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烏衣人?百煉鋼?

“那年,我五歲,喪母無父。

彼年,我同母異父之弟宋席遠三歲,同為喪母。”

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六王爺薄唇吐玄機,卻疑心自己是否在這粼粼晃晃的月光下失明失聰、錯看盲聽。

“你說什麼?宋席遠?哪個宋席遠?”我冰涼瞭手一寸一寸放下手中月餅,缺瞭一角的月餅撲簌簌落在盤中,“他……是王爺……同母異父……之弟?”

六王爺面若白月,烏瞳深目,修長的手剎那之間攏住我的雙手握於手心,眉心淡起漣漪,緩慢而堅定望著我搖瞭搖頭,口中卻淡然靜憩答道:“是的。”

尚未來得及領悟王爺是何深意,我已被他手上一股不疾不徐力道一帶站起身來,轉瞬被他攬入懷中,背對院墻,移步至園廊石階處被他忽地向前綿密掌力一推,“妙兒,你去看看宵兒可睡下瞭。”

我後頸倏然掃起一陣不詳涼意,踉蹌前傾兩步行,回首,但見墻頭月下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的黑影騰躍而出,帶著利器的粼粼反光割裂背景天幕中圓滿的十五之月,悄然落在滿園繁花之中,碾花無聲。

六王爺背轉身對我,右手一甩袍袖,左手負立,一柄寒光劍氣自袖中滑落其手心,剎那被他握牢。

一圈黑影舉瞭刀戈斧鉞,蒙面黑衣,側身極緩極緩地逼近,似一汪**糜爛的死水,帶著黑色的光暈漫漫潮汐,點點吞噬而來,而這月下潮汐的盡頭便是紫龍銀線鑲錦袍的六王爺。

我知道,不論這是一場臨時起意的暗殺,抑或是一次蓄謀已久的宮變,標的絕不會是我。而六王爺轉身時對著我的那一甩袖怕不也是示意我快走。然而,此時此刻,我的足心卻像生出藤蔓根莖一般牢牢盤繞住足下方寸之地,心中去意堅決,卻奈何撼不動腳下分毫。

隻能眼見著那如夜緩漲的死水最終圍攏在六王爺十步開外,散成一圓狀晷面,再不向前。瞬息之間,風也靜瞭,萬物僵持。六王爺巋然不撼,似一柄寶劍臨淵出鞘,錚而不鳴,劍氣已動四方;又像日晷正中矗立的金銅晷針,穿刺石晷,月夜無日,晷針影西斜。

對峙雙方猶似彼弓此弦,不見弓箭,卻讓人覺察到吐納之間一場無聲無形之較量正如荼拉鋸,直至拉弓滿弦,緊繃,摧弦欲斷……

“騰!”死士之中一人於包圍圈中大鵬展翅一躍而起,弓斷千鈞之際,箭離弦而發,一柄長劍直取六王爺面門而去。那幽黑的光暈一時缺去一角,似瓶口拔塞,千裡洪堤坍潰一泄如註,十面八方流矢飛箭皆奔著日晷正中那柄晷針――六王爺而去。

我心口驀地一收,空落落直直往下墜去。

卻見六王爺劍花一挽,足尖點地借力而起,擦著矢尖劍端躍然其上,幾聲“嗖嗖”銳利破空之音回蕩園中,箜崆鳴竹之聲沒入花叢,未見裴衍禎出手,眼角卻察流螢一般幾道線光劃過,幾個死士悶聲倒下,濺起碎花如塵,淺黃棠紫。

一絲腥甜氣息溢出,緩緩浮動月下,月色皎皎瑩白一如新……

“妙兒,快走!”

