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Nice to meet 柚

第一章

Nice to meet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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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路公交車來的時候,程瞭正在思考上還是不上的問題。

不上,她可以選擇步行兩站路再轉乘地鐵;上……她還沒來得及想上會怎麼樣,就已經被推上瞭公交車。

擠擠挨挨,程瞭蹭到瞭一個相對寬松的位置。

隻不過這個相對寬松的位置,腳底下有個緩沖的圓盤,車一轉方向,圓盤就帶著乘客一起動起來。

程瞭給這個位置取瞭個名字——動感地帶。

腳剛一踏上去,程瞭就被帶得幾乎來瞭一個一字馬,幸好對面的男人扶瞭她一把。

從程瞭的視角,正好看到他衣肘部位的紋章,銀灰色的底線上繡著攀纏的紋路,是意大利某奢侈品牌慣有的低調奢華。

程瞭能認出這個牌子,還要得益於昨晚程意的奢侈品牌培訓,講到高興處,程意還特意撈起一本銅版紙雜志指給她看。

“來,今年初夏的新款,洗洗你那雙被五十塊錢三件污染過的眼睛。”

雜志上的男模衣領半開,秀出無限春光,程瞭幾乎晃花瞭眼睛,嘴上跟程意抬杠——

“黑色不好,吸光。”

不同於男模的暴露,旁邊男人的衣扣直扣到最上面一顆,保守中帶瞭幾分禁欲感。

程瞭攀著他的胳膊站起來,一抬頭才發現對方足足高出瞭自己一頭,淺藍色的一次性口罩幾乎遮去瞭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

狹長的、水潤的眼睛。

據說現在的人都喜歡開內眼角,這會讓眼睛顯得狹長嫵媚,缺點是眼睛一瞪就變成三白眼。程瞭仔細分辨著他的眼睛,很自然的狹長,眼角有個上揚的弧度,挑起一抹欲說還休的餘韻。

他的目光中有一種近乎冰冷的沉靜,收回手,側頭看向車壁。

程瞭訕訕地道瞭謝,轉過身拿起手機,給程意發瞭一條微信:

“眼睛,我發現瞭一雙特好看的眼睛!”

在這種事上,程意的回復向來很及時:

“求圖求真相。”

程瞭拿著手機悄悄回頭瞟瞭一眼,發現從這個方位偷拍難度極大,於是轉過頭來給程意發微信:

“隻能文字描述。”

程意的吐槽簡潔有力:

“呸。”

車載電視裡正在播一則簡訊:

“第四屆棋聖大賽將於本月12日在杭州舉行,著名圍棋大師解寒洲與圍棋九段盛景初均已確認參加,此次比賽將是師徒之間第一次公開對弈,勝負結果惹人關註。”

畫面上,盛景初的鏡頭一閃而過,引得前面兩個女孩子高聲尖叫:“元寶,我們傢元寶!”

“元寶”是盛景初的粉絲給他的愛稱。盛景初十六歲時獲得瞭天元圍棋比賽的冠軍,贏得瞭“天元”稱號。天元是棋盤上最中心的一點,猶如眾星拱衛的北極星,所以“元寶”翻譯成現代漢語就是“王者寶寶”,用程式英語來說就是“babyking”。

盛景初剛在中日韓三國圍棋大賽上斬獲冠軍,福佈斯排行榜上名列63,是當前國內收入最高的棋手,百度搜索指數連續兩周最高,微博粉絲三千萬。

最重要的是,盛景初的助理小齊剛剛拒絕瞭程瞭對盛景初的采訪。

被拒絕是顯而易見的,盛景初從不接受媒體的采訪,程瞭的同事平均被拒過四次以上,作為部門的實習老幺,程瞭榮幸地體驗瞭一把零的突破。

這次采訪無果,程瞭顯然要被組長剝皮剜骨地罵一頓。

程瞭有個穩定情緒守則:一旦遇到瞭讓自己不開心的事,馬上找一件讓自己開心的事開心開心。

她再次按亮手機,點開瞭徐遲的朋友圈。

徐遲在國外,朋友圈裡寥寥幾條信息,最近的一條轉發瞭一則互聯網前景預測的新聞,簡短地評瞭兩個字“蠻好”。

減去兩國的時差,西五區終於進入瞭新的一天,程瞭掐著時間給徐遲發瞭一條微信,簡單的四個字:

“生日快樂。”

