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依依故國樊川恨
突然,有人掀瞭軍帳的簾子大步踏瞭進來,在座的侍衛和丫鬟嚇瞭一跳,趕忙丟瞭勺子站起來。我坐在正中看著來人走近,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方逸。心裡暗罵他早不來晚不來偏生這時候來。
方逸沉著臉掃瞭一圈:“都在這裡擁著做什麼?”
那些侍衛早已噤若寒蟬,半天總算有一個人擠出一句話:“喝湯……喝湯……屬下該死!請國師責罰!”說完一個兩個全部撲通撲通跪瞭下來。
方逸看瞭我一眼,最後將目光停留在雞湯上。我笑看他,“國師不如也一同用膳?”
方逸端起湯盅一把將湯潑在帳篷一角,角落裡一簇小小的野草轉瞬枯黃,繼而轉為腐敗的黑色。
那些侍衛和丫鬟見狀倒吸瞭一口涼氣,看著我的眼神驚懼後怕。方逸冷笑,“若剛才沾染半分,此草便是你們的下場。下去!各領杖責五十!”
杖責五十對於這些在鬼門關轉瞭一圈回來的人來說簡直就是幸運,連連謝恩退瞭出去。
“不愧是雲水昕最寵愛的女兒!娘娘奸詐狠毒絲毫不遜令尊。”
我不怒反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不是將我逼到絕境,我又豈會隨意傷人性命。適才我喝湯時輕咬破瞭自己的舌頭將自己的血抹在瞭勺背面,再次放入湯中時血便和入瞭湯中,本想將帳內之人全部解決掉以後逃出去,不想卻被突然出現的方逸破壞瞭。
許多事情似乎冥冥之中早有註定。
☆、第二日黎明破曉時分,我便被丫鬟們從蒙矓睡夢中擾醒,梳妝打扮。看著身上頗為隆重的金葉蓮鳳密繡繁復,我明白我被送上砧板的時刻到瞭。就像祭祀臺上的犧牲總是被裝扮得格外鮮艷隆重一樣。
將我的周身大穴和啞穴全部點上後,兩個侍衛將我押送到一艘戰船上。船艙內陰沉晦暗,厚實的氈佈簾子隔絕瞭外界,身下起起伏伏的微微晃動和槳破水波的聲音讓我知道戰船正在江面前行。
船停下的瞬間,簾子輕微動瞭一下,躥入一絲江面上的霧氣,潮濕卻肅殺,似乎暗藏瞭無限的殺機。我聽見戰旗在風中翻飛,偶爾一兩聲佩劍與鎧甲的金屬碰撞聲在詭異的安靜中驚心動魄。
“國舅好興致!看來前日戰敗連失禹州、錫渡兩城對西隴影響似乎不甚重大,不知今日前來欲送出哪一城呢?”有一個聲音首先打破瞭沉寂,幾分傲然,幾分睥睨,頗有先聲奪人的氣勢。雖隔著厚厚的簾帳,我卻知出聲之人此刻定是微揚著線條優美的下頜,半翕著狹長的鳳目居高臨下。
恍如隔世。
“香澤陛下怕是糊塗瞭,此番乃吾皇禦駕親征,何來‘國舅’之說?”方逸的言辭中怒氣隱忍,卻沒有聽到桓玨的任何應答。我有些奇怪。
“哦?如此說來我香澤雲相‘通敵叛國’果然是被小人所誣陷,原來西隴陛下隻是酷似雲相之子,待寡人凱旋歸朝後定當將雲相官復原職。”肇黎茂四兩撥千斤,單單一個稱謂問題就讓對方下不來臺。若承認,則必須接受“國舅”這個稱呼,顯然在氣勢上就輸瞭一截;若否認,則被動替我爹洗除瞭“通敵叛國”的罪名,亦非方逸所願。左右為難。
一簾相隔,我仿佛聽見方逸氣結調整呼吸的聲音:“香澤陛下玩笑瞭。今日我西隴前來乃欲奉上一寶,不過,前提是陛下將我禹州、錫渡二城完璧歸還,讓出香澤延津一城,並撤水軍退讓三舍之域。”
肇黎茂冷笑出聲,嘲諷之意迸射:“此寶莫不是西隴的半壁江山?”
