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一警覺,旋即稍稍側開身子,道:“裴大人來得正好,我有件事正欲與你打商量。”
“哦?何事?”裴衍禎低頭撫瞭撫袖上紋路,漫不經心道:“若是展越一事,便不必商量瞭。”
“為何?!”我猛一抬頭急急問道。我記得回回遇事裴衍禎太半皆是順著我的,過去看在我是她娘子的份上,現如今看在我是他表外甥女的份上,作為一個長輩便處處謙讓包容我些,怎地今日這般決絕?
裴衍禎淡淡看瞭看我,“妙兒重金相聘展越可是為瞭酬謝?”
“不光為此,我想要日日都能瞧見展大俠。”我急得一下便將心裡話脫口而出,一說完我便悔瞭,後悔自己說得太直白瞭,我此番舉動無異於挖墻腳,既是要奪便該婉轉地奪,這麼直白地說出口,未免顯得有些強取豪奪,攔路搶劫一般不地道瞭。
“哦?日日想見?”但見裴衍禎眼睛一瞇,將幾個字放在嘴中慢悠悠嚼瞭嚼,似笑非笑。
“我曉得這叫你有些為難,但是,衙門裡人才輩出,想來也不缺這一兩個捕快吧?而我如今行動不便,著實須個把功夫好的護院隨身跟著,不知可否通融一下?”我將話說得圓潤些,試圖亡羊補牢叫裴衍禎覺得我不是和他搶人。
裴衍禎越過我看瞭看院外的風景,半晌,方才悠悠道:“倒也不是全無轉圜商量之餘地。”
“怎麼說?”我就知道,裴衍禎最是好說話!
但見他不緊不慢收回眼光,望進我殷殷企盼的雙目中,緩緩開口,“妙兒若是哪日能日日時時皆想見著我,我便將展越派與沈傢做護院。”
這……
“你二人在作什麼?”我正楞著,不妨聽見耳畔傳來一個聲音,轉頭,卻是宋席遠站在花廳門檻外,雙眉緊蹙,手中折扇一敲門框,“啪”地炸出一聲響。
我低頭,卻見我雙手正抓著裴衍禎的袖肘處,離得近得不能再近地傾身向他,裴衍禎正脈脈垂首看我……想來是方才我為著展越之事一時激動竟不知何時抓住瞭裴衍禎,自己亦未知覺,現下叫宋席遠瞧見,難免要做些曖昧不當的聯想。
我趕忙松開裴衍禎,避開一段距離,果斷對宋席遠撇清道:“沒什麼,什麼也沒有,我不會對你的衍禎做什麼的!”
“我的?”宋席遠一怔。
“誰的?”裴衍禎一頓。
瞭不得!我一時著緊,竟將真想袒露瞭出來!他二人本來情意隱晦在心,自以為瞞天過海,這下卻叫我看出來,可不得著惱!這可怎麼圓才好?
我忙道:“我什麼都不曉得。”說完又覺著自己越抹越黑。
“你不曉得什麼?”宋、裴二人雙目炯炯陰沉盯著我,異口同聲。
我低頭撫瞭撫肚子,隻當充耳未聞。
“妙妙。”宋席遠折扇一展,聲音又低沉瞭兩分,平日裡見慣瞭他嬉皮笑臉,何曾見過他這般面帶霜寒,聲音凜冽。
我雙眼一閉,豁出去道:“你們放心,我雖看出一點……一點點你二人隱晦禁斷之情,但是我沈妙又豈是多嘴之人,斷然不會往外說與第二人聽的,況且,我真的隻瞧出一點點,很少的一點點……”
我捏瞭小拇指比出蚊蟻還小的丁點,堅定撇清。
“禁斷之情……?”裴衍禎面色由疑變驚又轉怒,既而腮骨動瞭動,竟是咬牙切齒,長袖一拂,雙目閉瞭閉,別過頭去,一臉我多看我一眼便會忍不住殺人滅口的樣子,驚得我不行……
宋席遠手中折扇“吧嗒”一聲跌到地上,扇釘脫落,一把扇子好端端散成片片,看這下場……想來也是把知曉內情的扇子……
“妙妙,我有時真想挖個坑將你埋瞭,大傢清凈!”宋席遠面無表情吐出一句話,毫無遮攔地表達瞭被人揭曉真相的惱羞成怒。
他二人這般形容駭得我生生退後瞭兩步,正待喊綠鶯,卻聽宋席遠猙獰問我:“你從哪裡瞧出這所謂的‘一點點’?!”
我被困在桌子和他之間退無可退,低聲訥訥,“就是……就是秦楚館那遭……你吃小娘舅的醋……小娘舅吃你的醋……你們……你們皆喜男風……”
裴衍禎伸手直捏眉心,一撩衣擺坐瞭下來,信手端起一旁的茶碗要喝。
“別!”我伸手攔他,他方才低頭一看,這送到嘴邊的不是茶碗,是我爹爹前日裡起興剛買的一個小魚盆,若非我好意相阻,他險些便要吞魚自盡瞭……
宋席遠繞瞭花廳來來回回疾疾走瞭兩圈,最後站定,對著廳首供著的一尊慈眉善目的觀音小像入瞭一會兒定,胸口仍舊起伏不定。
瞧他二人這般模樣,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不妨腹中娃娃連連蹬瞭我兩腳,頗有少林奪命懷心腿之風,踹得我一個腿軟,“哎唷。”一聲,扶著桌腳便想蹲下來。
“妙妙!”