她又編輯瞭一條,覺得結尾的暗示太明顯瞭,想瞭想終究沒點發送,猶豫瞭一會兒沒舍得刪。

也許手機正好在手邊,隔瞭幾秒,徐遲回復瞭一張笑臉。

程瞭幾乎能想象出徐遲回復信息時的樣子,微瞇起眼睛適應著屏幕的光,單手選擇個表情,隨手將手機丟到枕頭旁,然後慵懶地翻瞭個身,等到睡醒瞭再重新查看一遍。

程瞭反復看著徐遲發回的表情,嘴角不自覺地翹瞭翹。司機一個猛剎車,她不由得往前沖瞭出去,狠狠地撞在對面一位中年乘客的肩膀上。那中年乘客揉瞭揉肩膀,沒理會程瞭的道歉,匆匆往後面車門挪過去,擠在人群裡下瞭車。

汽車再次啟動,車上的人松動不少,程瞭剛準備換個位置,就聽到車內響起瞭一聲尖厲的驚叫:“錢包,我的錢包!”

整車人都探過頭去,站在前面的一個年輕女孩兒軟著身子,一手捏著拎包,一手撫著胸口,話裡已經帶著哭音:“這是我爸爸的治病錢。”

大傢都很同情她,有個阿姨過去攙住她,還幫著她重新翻瞭翻衣兜。

司機師傅從後視鏡裡看瞭一會兒,拿起瞭擴音器。

“乘客朋友們配合一下,先都不要下車!”

司機鎖瞭前後車門,一路開到瞭最近的派出所。

司機停車開後門後,乘客在民警的監督下魚貫而下,中間夾著幾個乘客的抱怨:“要多久啊?我這兒還有事兒呢。”

領頭的民警是個瘦高個,他先安撫瞭大傢一番,然後問瞭一遍:“誰拿的主動交出來還來得及,咱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大傢左右對視一番,誰也沒吱聲。

小小的派出所加上戶籍科也隻有兩層,一樓大廳被一夥尋釁滋事的少年塞滿瞭,幾個民警商量瞭一下,讓大傢先在院子裡配合檢查。

程瞭身上隻有一個雙肩的背包,除瞭筆和本子,還零零散散地放瞭一堆小玩意兒,翻完自己的背包,她偷偷打量身後。

戴口罩的男人就排在程瞭後邊,他的手上提瞭一個紙袋,單手翻瞭翻袋子,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抽出一個紅色的錢包。

“在這裡。”

他拿東西的手勢很特別,中指在上,食指在下,平平地遞瞭出去。

失竊的女孩兒目光一亮,撲過來一把拿過,卻發現錢包裡面隻剩下幾張商場的打折卡。

眾人的目光瞬間鎖在男人的身上,驚訝、質疑,更多的是看熱鬧的興奮。

沉默片刻,他說:“可以查看車上的監控。”

司機也沒有辦法:“監控壞瞭,昨天才剛剛報修。”

失竊的女孩兒幾乎認定瞭他就是竊賊,揪住他的衣角,語氣哀哀地:“你還給我,還給我好不好?”

他往後退瞭一步,避開女孩兒的手,語氣淡漠:“不是我偷的。”

程瞭相信不是他偷的,說不出具體的理由,隻是一種直覺,所以忍不住出言維護:“我在望江路上的車,他一直站在我後面。”

她不記得女孩兒是哪站上的車,印象中自己上車的時候,並沒有看到這個人。

失竊的女孩兒瞪著一雙哭紅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程瞭:“你們倆是一夥的吧,空口白牙的,我憑什麼信你?”

戴口罩的男人接過話來,聲音不高,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憑我的記憶。”

他語速很慢:“兩點零三分,你在西站上車,從車門到你站的位置,一共越過瞭九個人,”他的目光掃過隊伍中的人,“這九個人中有七個人已經下車。剩下的兩個人都在隊伍裡,一位是這個老人。”他指瞭指隊伍最後的老人。

“還有一位是個孩子。”他的目光在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身上一觸,又落回到女孩兒的身上,“你的車程較長,並不急著下車,所以往裡面挪動瞭位置。”

女孩兒的嘴唇翕動瞭兩下,並沒否認。

被他點到的老人幾乎第一時間叫屈:“不是我。”

小孩兒也蒙住瞭:“我沒偷錢!”

