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無垠,天邊星子微涼,懷裡宵兒漸睡漸沉,面容舒展,呼吸間尚帶著孩童特有的暖暖香甜。我卻一夜無眠,或許就像宵兒所說,唯恐一閉眼便又是一番改天換日之景。
眼看著窗外漸漸泛白破曉,我口中有些幹渴,便輕手輕腳從床上起身推開門想去廂房外間倒杯清水解渴,卻不想腳下一趔趄險些絆到門邊一物什,我定瞭定神細細一看,卻不是什麼物什,原是一人。一身白衣勁裝席地而坐,一邊腿微微屈起,手中抱瞭把寒光寶劍倚門似在睡。那眠卻極淺,在我推門的同時,便霍然睜開一雙毫無倦意的眼,犀利一瞇,竟似竹葉般割人,霎那迸出一道濃濃煞氣。
我莫名一怔,朝他做瞭個噤聲的手勢,回身把門掩上以免吵醒宵兒,再繞過他去取那八仙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瞭杯涼茶,順手亦給宋席遠倒瞭一杯遞到他手中。
他接過卻不飲,隻將茶杯在手上慢慢轉著,一片孤零零的茶葉在杯中隨水載沉載浮。他垂目看瞭一會兒復又抬頭看向我,“妙妙,我記得我們新婚那時,你若夜裡渴瞭起床喝水亦會給我倒上一杯。”
窗外,萬籟俱寂,整條花街皆睡瞭去,隻幾傢店門外的紅燈籠尚且亮著在風中輕輕搖晃,街面上不知哪個伶人樂伎散落下一尺桃紅色綢帶有一搭沒一搭地飄著,讓人想起美人面上的殘妝半卸。遠處河邊升起一片輕柔的霧靄,白皚皚的霧色把一切渲染得隱隱綽綽。
“哦,是嗎?”我捧著茶杯慢慢啜飲。
“其實我若夜裡喝水便會睡不安穩,但是你斟給我的我一定會喝,待到後來我習慣瞭夜裡喝水,你卻又離開瞭我,我夜夜夢見傢中水井枯竭無處覓水源,直至渴醒。”
話音未落,我的肩膀便被他握住往後一轉,眼前一黑,竟是他低頭吻住瞭我的雙唇,那樣用力的吮吸,卷走我唇上口中每一點每一滴的茶水,似乎還要進而吸幹我體內汩汩而流的血水一般,那些熟悉的氣味以陌生的強勢充盈闖入在我的口中鼻尖,濕漉漉地氤氳開,鴆酒一樣鋪散寸寸腐蝕,我眼前一片眩暈發黑,胸口又開始一陣一陣窒息般的抽痛。我捂住心口一把將他推開,身子不穩,踉蹌後退瞭兩步。
“你莫要太過分!”我抿唇對峙著他的眼睛,胸口劇烈起伏。
宋席遠看著我,一雙眼彎著,像月下一泓帶霧的淺灣一樣,清澈地憂傷,和方才強勢的進攻之人判若兩人。
良久之後,聽得他夢囈一般慢慢開口:“妙妙,過去那些年,你可曾在某日某時抑或是某刻,對我有過丁點,不,莫說丁點,即便是分毫的情意?”
呵……我閉上眼,想笑卻笑不出。怎會沒有?我這樣一個隨遇而安無欲無求的傻瓜。不管是之後的宋席遠還是之前的裴衍禎,我都是那樣虔誠地想要做好一個妻子經營好一份平淡隨緣的幸福,可是幸福是沙子呀,抓得越緊流得越多,我這樣一截過河用的木樁子畢竟又傻又呆,怎麼能和兩個滿腹曲折深沉心懷天下的大人物匹配?木頭配木頭,土豆配土豆方才正道。物競天擇,本是強者勝出弱者伏誅,隻不明白為何宋席遠這強者勝瞭之後還非要回頭從水裡撈我這截朽木又有何意趣?擺著看?劈柴燒?