六王爺的聲音和著兵器相交的鏗鏘錚錚之聲炸入耳中,幾乎同時,一個黑衣蒙面死士鮮血淋漓砰然倒於我的腳旁,駭得我扶著廊壁往後退瞭一步。

又是一道流螢之光閃過,“唔――”聽得那人口中一聲悶哼,本能伸手去捂小腿肚處,我定瞭定心神,鬼使神差俯身去看,但見其小腿上幾根綿密細如發絲的銀針齊根沒入,直穿其腳踝之骨,竟不見血,此人抽搐痙攣之中自袖袋口掉落一物。

精銅觸地之金音於一片廝殺搏鬥之中清脆地叩瞭叩我的心頭。我蹲下身,拾起這形似半月狀之物,舉至眼前一看,竟是一巧奪天工的精致連發弩機,箭在弦上,觸手可發。

此時,王府之中先前規避的展越等護衛已發現異狀,陸續傾巢而出,那黑衣死士卻絲毫不退不怯,隻迎不避,招招狠戾直取六王爺,顯是打定主意豁出命去,一朝荊軻刺秦王,不得王爺性命誓不休。

但見廊壁青磚上,人影此起彼消,兔起鶻落競相殺戮追逐。死士手中皆是削鐵如泥之利器,其中三五之人緊緊圍攏六王爺,遊刀走劍、戳刺、舉劈、利斬,招招斃命緊追不舍。六王爺閃避、兼攻、佯退、連劍、彈針,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以一敵五,不見頹勢,竟是勢均力敵。

其餘諸人戰成一團,花蔓藤枝濺血橫飛。

我將那精銅弩機掂在手上站起身來,看瞭看那錦花深處的一抹紫――雖不落下風,卻終究勢單力薄怎敵多人聯手頻繁攻擊,不得脫身,肩背之處隱有幾道暗紅滲出,想是受傷瞭。

我緩緩舉起弩機,頂頭三尺月色清如溪水,明如懸鏡,仿佛想瞄不準都絕無可能。

倒在我腳旁的幾個死士裡有一人似乎並無致命之傷,已扶著廊柱緩緩坐起,瞟瞭我一眼,分明看清我手上動作,卻不緊不慢移開目光,自行盤腿調息,似乎篤定瞭我手中弩機靶心所指何處。

指尖綴千斤,但,仍舊顫巍巍搭到瞭機簧扣眼之上,銅弩上雕有刻度望山,精晰分明,指背一屈,指腹扣下,果然連弩,三隻烏金鐵箭次第連發,勁弩皋風攜雷霆萬鈞之勢尖銳著呼嘯而去。

習武之人皆耳聰目明,一時間,滿園皆靜,剎那無聲,個個停下手中動作,本能轉頭目追鐵矢,轉視向隅。

我被那弩機後挫之力擊在肩頭,連退兩步,若非身後廊壁所阻退無可退,定然跌倒在地。

彼端,裊裊尖哨之音終是終結於血肉之軀,沒入胸膛,三箭連矢無一虛發。

六王爺身前三個黑衣死士轟然倒下。

六王爺眼神一恍惚,轉瞬回神,連刺身旁所餘兩人,破圍而出。

我閉上眼,長長出瞭一口氣。未及吐納,已是頸上一涼。

“愚昧!”

竟是適才坐於一旁調息的黑衣人。但見他一手挾持瞭我,一手放於口中,抿唇吹出一個凌厲哨音。場中所餘黑衣死士聞聲登時變幻陣型,竟是集中全部力量對著六王爺再起攻勢,預備殊死一搏。

一片殘花棄屍之中,紫衣玉帶於半空中身形流暢一轉,回過身來,本欲反攻,卻在觸目我頸上鋼刀時,剎那一晃,臉色巨變,搖搖欲墜,“你!你――莫要傷她!”

此話一出,我一驚,展越一驚,身後黑衣人似乎亦一驚,事出所料本非初衷一般手中鋼刀一顫,片刻後旋即穩住,宛若恍然頓悟。

一句話,局勢全盤皆逆。

涼涼秋風和緩起,拂落我肩頭一縷碎發,鋼刀帶著三九嚴冰之寒不緊不慢寸寸壓近,觸發及落,斷發輕飄飄隨風散瞭去。

六王爺面色瞬間青白淬取若薄瓷,宛然欲碎,再度沉沉開口:“放開她!”

“放開她?”那人輕佻一笑,用刀尖挑起我的下頜,口中熱氣噴過頰側,“可以,當然可以。全看王爺舍得拿什麼來換。”

刀尖輕觸下頜肌膚,出蟄的黃蜂一般輕輕一紮,很快,並不怎麼疼痛,隻覺著一滴溫熱的液滴順著蟄口沿著頸項蜿蜒而下。

“我答應你!”六王爺將手中利刃一摜在地,凝視著我的喉頭,目光絞痛,緊咬瞭牙關,竟是連聲音都微微起顫:“你要什麼我皆答應你!”