他搖頭:“不是你們,老人沒挪動是因為腿腳不好,孩子沒挪動是因為他站的位置可以方便看車載電視。”

眾人的目光向老人看過去,發現老人的左腳確實有點兒跛。

“也不是已經下車的七個人。

“這七個人在商貿大廈前已經下車,52路全程25站,西站、商貿大廈站是客流高峰站。

“這筆錢對你很重要,上車的時候你一定看得很嚴,所以,錢包最可能在商貿大廈站失竊。

“商貿大廈站之後,共有十七個人從後門下車,五個人從你身邊經過,其中兩個是年輕女孩兒,按照常理,竊賊會在偷錢後的第二站下車,而這兩個女孩兒在商貿大廈之後的第三站才下車,基本可以排除嫌疑……

“其餘的三個人都在下一站下車,一個中年婦女、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兩人表現並無異常。隻有一個人……”

語調一頓,他繼續說道:“他從商貿大廈站上車,隻坐瞭一站就下車。兩站之間的距離完全可以步行。”

聽到他說竊賊已經下車,失竊的女孩兒愣瞭幾秒,又撲上去:“你撒謊,就是你!”

女孩兒目光一閃,得到瞭新的佐證——

“不是你做的,你遮個什麼臉?”

程瞭忍不住糾正她:“姑娘,他遮不遮臉和偷沒偷錢包沒有必要的因果關系,遮臉可能是盜竊的充分條件,但不是盜竊的必要條件,你從遮臉反推盜竊,這個邏輯是錯的。”

失竊的女孩兒一噎,求助地看瞭看旁邊的民警。

“站點附近都有監控,調出來看看就能證實你說的是不是真話。”瘦高個子的民警將信將疑,提出瞭一點疑問,“像你這樣觀察入微的人,怎麼會沒註意到袋子裡多出的錢包?”

這個疑問似乎不太好回答,男人沉默下來。

圍觀的乘客幾乎被他說服瞭,然而新的疑點再次出現,他又不準備回答,身上的嫌疑陡然增加,程瞭都替他著急。

“這時候還有什麼不好說的,快點兒解釋啊。”程瞭急道。

片刻的猶豫過後是坦然,他看向程瞭:“當時我在看她的手機。”

他站的方位,一低頭就能看到程瞭手機上的信息。

程瞭迅速回憶瞭一遍自己發過的微信,想到發給程意的那條,臉騰地燒得通紅。

他的語氣平靜無波,眼神卻很誠摯:“我很抱歉。”

說完,他又對瘦高的民警說:“涉及她的隱私,我隻能復述給你聽。”

瘦高的民警往隊伍外走瞭幾步,示意他隨著過來,而程瞭和失竊的女孩兒也幾乎同時跟瞭過去,女孩兒被另一個民警攔住瞭,大概因為程瞭是當事人,倒沒攔著她。

“最長的那條微信沒有發出去,我可以復述下微信的內容。

“院子裡的蘋果樹已經結果瞭,我摘瞭一個嘗瞭嘗,簡直酸到哭。你7月回來嗎?我給你留幾個蘋果。昨天徐爺爺還問我什麼時候給他當孫媳婦,你說好笑不好笑,哈哈哈哈。”

滿懷著少女情懷的信息被男人的語調復述得毫無萌感,民警向程瞭借手機。

“方便的話,我們印證一下。”

程瞭瞪著男人,嘴裡呼出的氣流把劉海兒吹得一掀一掀的。他看著她,黑色的瞳仁裡映著她小小的倒影,沉默片刻,又重復瞭一遍:“我很抱歉。”

雖然不情願,程瞭還是把手機遞瞭過去。

民警核對瞭一遍,一字不差。他們回到隊伍裡,失竊的女孩兒更加坐實瞭自己的猜測:“你倆串通好的!”

“沒錯,沒錯,我倆串通好的,”程瞭憤然地回擊,“人送外號雌雄大盜俏鴛鴦!”

男人看向程瞭,目光裡似乎藏著一絲笑意,很快又恢復瞭平靜。

“紙筆。”他向程瞭借瞭紙筆,然後在紙上勾畫片刻遞給警察,“嫌疑人。”

程瞭趁機瞄瞭一眼,寥寥幾筆,形神兼備,她覺得有點兒眼熟,認真一想,正是車上被她撞到的中年男人。程瞭記得那人身上復雜的調料味,有一種非常特別,帶著松脂的果香氣。

一下子觸到瞭記憶的引線,程瞭將心中的猜測脫口而出:“你們可以去城南市場的幹調區看看。他的身上有種紅胡椒的味道,紅胡椒微毒,整個江城也隻有城南市場有售。”

民警有些懷疑:“你怎麼知道是紅胡椒?”