“你又何曾?”我幽幽答他,“為何問?何必問?我們彼此彼此罷瞭。”
宋席遠別開眼看向窗外,許久之後回頭,眼神回復清明,仿佛方才的一切不過是孩子的一時興起,過眼即忘,“待天明之後,畫扇會帶上一行人去邙山南麓的白馬寺燒香,你與宵兒喬裝其中,屆時畫扇她們離去,你與宵兒便暫居寺內。我派人散佈宵兒行蹤疑點,望能引開攝政王。”
他說完後便推門進瞭內廂,取瞭宵兒的一件衣物與隨身帶的彈弓,臨瞭坐在床沿細細看瞭眼宵兒,俯身親瞭親他的額頭,宵兒在夢中轉瞭個身,咕噥道:“三三……”
宋席遠背對著我看不清面上神色,但見他頓瞭頓,回身出來之時面色如常,對我道:“我回長安去瞭。無人知悉我在洛陽,久留必會傳入他耳中,眾人行跡必遭敗露。明日洛陽城中必被揭個底朝天,城門也莫要想出,那白馬寺雖香火鼎盛人來人往,卻是個熱鬧卻安靜的去處,無需出城卻在山中,你和宵兒可安心居於廟中,靜候消息。”言畢利落轉身推門而出。
“席遠……”我出聲喚瞭他一句。
他應聲回頭,眉眼彎彎沖我一笑,竟又是當年那個風流名聲滿揚州的輕佻飛揚公子樣,我朝他微微點瞭點頭,他轉身攜劍揚長而去,晨霧中隱約背對著我高舉起雙手合抱一拱。
第二日,我與宵兒在畫扇的掩護喬裝下轉移入瞭白馬寺中,這山寺果如宋席遠所言是個熱鬧卻安靜的所在,聽晨鐘暮鼓觀山花斜陽落,又有宵兒陪伴身旁,時間便像沙鐘的影子一般一滑便過去瞭,轉瞬已過近十日。宵兒亦對這山寺間的安靜清雅喜好非常,有時聽老禪師講講佛經,有時便在山中閑逛逗惹那些山林間的小獸和林鳥。
這日,宵兒說在山上尋瞭個好地方要帶我去瞧,還讓我閉上眼睛不許偷瞧,我笑著任由他牽著我在林子裡繞來繞去,隻聞得絲絲縷縷嫵媚的香氣若隱若現漸行漸濃,當宵兒停下讓我睜開眼時,那樣赫然闖入眼簾的一片剪雲披雪蘸丹砂不由叫我震撼非常,分明是暑末,在這寒涼的山間不想竟開著這樣大片的牡丹,恍若四月始降,萬斛春光潑天來,不食人間疾苦地美著。
“娘親,好不好看?我昨日找到的。這花的味道就和娘親身上的味道一樣香。”宵宵回過頭對我笑,鳳眼裡藏著小小的邀功之意。
“好看,真是好看!”我蹲下身子摸著宵宵滑嫩的小臉。
宵兒帶著矜持的得意轉過身,彎腰頂真地在花叢裡挑瞭一朵丁香紫色的牡丹拔出來,用小手捏著花莖靈巧地別在瞭我的前襟上,“娘親更好看!”
宵宵挑瞭鳳目看看我前襟的花再看看我的臉,似乎對自己挑的牡丹滿意非常,揚瞭揚下頜,那樣瞬間閃過的內斂矜貴贊賞之態竟一下叫我眼熟非常,生生頓在那裡,心下竟生出一種莫名不詳的預感。
“娘親不喜歡嗎?”幸得宵兒出聲將我一時出走的深思喚瞭回來。
我捏瞭捏他的小手,笑道:“宵兒挑的娘親自然喜歡。”
回去時,我將宵兒背在背上沿著山路拾階而上,宵兒起先一個一個數著那些錯落連綿的石階,之後想是數累瞭,趴在我後背貼著我耳根道:“娘親,等宵兒長大瞭來背你,好不好?”
明明奶聲奶氣的童音卻一本正經地說著鄭重的話,叫我心中一面暖融一面好笑,揶揄他道:“我們宵兒大瞭以後要背媳婦的,到時候呀,就不要娘瞭。”
“媳婦是什麼東西?”宵兒哼瞭一聲,不解又不屑地出聲排斥。
我失笑出聲,一手在後背托住他,一手繞過去他的咯吱窩,宵兒同我一般最是怕癢,三兩下便咯咯地笑開在我後背扭做一團。
我一面同他鬧作一氣,一面腳下不停,慢慢背著他向上走,轉過山路上花木扶疏掩映的一個轉角,遙遙看得三人慢慢從山路那頭向下行來。我一下渾身僵住,反手便捂住瞭宵兒的嘴巴。
宵兒何其聰穎,立刻便消瞭聲音。
但見行來三人,為首是一姣美丫鬟,手上挎瞭一個精致提籃,步子邁得甚小,徐徐而行,顯是為瞭照顧後面隨行之人,中間一個墨衫公子,雙目清亮,身姿挺拔若山間翠竹,隻是腳下行得極慢,其後一個美婢身姿輕盈眉間英氣若隱若現,身側配一短劍,顯是會武。
攝政王……
我霎時如墜三九大寒,渾身涼徹,方才莫名湧上的不詳預感不想竟然這麼快便應驗瞭。正是狹路相逢,進退維谷。唯願方才隔著一段遙遙山路隔瞭鳥語蟲鳴森森古木,此人並未聽見什麼。
我慌亂將背上的宵兒轉過來放在懷中抱著,想瞭想,又將宵兒放下擋在身後掩耳盜鈴,權當這樣便能將宵兒遮住叫人瞧不見,不想宵兒掙瞭掙卻從我後面掙脫站到我面前,螳臂當車一般欲將我護在身後。
我一時著急踏瞭一步欲伸手拉他,偏偏此刻自己不爭氣踏空瞭一階石階,腳踝一歪,卡在瞭一個開裂的石縫裡。
眼睜睜看著那三人躑躅漸行漸近,我卻分毫動彈不得,隻能拉著宵兒貼緊山角石壁一側,盡量讓出一邊本不寬敞的行道,一面屏息低頭用手給自己的腿上暗暗使力,欲將受困的腳踝拔出來。
但是,那腳踝與石縫相摩挲,越拔卻是越腫脹,都劃出瞭一個血口子尚未拔出。隻得作罷,當自己亦是塊山間的啞巴石頭,也不許宵兒動彈。
我垂頭看著一雙、兩雙鞋從眼前緩緩行過,每一下都踏在我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上,震出的崆鳴回蕩心頭,喧囂於塵震耳欲聾。
直到第三雙鞋從我眼底掠過,我方才稍稍紓緩,不得不慶幸他今日隨行的兩個丫鬟既不認得我亦不認得宵兒。
“這位夫人可是有麻煩?”
孰料,就在下一刻那末尾的丫鬟卻突然回頭,看著幾乎要和石壁融為一體的我。前面二人自然頓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