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裴詩怎麼都沒有料想到的結果。一直以來,她都把Adonis當成最大的勁敵,就連這一次表演大獲成功也沒有令她放松警惕,沒想到對方竟然就這樣與她化敵為友瞭。難道這又是顏勝嬌的一個詭計?她望著他久久沒說話。他卻好像根本沒留意到她的防備,隻是四處打量瞭一下她傢裡,皺瞭皺鼻子:“我說裴詩,你好歹也是個有點知名度的音樂人瞭,怎麼住的地方跟貧民窟似的?”
“我在太好的房子裡沒靈感創作。”
“好吧,聽瞭你這回表演,我對你的創作其實還來瞭點興趣。”波斯貓用肥嘟嘟的臉蹭著Adonis的脖子,他癢得笑瞭一下,“不過,應該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你還是先考慮一下和我合奏的事吧。別以為我是把你當回事瞭,我隻是覺得你技巧還不錯……”
不管怎麼解釋,也掩蓋不瞭這是合奏而非伴奏的事實。在音樂史上,一起演奏巴赫雙小提琴協奏曲的人,通常都是在一個水平線上的,就像著名的梅紐因和奧伊斯特拉赫合作。裴詩對這人的別扭程度已經無言以對,隻是點點頭,無奈地說:“我知道瞭。我會考慮的。”
“什麼?和我同臺你還要考慮?!你知道我是誰嗎你這木頭女!”他猛地站起來,“算瞭,你慢慢想!我走瞭!”
他像一陣旋風一樣沖到門口,然後停下來:“哦,對瞭……”
“怎麼?”
他想起皇傢古典樂之夜當晚發生的事。當時人都差不多走光瞭,他在小提琴盒裡沒有看到那塊昂貴的松香,於是倒回休息室裡尋找,結果,路過一個房間的時候他聽見瞭柯冰尖細稚嫩的聲音:“我不認為我做錯瞭,媽媽,你不能這樣怪我。”
“媽媽沒有說你做錯瞭。”接下來是顏勝嬌的聲音,“隻是,最開始不是讓你把花都給Adonis哥哥嗎,你怎麼給瞭那個姐姐?Adonis哥哥不是和你關系更好一點嗎?”
“媽媽雖然讓我給哥哥,但主持人在臺上說瞭,叫我們把花給喜歡的小提琴傢。我心裡是更喜歡那個姐姐的演奏,所以就把花給瞭她。爸爸說瞭,做人要有誠信。”
這個事實對Adonis的打擊非一般大。他一直認為自己天賦異稟,光明磊落,就算敗給裴詩,他也可以更加努力練習,再竭盡全力擊敗她。他怎麼都沒想到,顏勝嬌會在背後搞這種小動作,說不失望那肯定是假話。但此時看著裴詩站起來送自己,他還是決定不再談起顏勝嬌的事:“沒事,好好練琴,到時候不要給我丟臉。”
“我還沒答應你呢。”
話是這麼說,裴詩基本沒怎麼想,過兩天就同意瞭與他的合奏。與她想象的不大一樣,Adonis面對音樂時並不是那種懶散又自我中心的人。相反,他相當謙虛,盡管兩個人都很熟悉這首曲子,在練習的時候他卻總是會配合她的節奏調整自己,也很尊重裴詩甚至旁聽助理的意見。一個已經功成名就的小提琴傢竟然會如此嚴己寬人,這令裴詩非常意外。因為在他們練習的時候,她總是會想起韓悅悅等人練琴時自滿隨便的態度。她想,這或許剛好是Adonis比他們每個人都好的原因。
有一天下午,他們約好在他傢的練習室裡見面,她提前到瞭,Adonis卻不在傢。管傢說他去做美容瞭,會準點回來。她在練習室裡拉瞭一會兒琴,發現他傢的琴房的練習效果簡直和音樂廳的差不多。她站在落地窗前,看著外面院子裡精美的鵝卵石和流水,覺得心情愉悅,視野開闊,於是找管傢要瞭五線譜和筆,在琴房裡就創作起來。寫下新曲的時候,她覺得身體變得很輕,簡直快要和空氣融為瞭一體,而自己懸在空中,看見瞭一條純白的、延伸向金色之路。在那裡,一道光劈開闃靜的雲霧,豪華恢弘的城堡拔地而起。在那裡,天使吹響瞭號角,搖醒瞭沉睡的心靈。在那裡,有光輝萬丈的未來在等待著她……
“如果我是你,不會在這裡用那麼多連音符號。”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瞭她一跳,讓她不小心把連音符號都畫歪瞭。她回過頭,看見瞭鼻頭紅紅的Adonis:“你鼻子怎麼瞭?”