“紅胡椒與黑胡椒的味道差別極大,”程瞭補充瞭一句,“我的嗅覺特別靈敏,隻要是調料,聞一遍就知道。”

為瞭佐證自己的話,程瞭嗅瞭嗅離自己最近的瘦高民警。

“你的身上有白糖、胡椒、醋、肉蔻、黃酒、桂皮的味道。所以你中午吃的是涼拌包菜和紅燒肉對不對?”

瘦高民警一愣,拎起衣領嗅瞭一遍,除瞭洗衣液的味道,什麼都沒聞著。

雖然覺得難以置信,瘦高民警還是派出幾個同事到城南市場調查取證。那一夥尋釁滋事的被放瞭出來,民警正好安排公交車上的乘客到裡面做筆錄。

報完個人信息,程瞭又追問瞭一句:“等我洗脫瞭嫌疑,能不能跟我們領導證實一下?誰知道要耽擱多久啊,我們領導肯定以為我翹班瞭。”

登記的民警年紀不大,一張團團臉,話說得很仗義:“放心,沒問題!”

輪到身後的戴口罩的男人時,他隻有一句話:“抱歉,我不想回答。”

團團臉民警愣瞭一下,也沒繼續問,跟程瞭攀談起來:“你能不能聞聞我中午吃瞭什麼?”

雖然他剛才沒參與詢問,但也聽說瞭這兩人一個記憶如神,一個嗅覺類犬。

程瞭分辨瞭幾種食材的味道,迅速給出瞭答案:“涼皮!”她又嗅瞭嗅,“是不是配瞭個饅頭?黑米面的。”

團團臉民警一挑大拇指:“神瞭!”

說完,他壓低瞭聲音:“我前天買的費列羅巧克力被人偷吃瞭,你能不能幫我聞聞誰幹的?”

正聊得熱鬧,瘦高民警進來。

“找到瞭,就在城南市場,人贓並獲!”

失竊的女孩兒一直在角落的椅子上坐著,聽到這句話,激動得跳瞭起來,目光在程瞭的身上一觸,迅速掉轉瞭視線。

瘦高民警一直很興奮:“這種公交車上的行竊案最不好破,嫌犯流動性太大,通常查著查著監控就斷瞭線索,這次破案這麼快,還得感謝這兩個人。”

被點到的兩個人,一個一副事不關己的淡然,一個眉梢眼角都是笑,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彩票中瞭大獎。

走出派出所的大門,程瞭被戴口罩的男人叫住。

程瞭對他的觀感非常復雜,羞惱有幾分,仰慕有幾分,更多的是好奇。

她停下來,目光有些遲疑。

“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他在她面前站定,“你喜歡的那個人,最近有個接觸十分頻繁的異性。”

程瞭的心猛地一跳,仰起頭看著他,散碎的劉海兒被她捋到後面夾瞭起來,露出瞭額上的美人尖。

“他最常用的副詞是‘很’,在他發過的32條朋友圈裡,修飾程度的時候,幾乎都在用‘很’,很好、很快、很及時,最近的一條改用瞭方言口語‘蠻’,這證明他頻繁接觸的人喜歡用‘蠻’,語言受到瞭對方的影響。此其一。

“他最近換瞭餐臺的桌佈,淺色系,按照以往的朋友圈內容推斷,他是個實用性很強的人,淺色系的桌佈容易染色,不易清潔,裝飾性遠大於實用性,極可能是異性所贈。此其二。

“他最近發出的一張照片上,筆記本電腦壓著賬單的一角,賬單裡有一道Tiramisu,他並不愛吃甜品,這道甜品是點給異性的。此其三。”

他的分析條理清晰,程瞭辯無可辯。

程瞭垂下頭,默默看著腳下那一方地,紅色的防雨磚,上面被歲月磨出瞭溝溝壑壑。

破案的興奮感倏忽間消失殆盡,她用力戳瞭戳地上的一顆小石子,石子打瞭個轉,一骨碌滾走瞭。

“這個給你。”

程瞭抬頭,他攤開掌心遞過來,一塊水果硬糖。

她接過來,剝開橙色的糖紙放進嘴裡,一絲苦味在舌尖化開,她問瞭一句,極輕極輕的一聲:“柚子味兒的?”

