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耗子?妙兒笑?

所以說宋席遠這便是自作孽,我瞧著湯圓手上那扭來扭去的耗子有些眼熟,再一細看,可不就是宋席遠前些日子獻寶一般提溜給湯圓的倉鼠。這倉鼠長得比一般的耗子小巧滾圓些,平日裝在一個竹篾編的圓籠子裡,竟日裡歡天喜地踩著那圓籠子撒丫子奔跑,除卻吃喝睡也算得是勤奮地日行千裡瞭。不曾想那籠子卻是被支架固定住的,不論它如何賣力奔跑,除瞭帶動那圓簍子呼呼轉動娛人一笑外,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終究原地徒勞跑不出這方寸之間。

思及此,我又覺著這耗子有些倒黴催的,遂對湯圓道:“宵兒,放瞭那耗子吧。”

湯圓看瞭看我,又見宋席遠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並沒有撲上來,隻當宋席遠被他的氣勢給鎮住瞭,遂松瞭彈弓放下手回頭沖我甜甜一笑,笑中頗有幾分內斂的勇士凱旋的邀功之意。

我笑著伸手捏瞭捏他小巧挺俏的鼻頭,嘉許道:“好樣的,明兒娘親便給你配把襯手的桃木短劍,比這彈弓可要氣派許多!”打鐵須趁熱,我心裡琢磨瞭一圈,又補道:“再給你請個武師傅教你練劍耍刀可好?”

湯圓不答,隻秀氣地低頭看瞭看手上的倉鼠,但見那耗子許是被捏久瞭有些著惱,拼瞭氣力一掙扭過頭便要啃住湯圓的拇指,湯圓卻不慌不忙捏住它的耳朵給拎開,一雙上挑的鳳眼瞥瞭眼墻角處,乖乖聽我的話將那耗子用手攏著放到瞭地上。

但見他小心翼翼地抿瞭抿紅潤的小嘴,面上神情滿是放生的虔誠善良,加之白嫩,真真有那麼點兒觀音娘娘座前蓮童普度眾生的感覺。

那倉鼠一離開湯圓白生生的小手,便像離弦的箭一般飛躥出去,一溜煙沒瞭蹤跡。我眼角一花,覺著好像有個白影同時亦從墻角射瞭出去,再細看卻沒有什麼。

聽得“哎唷!”一聲淒厲哀嚎,回頭卻見宋席遠捧著面銅鏡像是捧著面照妖鏡一般滿目震驚,半晌後回頭問我,“妙妙,這銅鏡可是摔過?凸成這般模樣。”

見過愛美的,可沒見過他這般愛美的,挨瞭揍醒來頭等大事不是上藥而是照鏡子,轉念一想,這一副好皮囊可不就是風流的資本,宋席遠素來看得比性命還重,遂安慰他道:“是有些凸,坑坑窪窪的,上回綠鶯不小心砸地上,拾起來便發現比你現下還腫。隻因是前朝古物,故而修瞭修便還留著將就用。”

宋席遠抽瞭抽嘴角,“妙妙,你這是在安慰鏡子還是在安慰我……?”繼而,又捶瞭捶胸口,紓出一口氣後,咬牙切齒詛咒道:“毀我無雙容顏者,殺無赦!”語氣狠戾非常。

我心下颼過一陣小冷風。

“三三,宵兒給你吹吹好不好?吹吹就不疼瞭。隻要你不動我娘親。”湯圓卸下方才對宋席遠的警惕後,不知何時又挨瞭過去,半跪在床沿上巴著宋席遠的肩膀鼓著紅艷艷的小嘴就往宋席遠臉上傷處吹氣。

宋席遠素來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新鮮的玩意兒,臉上又總是笑瞇瞇,故而湯圓從不懼他,許是總聽人稱宋席遠三公子,不知何時起便對他直呼其名,起先傢裡人還糾正他,後來瞧著宋席遠本人似乎都不介意,遂由著湯圓叫喚。

再看宋席遠,瞧著湯圓乖巧賣力地往他臉上盡責地吹涼氣,兩眼一彎,唇角勾起,美得竟像得瞭仙氣一般眼見著便要騰雲駕霧登天去瞭,半晌後回魂嘆道:“好乖好乖,怨不得人常道養兒防老。宵宵一吹氣呀,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