“擠黑頭啊。”Adonis像女孩子一樣伸出雙手拍拍臉,“有沒有覺得我的皮膚比以前好瞭?”
“有,還在發光……你去哪裡做的保養,效果真好。”
“那是肯定的,這一套護理做下來可是這個數。”他伸出四根手指,“不過我是他們傢鉆石VIP客戶,你想去的話,下次我介紹你去。”
這個話題持續瞭大概半個小時,裴詩已經完全忘記瞭他的性別,甚至覺得和他聊天比和女生聊還自然些。後來,他擺擺手,彎下腰看她的譜子:“跑題瞭,我們不是在講你的連音符號麼。”
“為什麼不要連音符號?”
“你這首曲子開頭是很大氣的,我設想你是想把它寫得波瀾壯闊一些,對吧?”見裴詩點頭,他指瞭指第二行,“你看,從這裡開始,當別的樂器加進來的時候,會有正式進入第一段小高潮的感覺。如果用連弓,氣勢會少瞭很多。”他伸出胳膊做瞭幾個大幅度用力拉小提琴的動作,“全部改用分弓,發出很響的聲音,等這一段過瞭再突然變柔、變快,效果如何?”
裴詩又看瞭看那一行曲譜:“你說得沒錯。”
“我發現你寫的曲子難度都不小。這點我們還蠻像的。給你看看最近我寫的曲子?”
“好啊。”
他去拿瞭自己的曲譜遞給她,在她身邊坐下,姿勢很端莊,與其說是充滿紳士風度,不如說是散發著淑女氣質。她順著他的曲譜看下來,輕吐一口氣:“Adonis,你確實很有才。”
“你也不賴。”他聳聳肩,“我不介意和你合寫曲子。”
“寫瞭以後我們再一起演奏?”
“那就太完美瞭。”他難掩眼中的喜悅之情,眨巴著眼睛,“如果曲子好聽,可以考慮把它們錄制到專輯裡發行。你現在還沒和任何公司簽約對吧……”
這一天,他們一整天的時間都在聊天、練琴,直到快十二點,夏承司來接她才結束。她心情好極瞭,和夏承司一路聊著與Adonis的默契,還大肆贊揚瞭Adonis的認真與才華。夏承司開始還會答她幾句,後來大部分時間不是沉默,就是隨便敷衍說“嗯”“是”。到他傢以後,他換瞭鞋就回房間瞭。她覺得情況有點不對,跟在他後面小聲說:“……我是不是太容易相信人瞭?”
“沒有,Adonis人不錯。”
“是因為我最近太專註音樂,忽略你瞭,你才不高興嗎?”
“不是。”
“那為什麼……”
“沒有哪個男人會喜歡女朋友毫無防備地和另一個男人待一起這麼久。”
“你在說什麼,Adonis喜歡男人啊。”裴詩推瞭他一下,笑出聲來,“和他在一起我不需要防備。你要和他在一起,你才需要防備。他以前差點把我當成情敵瞭好嗎?”
“你不懂男人,男人就是不相信男人,哪怕是同性戀也一樣。你看看,你現在渾身都是那傢夥香水的味道。”他拾起裴詩的一縷頭發,輕輕嗅瞭一下,皺瞭皺眉頭,“Adonis到底在想什麼,居然用Miss Dior。”
“喂,你怎麼這樣說他……等等,你為什麼會這麼瞭解女人的香水?”
“阿詩,我是快三十歲的男人瞭。”
“可是這是女人的香水,你又沒有從事這個行業,我是女生都沒你這麼瞭解。說實話,你是不是向我隱瞞瞭以前的女朋友數量?”
“和其他男人待瞭一整天的人是你,居然還反咬我一口?”他把她推到門口,“快點去洗澡,我不想聞到不熟悉的味道。”
她轉過頭,眼中充滿瞭孩子氣的好奇:“熟悉的味道?我身上有什麼味道?好聞嗎?”
“還行。”
“不過,我覺得很奇怪,以前你身上的味道其實還挺好認的,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長,好像就越聞不到你的味道……”裴詩轉過來在他身上嗅瞭嗅,“尤其是你什麼香水都不用的時候,我什麼都聞不到。”
“是麼。”夏承司勾起嘴角,淡淡一笑,“你知道原因麼?”