“嗯,柚子味兒的。”他重復瞭一遍,味和兒之間有個小小的停頓。

“什麼柚?”

程瞭下意識地問瞭一句,柚子不是也分好多種嗎,什麼玉環文旦、沙田柚、官溪蜜柚。

他微微一愣,漆黑的瞳仁裡有清淺的光:“大概是‘Nice to meet柚(you)’吧。”

下午四點五十五分的時候,程瞭終於回到瞭公司,為瞭應對組長的怒火,她稍稍做瞭點兒準備,提前吃瞭一片阿司匹林。

她在心裡不住地模擬著對話:

“采訪呢?”

“暫時沒成功,不過盛景初的助理小齊留下瞭我的聯系方式!”

“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

“說起來這事可巧瞭……然後……我就去協助警方調查瞭,良好市民愛國傢,協助調查人人有責,喏,這是辦案民警的電話。”

反復在心裡練習瞭幾遍,程瞭終於硬著頭皮上瞭視頻采編部所在的16樓。

一踏進16樓,程瞭就敏感地發覺好像總有人在打量她,除瞭打量還有小聲議論,難不成她小小的受挫上達天聽,總監已經知道瞭?

程瞭臊眉耷眼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在對面的言曉看到她,噌地躥起老高。

“程瞭!”

平地一聲驚雷,瞬間炸啞瞭整個部門的同事。

部門之花琳達拿著咖啡杯踱過來,嘴角有涼涼的笑意:“真是看不出來啊。”

她的目光從程瞭的臉上掃過,先落到胸上,又落到臀上,然後“嘖嘖”兩聲,纖細的腰肢一扭,轉身去瞭茶水間。

程瞭摸不透她什麼意思,總之不管從哪個角度解讀,“嘖嘖”肯定不是褒。程瞭索性去看言曉,言曉向她勾勾手,將筆記本電腦轉瞭個方向指給她看。

“給,你的。”

網頁上碩大的黑色標題分外吸引人的目光——《盛景初神秘女友曝光》。

鼠標往下一拉,是一張照片。

畫面上的男人戴著口罩,頭微垂,手抬起,朝著對面的女孩兒遞過手去。

強烈的光線使畫面有種過度曝光的失真感,女孩兒的面龐卻照得分明,下頜的線條十分圓潤,嘴角抿得緊緊的,對著鏡頭的左頰有個深深的酒窩。

程瞭下意識地又對照瞭下衣服,藍色的半袖襯衫,襯衫的左上兜處有隻小狐貍,兜上繡著腦袋,兜下繡著尾巴,乍一看,像狐貍鉆進瞭衣兜裡。

沒跑瞭,此人太熟,次次對著鏡子都能看到,正是程瞭自己。

“行啊你!”言曉擂瞭程瞭一拳,“說吧,怎麼勾搭上的?”說完,她眼睛一眨,“還是說早就勾搭上瞭?”

其他幾位同事都回瞭神,各自埋頭處理著手頭的事,耳朵卻高高支著。

程瞭指著屏幕,依舊難以置信:“這是盛景初?”

“傻白甜萌蠢勾男友,真相揭穿,竟是棋壇明星。”琳達端著咖啡杯回來,紅唇一揚,“真是一出好戲啊,還是十年前的韓劇。

“趕快給你的男友打個電話,聲嘶力竭地問問他,你居然是盛景初?你怎麼能是盛景初?你的隱瞞玷污瞭我們之間純潔的感情!”

程瞭沒理她,坐下來正想給小齊打個電話,還沒斟酌好措辭,組長已經走瞭過來,拉著一張萬年不變的鐵板豆腐臉。

“你跟我來。”

盛景初在路上接到瞭小齊打過來的電話。

“盛先生,需要我聯系媒體撤回新聞嗎?”