我斂眉垂目不去看他。

黑衣人聞言似乎聽瞭天大的笑話一般大笑出聲,笑不可遏,“我什麼都不要。”

六王爺一顫,雙目陡然抬起怒視其人。

“不過,若是王爺願意以命易命……” 刀尖緩緩下移至我的喉頭處。

瞬息若滄海,吐納如刀刃。

“好!”

我驚抬雙目,赫然對上裴衍禎一雙含情澄澈似水眼,月清朗,眼波月色兩交輝,卻叫我一時惶惶然癡懵這究竟是霧是月。

須臾,我咬瞭咬牙,心中一時恨怒交升扶搖直上九萬裡,切齒之恨!猶置阿鼻!他可是斷定瞭我對他的蒙智蠢鈍深情,吃定我斷然不舍其命,逼我自絕刀下?

此人究竟多情?溫情?寡情?薄情?抑或無情?屢次三番、三番屢次於絕望之際絕地之中現深情,待我墜入其中以為曙光將現之機,又親手將我推下深淵,方知其寡情甚至徹骨無情……反復無常,將我百煉成鋼……

我冷冷回視他,紋絲不動。

“哦?王爺既這般豁達慷慨,便請王爺丟棄身上所有兵器,自行上前來領天命。”黑衣人再度開口,一手鉗制住我的命門,一手揮瞭揮刀。

六王爺聞言丟棄袖中三柄短刃、金針無數散落地上,展越腳步一動,卻被他抬手制止。繼而慨然舉步向我們所在的遊廊處背月行來。

所有人皆看著他,唯獨我再不能看不忍看不欲看,調離瞭目光空空落於他身後的墻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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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王爺已近在眼前。

“趴下,衍禎!”我不曉得自己是如何掙脫身後黑衣人的鉗制,沖上前去推開六王爺,抑或,那黑衣人根本並未鉗制於我?

我隻知待我恢復意識之時,已倒在瞭那個紫衣錦袍的懷抱之中,心口含著三九玄冰一般,涼涼地透,溫溫地疼……

原來,我終是百煉也成不瞭鋼……隻是一具碌碌平庸的血肉之軀罷瞭。

“妙兒!妙……兒……你怎麼瞭――怎麼瞭……”他抱著我,全身抖得篩糠一般,手上慌亂地捂著我的心口,似乎想要堵住那汩汩如泉的暖流,卻始終不得其法門,無措似癡懵孩童。

我對他笑瞭笑,隻覺得越來越遠,越來越淡,桂子的香輕輕浮瞭起來,滿園滿月。

一個神祗般的少年兜滿一懷香花,笑若艷陽,仿佛伸手可觸……我勉力伸瞭伸手,卻終是不可及,轉瞬卻變成瞭一個委屈的毓秀男子――妙兒,我的桂花糖呢?

我覺得倦怠,想要睡去,卻不得安寧,耳邊哽噎之聲攪得我心煩意亂,我勉力睜開眼,隻見裴衍禎滿面淚水,是淚水嗎?可是淚水怎麼會有紅色的呢?抑或是血水?可是,血水又怎會從眼中淌出?

一雙眼空洞洞似被天地萬物遺棄,落落惶惶。成對成對的血紅淚珠奪目越眶而出,肆虐縱橫,“妙兒――你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你……”

我一點一點伸手替他拭去眼淚,紓出一口嘆息,“莫要再哭瞭……衍禎,你知不知道,陸傢的傢財我早便送人瞭,那個人就是你啊!……可還記得那隻骨雕小鹿?……咳,咳,咳……我對你,從來都沒有秘密。”

“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他恍若未聞,隻反復重復著一句話。

我抬手沿著他秀眉直鼻慢慢往下摩挲,耗盡全身最後的一絲氣力,“我想,我隻是上輩子欠瞭你太多,但是,現下我記牢你的樣子瞭……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一定不要與這個模樣的人再相見……因為……咳咳……因為,這輩子我已經還清瞭……財、身、心、命……傾其所有,兩袖空空……”

“這次,我再不回光返照瞭……放過……”

……

一輪圓月相葬,可算完滿?

《兩隻前夫一臺戲(擇君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