“妙兒!”
二人異口同聲同時回身,一左一右扶著我小心翼翼在圈椅上坐下,宋席遠一下一下輕撫我的背,裴衍禎蹲下身蹙眉看著我的面色,“怎麼瞭,妙兒?哪裡不舒服?我這便去請大夫。”
我喘瞭兩下,回過氣阻攔道:“沒事。”指瞭指腹部,“就是這娃娃踹得狠瞭些。”
他二人方才稍稍緩過面色,一舒氣抬頭卻又不妨瞧見對方眼睛,立時三刻皆一臉嫌惡別過臉去,唯恐多看一眼便會長針眼一般。
裴衍禎凝瞭好一會兒氣回身對我肅穆道:“妙兒,你想太多瞭。我和宋公子毫無交情,過去沒有,如今沒有,將來也斷不會有!”
宋席遠更是一字一頓堅定道:“妙妙,裴大人如何我不曉得,我宋席遠從不喜男風!再與你重申一次,那日,我隻是和人做生意,給程老板點的小倌!”
“現下,你可相信?”裴衍禎又問。
我怯怯看瞭他們一眼,但見他二人皆雙目欲裂瞪著我,滿臉我膽敢說半個“不”字就將我直接拖出去用虎頭鍘咔嚓瞭事的表情,心下抖瞭抖,小聲道:“信,我相信。”
“真信?”宋席遠就差拿契約叫我當場簽字畫押瞭。
“真信!”我滿口信誓旦旦,心中又不免轉瞭幾個彎,既然他們二人非有禁斷之情,那之前種種……難道……
罷瞭,做人貴在難得糊塗,弄得那麼清楚不過勞命傷神。
這日他二人得瞭我的反復保證,方才義憤填膺地摔袖離去,難得地同仇敵愾。
我悻悻唱瞭回白臉,樂得兩日無人登門攪擾,好不悠閑。隻是這展大俠之事卻是無望瞭,叫我難免惆悵,腹中娃娃又像吹糖人般呼呼地大起來,讓我四處閑晃不得,人多處更是去不得,唯剩一項事情可做,那便是釣魚。
其他事我不敢說有什麼天分,隻這釣魚一項卻還是有些天賦異稟,但凡甩竿,不出半盞茶的工夫必定有魚兒上鉤。一般我將魚兒提溜上岸瞅瞅是紅是白,便立刻讓綠鶯給放生回去。左右傢裡不缺這一兩尾魚吃,不過圖個垂釣的樂子。
今日我在瘦西湖畔將將不過坐瞭一炷香便釣瞭兩尾一紅一白之錦鯉上來,當下放生時聽得一旁亦在垂釣的老伯道:“夫人好釣技,好心腸!”許久沒聽人誇我瞭,不免一時心花怒放,心下滿足不已,口中矜持地承認道:“哪裡哪裡。”
心花正開到一半陶醉處,不妨聽得不遠處楊柳枝下有人“嗤”地一聲笑,旋即疏疏陰涼下步出一人,朗眉星目,皓齒熠熠,一身銀灰衣裳,乍看素凈,再看卻通體隱有華貴之傲氣。
但聽他道:“小姐這是在釣魚還是喂魚?”
我正待回話,又聽他不屑道:“這般喂魚,小姐不嫌費事瞭些?”
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此人言下字字現嘲諷,分明是說魚兒之所以愛咬我的鉤,隻因我不殺它們,權當得頓免費吃食,何樂而不為。
我當下一個不樂意,道:“一點都不費事。我樂意如此,聽公子這般說法,想來技藝高超,不若也喂一回我瞅瞅?”
那人挑瞭眼尾居高臨下睥睨瞭我一眼,道:“小姐既下戰貼,焉有不接之禮?今日我便與你比試一回可好?”
“甚好。”此人氣焰囂張最是叫人鄙夷,正該壓壓他的目中無人。
那人眼珠一轉,又道:“既是比試,便有輸贏,須壓個註才有意趣。”
“好。”我篤篤定是贏的,自然爽快應他,“你要賭多少銀兩?”
他瞧著我八月半溜圓的肚子,莫名其妙綻出一笑,道:“不賭金銀,就賭一問,小姐若輸瞭,隻需回答我個問題便好。”
這話聽著叫人十分地不舒坦,從頭發尖不舒坦到腳趾縫,非但盲目自信到武斷,還用施恩一般的口氣說出,真不曉得是哪傢放出的公子哥兒,這般沒見過世面。
我抬眼瞧瞭瞧他,“如若我贏瞭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