盛景初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偷拍的角度找得太好,乍一看就是兩人牽手的樣子。

捏瞭捏眉心,他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放著吧,過一陣就過去瞭。”

道旁的洋槐樹探出細瘦的枝幹,洋槐花一串串垂下枝頭,不時有綠色的花瓣落下來,飄飄揚揚撒瞭一路,灰塵在陽光下打著旋兒,人聲、車聲、聲嘶力竭的蟬鳴聲,正是塵世間最平凡的一景。

盛景初信步走著,棋院路直行423米,解寒洲圍棋道場。

孩子們吵吵嚷嚷地鬧成一團,盛景初在門口略站瞭站,沿著原路往回走。

文具店、修車鋪、雜貨店、母嬰用品商店,他六歲來道場學棋,十六歲離開,再到現在,已經過去瞭許多年,小店的招牌早就舊得不成樣子,他抬起頭一一看過去,有種熟悉的踏實感。

隻有一傢店是新的,招牌做得鋥亮,幾個大字又黑又粗:程叔小館。

店主程叔正躺在搖椅上刷手機,身上的白褂子沒系扣,露出一圈圈打著褶子的肚腩。

看到盛景初,他咧嘴一笑:“棋院的?”這一笑,黑紅的左臉上就多瞭個酒窩。

盛景初微征,點瞭點頭。

“進來坐。”程叔招呼他進去。

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店,裡面支瞭幾張桌子,程叔挑瞭個位置,把盛景初讓過去。

“這個位置風水最好,你往上瞅,避開瞭空調風口,可又能吹到冷風,再往廚房瞅,離廚房門最遠,聞不到油煙味兒,最重要的是朝向北,北屬水,水生財。”說著,他又拿瞭一張菜單遞給盛景初,“想吃點兒啥?”

招牌菜那一欄的名字都很陌生,天元之戰、棋聖在手、博弈天下、昭和之王、國際揚名。

程叔肥厚的大手在菜單上點瞭點。

“博弈天下、昭和之王都是熱門菜,學棋的孩子可喜歡吃瞭。給你照樣來倆?”

盛景初無可無不可。程叔套上圍裙,臨走前還貼心地開瞭電視,CCTV正在播《熊出沒》,兩隻熊正商量著怎麼折騰光頭強。

程叔手頭上利索,不一會兒就端瞭菜上來,一道海蜇皮拌魚皮,一道日本豆腐蒸蝦仁。

海蜇皮拌魚皮估計就是博弈天下瞭,海蜇皮是白的,魚皮是黑的,借喻圍棋中的黑白二子,這也說得過去。昭和是日本的一個時代,昭和之王就是日本豆腐蒸蝦仁也能理解。

盛景初對程叔的聯想能力很感興趣,他指著菜單上的幾道菜:“這幾個都是什麼?”

“天元之戰是麻辣雞心,棋聖在手是鹵鴨爪子,國際揚名就是小辣椒燉大公雞。”

程叔抓起圍裙擦瞭擦手,開飯鍋給盛景初盛瞭一碗米飯,扭頭看著動畫片,津津有味地盯瞭一會兒,轉頭招呼盛景初:“吃菜,吃菜,嘗嘗我拌的博弈天下。”

盛景初摘下口罩,拿起筷子將海蜇皮和魚皮分開,盤子裡兩軍對壘、黑白分明。

他先夾起海蜇皮嘗瞭嘗,舌尖有一絲微微的麻,再回味是酸甜,等到咽下去才品出一絲咸來。

將所有的海蜇皮吃完,他才撿瞭剩下的魚皮吃,脆而滑,咬一口幾乎能濺出醬汁。

程叔怎麼看都覺得他有點兒眼熟,在一旁熱心地推薦日本豆腐蒸蝦仁。

“這個嫩,趁熱吃。”

程叔說話時,盛景初放下筷子靜靜聽著,頗有種從善如流的味道。但是待程叔說完,他依舊繼續低頭吃魚皮,直到全部吃凈,才去吃蝦仁。

蝦已經開瞭背,挑出瞭蝦線,蝦肉蒸得恰到好處,他將蝦肉全部吃完才去嘗日本豆腐,嫩嫩的一塊,吹一口能掉渣。

程叔遞瞭個勺子過來,對盛景初的吃法很有意見:“菜不能這麼吃,結合在一起吃才能把味道提升到極致。吃點兒飯,光吃菜多咸。”

盛景初謝過他的勺子:“我習慣瞭。”頓瞭頓,他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程叔,“您還有事?”

程叔擺擺手:“你吃,你吃。”

程叔在門口處拉瞭把凳子繼續刷手機,先看微博,沒評論,過,再刷朋友圈,給二大爺傢堂哥轉發的那條《馬雲給你的十條忠告》點瞭贊。

程叔心裡暗暗覺得這客人的習慣可真奇怪,菜都吃完瞭才開始吃飯,這一口口的,有個啥滋味。

結賬的時候,程叔問盛景初:“你有微博嗎?”