湯圓黑黑潤潤的眼睛向一旁桌上放著本來裝倉鼠如今空蕩蕩的竹籠子幽幽飄瞭飄,繼續文雅地巴著宋席遠吹氣。

宋席遠此刻正在美著,豪邁道:“宵宵聽娘親的話放瞭小耗子,如今可還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天上地下,飛的跑的跳的遊的,隻要我們宵宵說出來,三三都能給你弄來。”

聞言,湯圓停瞭吹氣,征詢一般怯怯看瞭看我,見我並無反對,便半垂下黑墨墨的眼睫,看著自己的衣擺秀氣小聲道:“宵兒想吃顆楊梅。”

是瞭,定是我爹昨日壽筵上那筐又紫又紅的楊梅叫湯圓瞧見,小孩子傢傢難免嘴饞。本來楊梅並不是什麼貴重果子,隻是如今方才三月天,桃花海棠還未落盡,要瞧見顆楊梅著實稀罕,誰知宋席遠通天有術,昨日來賀壽除瞭獻壽禮,還不知從哪兒捎瞭筐又大又紅的鮮楊梅,叫我爹著實驚喜瞭一番,當下便命丫鬟們洗凈泡入酒裡招待諸位老爺夫人。湯圓是個小娃娃,自然不能喝酒,遂錯過瞭這嘗鮮的機會,不想今日竟還惦記著。

宋席遠仰頭哈哈一笑,扯到傷處又捂著嘴角揉瞭揉,道:“這有何難,莫說一顆楊梅,滿園的楊梅今日都任由宵宵摘,想吃多少便吃多少。”

我這才想起宋傢在城外有一片很大的果園,過去嫁給宋席遠那會兒,他老攛著說等春末夏初的時候要帶我去摘果子,不想,終是未能成行……

正走神之際,聽得腳下含含糊糊“喵嗚”一聲叫喚,低頭卻見那小白貓蹲在床腳,嘴裡不知叼瞭個什麼,遂叫得不甚清亮。但見它稍稍松開口,嘴裡的東西立刻驚慌失措地跳到地上無頭蒼蠅一般滿地亂竄,細細一看正是剛才湯圓放生的那隻倉鼠,那小白貓淡定地看那耗子躥瞭會兒,眼見著要出房門瞭,方才興高采烈地縱身撩爪將它撲倒,待捉住後又將它放開,如此一擒一縱瞭兩三遍,我瞧著有些不忍,卻又不知怎麼救它。

此時,湯圓慢慢從床上爬下,從袖兜裡掏瞭片小魚幹將那白貓引開,方才不緊不慢伸手將那倉鼠抓瞭起來。那耗子想來膽子都要嚇破瞭,一時獲救,瑟瑟發抖地蜷在湯圓手心直蹭著湯圓白玉一樣的手指討好,同之前掙紮要咬湯圓的模樣判若兩人。

湯圓吧嗒吧嗒大大的眼睛看瞭看那耗子,再抬頭水汪汪地望著我,糯糯道:“娘親,可不可以不放它?你看,它好可憐……”

阿彌陀佛,我一時心中罪孽橫生。是啊,方才我怎麼就糊塗瞭,這耗子不比魚兒,放到放生池裡尚有一線生機,這耗子一落地,可不就等著喂貓瞭嗎?善哉善哉。

我忙道:“莫放瞭。就這麼養著吧。”

湯圓得瞭我的首肯,將那倉鼠重新裝回瞭竹篾籠子裡,那耗子一回窩,再不瞎鬧騰,乖巧地蜷成一團,想必劫後餘生還有些心驚膽戰。

宋席遠直誇湯圓,“宵宵果真隨我,一片菩薩心腸。”

我隻覺眼角抽瞭抽,我隻曉得宋席遠平日裡吞人商鋪、逼垮對臺、上門討債、囤貨居奇無一不精且手段狠辣果斷,倒真真沒瞧出他的菩薩心腸鑲嵌在何處……

那廂屋外雨剛歇,這廂上好藥的宋席遠已然像個等不及的大孩子一般說風就是雨抱瞭湯圓就要去摘楊梅,他如今有傷在身諸多不便,我不放心湯圓,隻好跟瞭同去。

宋傢幾十畝大果園子霸瞭揚州小半個北郊,據說這塊地是當年宋老爺買來給宋席遠娘下聘的聘禮之一,後來發現宋席遠娘親喜歡吃水果,便命人開瞭出來種些時令果蔬,二十來年下來,這果園如今倒也有模有樣,一年四季枝繁葉茂碩果累累,也算得是揚州一景瞭。每年除卻供給宋傢人那一點鮮果子,大半賣給水果販子,倒也能額外賺些銀兩。

