信對方一定會同意一樣。
隻是,如果她隻是說建立一支管弦樂隊為柯娜音樂廳表演還好,就算她本人沒有實力,在有Mori那麼強大的後臺支撐下,夏承司都沒有理由拒絕。
但她特別強調瞭“官方”二字,就像完全沒聽過夏娜上個月才發佈的消息“柯娜管弦樂隊宣佈成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