“有。”

“那正好,來,加個關註。”程叔把手機遞到盛景初面前,“這是我的微博名,跟我互粉一下,我給你打八折。”

怎麼看這位客人都不像打個八折就能互粉的人,程叔又補充瞭一句:“都八折,不管什麼時候來都八折。”

盛景初的微博通常隻用來看私信,棋友總會在私信裡跟他探討棋局,他點開微博,輸入瞭程叔的名字“程蜀黍萌破天際”,點瞭關註。

“叮!”

程叔收到瞭關註提醒,馬上互粉,看瞭下對方的名字才反應過來,他就是今天體育新聞上看到的盛景初。

大V!

程叔被這個驚喜砸暈瞭,他人生最大的夢想就是粉絲能過萬,為瞭這個夢想,不知道打出去多少個八折,哪知道棋院這幫猴兒前腳關註瞭,後腳就取消瞭,他一個個盯著要把虧的錢補回來,這幫猴兒又都匿瞭,派瞭個代表過來買外賣。

這麼一想,怎麼都覺得不踏實,怕盛景初會取消關註,程叔拒絕收錢:“第一次就當試吃瞭。”

盛景初沒再堅持,拿起紙袋告辭走瞭。

名人啊……

程叔一拍腦門兒,早知道請他轉發一下自己的微博好瞭,這樣該有多少評論、多少轉發、多少贊!

程叔越想越後悔,端起空盤才發現底下壓瞭一張紙幣。

程叔趕緊拿起手機看瞭一眼,還好還好,沒取消關註。

程瞭住在市中心的甜水巷,許多民宅還保留著晚清時的建築特色,居民早就做好瞭拆遷的準備,一層層往上加蓋,可開發商談瞭又走瞭,拆遷補償一直也沒談攏。

自建的小樓都租瞭出去,小小的一片地上,外來務工的小夫妻、剛畢業的白領、守著天井的空巢老人、海外歸來尋根的華僑,南腔北調,吵吵嚷嚷地生活在一起。

一進門,程意正追著最小的堂弟程諾打。程諾今年高二,最近在程意的脅迫下刪掉瞭所有遊戲,連手機上的“保衛蘿卜”都沒能保住。

奶奶被程諾拉來擋炮火。

老太太習慣瞭和稀泥:“意思意思行瞭。”

程意叉著腰揮著雞毛撣子:“你看看他這地理怎麼答的,人傢問與新疆接壤的八個國傢,七個沒答上也就罷瞭,唯一答上的居然寫愛因斯坦!”

越想越生氣,程意繞過奶奶抽瞭程諾一撣子。

“蒙你也給我蒙得靠譜一點兒,愛因斯坦你個頭啊,你怎麼不答諾貝爾呢!”

程諾揉瞭揉腦門兒:“你當我傻啊,諾貝爾是寫書的。”

程意懶得理他,把雞毛撣子丟下轉頭去看程瞭。

“怎麼瞭,心情不好?”

程瞭沒吱聲,自己回屋瞭。

程瞭媽媽過世得早,她四歲的時候跟爸爸一起搬到奶奶傢。大伯和伯娘早搬出去瞭,因為離公司近,程意這兩年也在奶奶傢住,三叔傢一直跟奶奶過,六七口人將一個小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程意推門進來。她在一傢遊戲公司做人力資源,上班的時候,公司裡幾十號人被她盯得死死的,下班回來,傢裡這幾口人也全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女人心情不好基本有以下幾個原因,”程意覷著程瞭的臉色,“淘寶上看到一款心愛的包包,支付寶沒錢瞭。”

程瞭趴在床上,抓起床上的佈偶猴子塞住耳朵。

“連續好幾天便秘,排泄不暢。”程意繼續說道,“要麼就是男人跟別的女人跑瞭,恨小三恨得牙根癢癢。”

程瞭這才想起來徐遲的事,她本想問問的,又覺得沒有立場,還未告白就被甩瞭,這事很值得輾轉反側一番,但現在主要矛盾不在徐遲身上,工作都要保不住瞭,她哪有閑心去傷春悲秋。

揚手把猴子丟出去,程瞭嘆瞭口氣:“你都不知道我今天多鬧心。”