果園周遭環繞著一圈清澈見底的小溪,是人工開鑿從汶水引入的,不深,約摸隻到成年男子腰部,河邊有條小舟,有人專門看管,宋席遠解瞭那筏子,一面搖櫓一面介紹這河是為瞭防止頑皮孩子和山野野獸闖入果園盜果子而挖的。湯圓攬著我的脖子,溫順地靠在我懷裡,隻一雙眼睛不停地四下看著,難掩孩子的新奇。

到瞭對岸,宋席遠一路分花拂柳將我們引到瞭楊梅林中。放眼望去,一片青翠欲滴的鬱鬱蔥蘢之中,瀲灩火紅的楊梅顆顆簇簇俏藏枝頭,恰逢雨後,滌蕩得色澤分明,紅嬌綠俏相掩映,真真是個芳帙木蘭涵糅丹,霞綺綿延如迭巒。叫人未食眼已飽。

便是最負盛名的餘姚楊梅想來這會兒連青的籽兒還未掙紮出來,宋傢果園的楊梅已熟成這般蔚為壯觀,實屬罕見。

但見宋席遠微微側身,拿瞭那一半未受傷的臉孔得意洋洋對著我,道:“妙妙覺著這楊梅可好?”

我誠實答道:“甚好。物隨其主這話果然不假。”

宋席遠面上一怔,旋即撣瞭撣發梢,抖抖羽毛開瞭個滿屏,“妙妙,你可算開竅懂得賞析我這舉世無雙的好樣貌瞭!將我比作這鮮靈靈的楊梅果子,叫這楊梅可如何敢當?”

呃……其實我說物隨其主的意思是想說這楊梅和他一般早熟,不想,卻叫他誤解瞭……

我回頭,但見沈宵正專註地仰頭瞇眼瞧楊梅,這些楊梅樹株株皆有一人多高,湯圓這麼個小小的娃娃仰著脖子看梢頭尚嫌勉強,莫說攀枝折果。宋席遠何等剔透通伶一個人,還未待我開口,便三下五除二從地上撈起湯圓,讓湯圓坐在他的肩頭摘楊梅。

看著宋席遠這麼個平日裡風流倜儻精致考究慣瞭的公子哥兒現下半面青紫,肩上扛個娃娃胸前背個籮筐穿梭在楊梅樹之間,不倫不類,我不禁有些想笑,伸手扶瞭扶湯圓,免得他跌下來,一面問宋席遠,“你身上有傷可還受得住?”

宋席遠兩眼彎彎,笑得潭水印半月,“不妨事,不過是些皮外傷。”

待湯圓和宋席遠一少一老摘得手酸筐溢之時,已是傍晚時分,一個果農幫抬瞭楊梅跟在後頭,我們開始徐徐折返,誰知到瞭岸邊,那小舟卻已飄得不知去向,僅餘一根磨損瞭的拴筏繩頭孤零零系在木樁子上,身後果農一口傢鄉音道:“壞特瞭!各個哪能辦法子?定是今朝落雨落得大,河水噗出來流得急將那船給沖走瞭。”

這水雖不深,但我若淌水過河鬧得一身**回傢實在有些不成體統,況且湯圓還小,斷是不能叫他淌水的。

正愁著,卻見宋席遠不慌不亂,就著那果農的鄉音道:“橫豎橫總有法子的。”又沖我狡黠地眨瞭眨眼,“妙妙和宵宵且稍待片刻。”

言畢便閃身又沒入瞭瓜果田地深處,但見一個宋席遠進去,片刻之後變成一頭龐然大物出來,饒是我鎮定抗打擊也被駭瞭一跳,湯圓牽著我的手臉孔唰地一下白瞭,口中卻男子漢道:“娘親莫怕,宵兒保護你。”

聽得那灰抹抹的怪物甩瞭甩尾巴“哞”地一聲叫喚,我方才認出是頭水牛。此時,見得宋席遠笑嘻嘻地揮著一枝柳條從那水牛身後站出來,對我道:“妙妙,你和宵宵騎上去吧,我牽你們過河。”

我連頭驢都沒騎過,如今一下便讓我騎牛,這跨度實在大瞭些……

正杵在原地躊躇著,宋席遠已然不由分說將宵宵抱上瞭牛背,湯圓煞白瞭張小臉,一下俯身揪住兩隻牛角穩瞭穩,終是端住瞭平日裡矜持貴氣的模樣,抿瞭抿嘴,強自鎮定回頭奶聲奶氣又對我重復一遍道:“娘親莫怕,宵兒保護你。”