她坦誠地望著他,老實搖頭。他把手伸到瞭她的裙子裡,在她耳邊低聲說:“阿詩,有沒有可能是我的味道已經融入你身體瞭……所以你才什麼都聞不到,嗯?”
可能對一些人而言,和另一個人在一起的時間越長,就越容易厭倦。但對另一些人而言,和另一個人在一起時間越長,感情卻會越深。裴詩明顯是後者。一個晚上過去,天微微明亮,她被一股刺骨的寒氣冷得打瞭個哆嗦,翻過身想要靠在身邊男人的身上,卻撲瞭個空。她睡眼朦朧地拿出手機,打電話給他,那邊卻直接掛斷瞭電話。過瞭兩分鐘,夏承司推門進來,似乎是剛洗完澡,□□著上半身,頭上還搭著一塊浴巾。他一邊用浴巾擦拭凌亂的頭發,一邊把一個便利袋放在床頭:“起來以後吃點早餐。”
“你要去公司瞭?”
“嗯。”
“可是現在才六點過……”她怕拍身邊,“陪我。”
“今天有要緊事要做。你昨天晚上沒睡好,再多睡一會兒吧。”
他在她額頭上輕輕吻瞭一下,轉身出去瞭。沒有他的房間比任何時候都要空曠。然後,趁他不註意的時候,她起身把衣服穿上,跟在他的後面。他走到試衣間裡拉開衣櫃,露出裡面一片整潔的襯衫與背心,從中抽出來,把背心套在頭上,穿上襯衫。還沒來得及扣扣子,整個人就不能動瞭——裴詩從後面抱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背心。夏承司伸手過去揉瞭揉她的頭發,繼續快速穿衣服,裝袖扣。過瞭一會兒,他淺淺笑瞭一下:“阿詩。”
“嗯?”
“你要先放一下手,我沒法穿衣服瞭。”
她沉默瞭很久,還是像無尾熊一樣貼著他:“不放。”
於是,他隻能很吃力地拖著她去拿西裝、領帶、皮帶、手表等配件,但因為裴詩吊在他身上,也隻能把這些東西掛在身上。她知道他一向是很註重辦事效率的人,但此時卻如此耐心,這讓她覺得心裡甜滋滋的,反而把他抱得更緊瞭,打趣道:“Sushi,我是不是懷孕瞭啊?”
“懷孕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他為自己系好領帶,輕巧地調整位置,“哪怕不用任何措施,懷孕率都很低。”
“可是……我已經有一個半月沒來那個瞭。”
她明顯感到夏承司的身體僵瞭一下。但隨後他又漫不經心地說:“應該隻是身體狀態影響的,沒事。”
“如果懷孕怎麼辦?”
“晚一點我去幫你買驗孕試紙,到時候再說。”
本來認為夏承司隻是說話理性而已,但另一個人的到來,令她禁不住胡思亂想瞭許久——就在夏承司準備好一切,拉開門打算出發的時候,他們看見瞭門外的女人。她看上去並不年輕,卻有著年輕人才有的輕盈體態。與許多濃妝艷抹把眉毛修光的富豪太太不一樣,她有著醒目的濃眉大眼,雙眸明亮而專註,臉上基本沒有什麼妝容,卻散發著隻有她那個年齡才有的氣質。她先是看見瞭夏承司,有些擔心地說道:“阿司,你已經很久沒回傢瞭,媽和你爸其實很擔心……”說到這裡,郭怡停住瞭,因為看見瞭他身後的裴詩。
裴詩身上套著夏承司的藍色衛衣,衣服太大,都已經快拖到她的膝蓋瞭。但一旦看見外人,她就收起瞭略顯幼稚的一面,隻是把雙手插在衣兜裡,靜靜地看著門口的郭怡。她長著一張漂亮又略顯無情的臉,看人的時候眉毛總像是往下微微壓著,這令她的眼神看上去比一般女孩凌厲、深邃。在與她對視的那一剎那,郭怡幾乎快要站不住腳,看看她,又看看夏承司,強裝鎮定地說道:“阿司,這、這個女孩是?”
“她叫裴詩。”夏承司的回答一如既往簡潔明瞭。
“裴詩?就是現在很出名的那個小提琴傢?”郭怡一反溫順常態,語氣焦急又咄咄逼人,“你和她是什麼關系?現在這麼早,她為什麼會在你傢裡?”
短暫的沉默過後,夏承司指瞭指外面:“媽,公司裡有急事等我處理。我先讓司機送你回去。”
“不行。你現在就要回答我。快說啊,你和她是什麼關系?”