今天組長把她叫過去,先問瞭下她有沒有微博,聽說沒有就讓她註冊一個,讓她以盛景初女友的身份秀恩愛,利用目前的輿論熱度為公司的節目做宣傳。

秀時代創立不久,正是利用一切手段提升名氣的時候,程瞭的烏龍一下子讓組長嗅到瞭炒作的賣點。

程瞭想也不想就拒絕瞭,做人是需要底線的,拿人炒作這件事情她做不出來。

組長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程瞭,我記得你馬上就畢業瞭吧。”

程瞭馬上聽出瞭弦外之音,她剛升大四就在這裡實習,眼看著畢業要轉正,如果不配合組長炒作,轉正的事情就不用想瞭。

選工作,還是選氣節,心中的天平左搖右晃。程瞭把事情跟程意講瞭,問她:“你說怎麼辦呢?”

程意對程瞭太瞭解瞭,程瞭總有點兒莫名其妙的小堅持。眼看著她這份工作不保,程意打開瞭智聯招聘的網頁:“我看你還是先投簡歷吧。”

程瞭從床上爬起來。

“你說要不要今晚把辭職信寫瞭?”

程瞭一面說著一面登錄瞭公司OA,指尖在鍵盤上猶疑瞭好一會兒,終究沒舍得打出一個字來。她可憐巴巴地瞅著程意:“你知道的,我從小就渴望出人頭地。”

“中國的奧普拉跌倒在瞭第一份工作上,”程瞭長嘆一口氣,輸入瞭自己的用戶名和密碼,“這對中國十三億人口來說是多大的損失啊,我深深覺得自己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

“我替黨和人民謝謝你,”程意點瞭點程瞭的眉心,“你這就是典型的眼高手低。”

程瞭捧著臉一齜牙:“你手比眼高啊?還是沒事老舉著手?”

程瞭是從母系那邊傳承的口齒伶俐,程意懶得說她,幹脆轉移瞭話題。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是組長會怎麼做?員工不配合炒作就不炒作瞭?才不,組長會註冊個微博,假借你的名字,到時候你怎麼辯解?說不是你?你是不是秀時代的員工?你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這倒是,程瞭關瞭OA,打開微博。

“我搶註一個?”

程意一拍腦門兒:“我今天還沒給二叔點贊呢。”

自從聽說有個姑娘喝奶茶的照片在網上紅瞭,程瞭她爸的微博上就全是程瞭的照片,咖啡照、可樂照、喝水照,各種角度曬,還給全傢下達瞭任務,每天要給他的微博評論、轉發加點贊。

程瞭以前也有微博,實在受不瞭程爸爸毫無節制地秀女兒,索性把賬號註銷瞭。

點開二叔的微博,程意呆住瞭,半晌才戳戳程瞭:“我不是眼睛出毛病瞭吧?”

程傢爸爸的微博,平時最多隻有十來條評論,這其中大半還是自傢人的,如程意、程意媽、程意爸、程意三叔、程意三嬸、程諾,甚至連程傢老太太,程爸爸也給換上瞭智能手機,手把手教妥瞭怎麼評論和點贊。

可是今天,最新的一條微博居然有兩萬多條評論,近十萬的轉發。

程意一臉的匪夷所思:“二叔被盜號瞭?”

正說著呢,程傢爸爸回來瞭,一路舉著手機,興奮得幾乎唱出來:“閨女,這回你可紅瞭!你猜今天誰關註我瞭?盛景初!”

眼看著微博客戶端的評論數在逐漸攀升,程爸爸一屁股將程瞭擠瞭出去。

“手機卡死瞭,借我用用電腦。”

“就算是盛景初關註瞭,也不至於讓大眾這麼興奮吧?”程意捉摸不透,點進瞭盛景初的微博,才一臉無語地看著程瞭,“這回你真火瞭。”

“啊?”程瞭一聽說盛景初關註瞭她爸的微博,就覺得沒什麼好事,她湊過去看瞭一眼程意的手機屏幕,頓時生無可戀,“他就關註瞭我爸一個人?”

沒錯,盛景初原本的關註人數是“0”,忽然這個數字變成“1”,人民大眾當然震驚,當他們點進去發現此人的微博上全是同一個女孩兒,而這個女孩兒正是今天新聞上曝光的盛景初神秘女友時……

聯想足以改變世界。

程傢爸爸微博下的評論整整齊齊,清一色的“膜拜嶽父”。

《舍我“棋”誰(舍我其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