“說起此寶,恐是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寥有幾人有緣得見其真面目。”方逸故意停頓瞭一下,似乎在觀察肇黎茂的反應,“聽聞當年陛下為其一夜白頭,遍種薄荷香草,至今後位上還擺著一個描金薄荷草紋骨灰盒。”
風聲禪定,破日拂曉。
腦子裡“嗡”的一聲,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被猛烈撞擊,轟然倒塌的巨大力道摧枯拉朽,將我震得無處藏匿。
原來,那如墨似瀑的青絲是因我而白。
原來,方逸稱我為“娘娘”並非因為子夏飄雪,而是因為他。
原來,他為瞭我竟將一個骨灰盒擺放在瞭那天下女子都仰首企盼的至尊之位。
原來……
我,何德何能……
對江高處傳來一陣屏息的凝重之氣。
“陛下!”有人驚呼,似是趙之航。
他怎麼瞭?我心下一陣慌亂。
眨眼間,方逸掀瞭簾子將我擒至船頭,當下抽氣之聲四起。我瞥見一身黃金鎧甲的桓玨與方逸並身而立,眼睛裡滿溢的竟是驚艷之色,心裡登時閃過幾分怪異。
所有人的視線都停留在瞭我的身上。有艷羨,有吃驚,有呆滯……而其中,最不容忽視的便是那道繾綣癡纏唯恐夢碎的眸光。
碧綠柔美的樊川江在裊裊娜娜的雲洇涼疏中緩緩流淌,靜美溫婉、青蕪風搖。陽光的碎金正將氤氳霧氣蒸騰散開,江畔有一片碧涼的孟宗竹,勒卷翠葉,露曳青霜。
纏綿病榻的那一年,有個人總是將我輕柔地抱在懷裡絮絮地說著一些往事,許下許多諾言。原以為自己當時聽得漫不經心定是過耳便忘,卻不想那隻字片語卻似陳年的茶葉匍匐在瞭如水的心底,稍一晃動便浮瞭上來。茶色漫開,細長的葉尖在一片溫熱中如花綻放。
那時,他對我說:“雲兒,可還記得大婚那日我為你劃開婚船前槳、撐開☆、第一篙的情形?你猜那時我在想什麼?那時我想,這船槳怎生得這般沉重,竟要賽過兵器庫裡的上古玄鐵瞭。”仿佛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許稚氣,他淺笑搖頭替我整理瞭一下血跡斑斑的袖口,一個柔軟的吻落在我的發頂心:“待你病好之後,我便陪你去那延津城外的樊川江泛舟看竹可好?那裡有天下最美的碧水、最清的竹葉、最嫩的鮮筍。那時,再讓我為你搖櫓,可好?”
他說:“此生,隻為雲兒搖櫓蕩舟。”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此刻,隔著一衣帶水的樊川江,我看見城墻上一個身形略微不穩地晃動,如雪白發在晨風中飛揚糾結,一如紛繁凌亂的心緒,長長的鳳目似沉於心底的那片茶葉,苦澀,卻甘之如飴。在那裡,我讀到瞭“癡狂”二字。
“薄荷皇後名滿天下,難道算不得一寶?”方逸臉上掠過一絲陰謀得逞的笑意,似乎貍貓的反應正中他的下懷,“陛下以為方某適才的提議如何?”
如風過耳,絲縷不留,貍貓卻仿佛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眸光久久纏繞在我的身上,輕柔如煙幽深似夜,堅定執著地透過我的眼睛望進瞭靈魂的最深處。
瞬間,卻似千年輪回。
薄唇輕啟,逸出一聲如嗟如嘆湮沒在朦朧升騰的霧氣中,暈散而去:
“雲兒……”
淡如清水、輕如透羽的兩個字,而我卻聽見瞭。
他身形一晃,趙之航臉色隨之一變:“陛下!望陛下三思而後行!”言語之中焦躁急忿,隻見他側著身子半擋在貍貓面前,右手竟失禮地握住瞭貍貓的右臂,手上青筋暴突,虎口處流下一絲鮮紅。
我大驚,原來,貍貓竟欲使輕功飛離城樓,趙之航定是拼盡九分內力才生生將他拽住。我心中一片混亂,血液在體內急速奔流,拼瞭全身氣力想要出聲制止貍貓,卻沖不破被點的啞穴,隻能心急火燎地望著他,如滾油燙灼。
慢慢地,他似乎讀懂瞭我無聲的言語,眼神在我的註目中漸漸清明。趙之航仿佛大大松瞭一口氣,放開貍貓的手臂轉身看向方逸,冷光迸射:“堂堂西隴皇室親征,竟用一柳弱女子為質,趙某以為不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