“朋友。”
夏承司不假思索的回答令裴詩驚愕得無言以對。身體像是一個剛插上電源的冰箱,時間過得越久,內部就越是感到寒冷。但郭怡沒有就此罷休,又逼問道:“那她為什麼現在會在你傢裡?為什麼會穿你的衣服?”
“她以前在盛夏工作,今天早上給我送東西過來。來的路上她跌倒瞭,所以我借瞭衣服給她。”
郭怡這才終於放松瞭一點,肩膀的線條也柔和瞭許多:“原來是這樣……”
“我先送你下去吧。一會兒我再上來。”
“好。”郭怡回頭看瞭一眼裴詩,眼中竟有著一絲化不開的哀愁,“裴詩,今天真不好意思……你,你長得和你爸爸真像……”
“你認識我爸爸?”裴詩行屍走肉一般望著她。
“我們父母這一輩的人,很少有人不認識他吧。”夏承司替郭怡回答瞭這個問題。他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其實,很早以前就發現瞭,夏承司並不願意把自己介紹給他傢人。可她心中還是會有一點幻想,或許他有自己的理由。若是顧忌夏娜就算瞭,她與他的母親素昧平生,為什麼不能互相介紹認識?還是說,他覺得自己與他的傢境不般配?從他們在一起這段時間的相處來看,她一直堅信他對自己是認真的。可是,認真就代表能過一輩子嗎?她迷茫瞭。這一整天她都在他傢裡待著,一直心不在焉。
終於熬到瞭下午他回傢的時候。他一進門,她就站起來,試探著說道:“我的例假還是沒來。”
“沒事。我給你帶瞭這個。”他遞給她一盒驗孕試紙。
結果自然是沒有懷孕,她隻是經期推遲瞭。她一點也不意外,因為早上就知道自己沒懷孕——確切說來,因為她有先天性的特納綜合癥,雖然屬於運氣好沒影響到外觀的一類,但也有瞭相應的後遺癥,例如體質虛弱、懷孕率隻有普通人群的2%。從知道自己有這個病開始,她就做好瞭將來沒有後代的準備。反正裴傢還有小曲,她對此一直很樂觀。可是,和夏承司在一起的時間久瞭,她和所有的女生一樣,也開始會不自禁地幻想與他組成傢庭、被孩子環繞的畫面……
很長時間過去,夏承司敲瞭敲洗手間的門:“結果如何?”
裴詩把測試過的試紙丟到垃圾桶裡,站在洗手間,隔著門對夏承司說道:“好像中瞭。”
“你真是完全不會撒謊。”他無奈地笑瞭,轉身打算離開,“既然沒事就好,出來吧。”
“等等。如果我真的懷孕瞭,那該怎麼辦?”
“不會的。我會很小心。”
“不,夏承司,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抓緊剩下的試紙,小聲說道,“我隻是想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們在一起也有一段時間瞭,你有考慮過我們的未來嗎?”
“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他答得幹脆利落。
“那結婚呢?你會和我結婚嗎?”
“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你不要逃避我的問題啊。你有考慮過要娶我為妻嗎?有考慮過要和我生孩子嗎?”
洗手間裡沒有地暖,哪怕是站在毛毯上,她也被冷得瑟瑟發抖。漸漸的,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麼才會感到寒冷瞭。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糾結什麼。2%的受孕可能性,幾乎是等於0。她這輩子就是註定不孕不育的命,再去逼問他這麼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隻會令氣氛變得不愉快而已。
“阿詩。”像是在強調自己聽懂瞭她的問題,他特意停頓瞭一下,“我永遠不會離開你。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這麼甜蜜的告白,應該滿足瞭才對。
她看著門上倒映著他高大的影子,把自己縮在他的衛衣中,輕輕地吐瞭一口氣。熾熱的呼吸在冷空氣中化作白霧,像無聲電影中最孤獨的一個微小細節。她不知道門那一端的夏承司是什麼樣的表情,在想著些什麼。她隻能看見他也和自己一樣,靜靜地靠在門上。很顯然,他已經認定瞭,她不是那個可以和他走入結婚殿堂的女人,也不是那個可以為他繁衍後代的女人。
其實,就算給個肯定的回答也沒什麼。完全可以告訴我說願意和我結婚生子,然後我會硬邦邦地扔給你一句:“想都別想,我沒法懷孕。你去娶別的女人吧。”
然而,夏承司。就算是騙我,你也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