宋席遠看著湯圓小模小樣逞英雄,不由地支腰哈哈一笑,一不設防,我亦被他攔腰一抱放上瞭牛背。聽得宋席遠身後一聲吆喝:“走咯!”便見他將袍角別至腰間伸手牽瞭水牛鼻子上的繩索涉水入河。

我戰戰兢兢在滑溜溜的水牛背上尋瞭個還算穩當的坐處,將湯圓在胸前抱緊,坐瞭一會兒漸漸發現這水牛果然是付實誠好脾氣,倒也不耍脾氣尥蹶子,隻默默平穩地踏水跟著宋席遠過河,遂放下心。

宋席遠一隻手從筐子裡挑瞭顆紅得發紫的楊梅王放在清水裡洗瞭洗,遞給面色已然恢復的湯圓,湯圓矜持地接瞭過來,秀氣地一小口一小口啃著,宋席遠見他吃得滿意,便問他:“宵宵,三三待你好不好?”

湯圓偏頭想瞭想,慎重答道:“好。”

宋席遠又道:“既是如此,將來宵宵大瞭可莫忘瞭孝順我。”

湯圓又想瞭想,慎重問我:“娘親,‘孝順’是什麼?”

這可難倒我瞭,該如何解釋呢?不如舉個例子吧,隻是我和兩個弟弟都沒什麼可歌可泣的孝順事跡可以拿來做個表率,倒是我爺爺在世之時,我爹爹可是遠近出瞭名的大孝子,孝順的例子一籮筐比這楊梅還多,遂藹聲對湯圓道:“孝順就是像爺爺對太爺爺一般,曉得嗎?”

湯圓何其聰明,一點便透,點瞭點頭轉頭便對宋席遠審慎表忠心道:“三三,將來宵兒長大瞭會燒很多很多的紙孝順你。”

呃……我忘瞭湯圓沒見過太爺爺,光瞧見我爹給我爺爺的牌位逢年過節上香燒紙錢瞭。

宋席遠一時啼笑皆非,想必被楊梅核給嗆住,連連咳瞭兩聲,方才緩過氣,連誇湯圓冰雪聰明。

行至河水中央處,飄起瞭一陣水汽,似雨非雨似霧非霧,幕天席地地柳煙朦朧,沾衣欲濕杏花牛毛一般。但見宋席遠從楊梅筐子裡挑揀出兩片油亮的楊梅葉子放在薄唇之間吹瞭吹,試瞭幾個音之後,便有一陣歡快悠揚的調子從那薄薄的葉片之間逸出,比笛聲多兩分厚啞,比蘆笙多三分清亮,和著水幕忽近忽遠,倒襯出兩分野趣來。

我過去總曉得宋席遠有些歪才,不成想他還會吹樹葉子。湯圓見瞭也被勾起好奇之心,澄澈的眼睛直盯著那兩片樹葉子瞧。宋席遠摸透瞭湯圓的性子,曉得他是想學,便笑著也遞瞭兩片樹葉子給湯圓,手把手地教他如何吹,湯圓初學,一下子如何掌握得到竅門,遂隻聽見兩片葉子被他吹的“噗噗”作響,半晌沒個音成。

我從筐子裡拾瞭顆楊梅含在嘴裡,瞧他二人曲不成調相互應和著,一時覺著十分有趣,不妨“嗤”一聲笑瞭出來。

宋席遠回身看我,兩眼迷離瞭會兒,悠悠道:“我如今終於曉得那唐明皇的小心思瞭,紅塵一騎妃子笑,原來為博美人一笑,千裡送荔枝又算得什麼……今日我可算得是賺瞭,一騎老水牛一筐紅楊梅也博瞭美人一笑。聽聞那嶺南荔枝又名‘妃子笑’,今日起我宋園楊梅也可得個雅名,便喚‘妙兒笑’,妙妙你說可好?”

噯,這越說越不像話瞭,我正待打斷他,卻聽得宵宵在我耳邊清亮喚道:“小舅公。”

背上一個激靈竄過,我回頭,但見不知何時已行近岸邊,岸上花堤垂柳下,一人撐瞭柄紙傘立於暮煙柳色中,面上神情是從未見過的淡墨溫和,嘴角噙著一抹笑入雨即化般淺淡,“妙兒笑?這名字倒雅。”

《兩隻前夫一臺戲(擇君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