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東坡肉?鯽魚刺?

翌日,洛陽城全城解禁,攝政王浩蕩返京。

臨行時,我回頭看瞭看石榴樹掩映後的舍利塔,但見白馬寺老方丈立於塔外沿廊捻著手中佛珠念瞭句佛號搖搖頭轉身離去,隱約留下一聲不知是嗟是嘆遙遙送來,似有幽幽悲憫重重憂。

我低頭理瞭理裙擺,跟在宵兒身後踏上瞭攝政王高高的行攆。

一旁婢女卷上車簾,我提起裙擺踏上最後一階正待入攆,迎頭便見一雙手自簾中伸出遞至面前,後面是裴衍禎盈盈溫潤的臉,幾分著緊神色在聽見我的腳步後無聲地化瞭開,“妙兒,你來瞭。”正欲牽瞭我的手入內,卻被一雙斜斜伸出的小手半途擋瞭開,宵兒握著我的手氣魄十足一拉,“娘親,宵兒牽你上來。”

我就勢上瞭輦車,但見裴衍禎淡淡笑瞭笑,帶著幾分對孩子的寵溺,徐徐收回手摸瞭摸宵兒的發頂心。宵兒似乎對他這樣對待孩童般的動作甚是不悅,欲不著痕跡扭開頭,不想下一刻卻又未偏開頭,我不經意一瞧,這才看清裴衍禎另一隻看似隨意放在宵兒肩上的手似乎略略使瞭些力捏住宵兒的某處穴位,使得宵兒不得轉頭,直到他固執地將撫摸宵兒發頂心這個舉動完整得逞之後,方才放開宵兒。宵兒一掙脫開,便拉瞭我遠遠坐到車攆另一角,忿忿然瞪瞭裴衍禎一眼。

一番小動作下來,我瞧在眼中不免幾分愕然,不曾想裴衍禎竟也有這般稚氣的時候,與一個頑劣的幼童無異。

“莫要瞪我,你娘身子不好,禁不起顛簸,不能坐在車尾。”裴衍禎緩緩開口,竟似雙目完璧一般仿佛看見瞭宵兒的一舉一動。

說著便牽瞭我的手,將我引至他身旁的一處軟榻坐下,又伸手摸瞭摸我身後的絲絨靠墊,確認四周皆被軟墊佈得嚴實方才收回手,下一刻便要環上我的肩頭,不知為何,我本能地往後微微一縮,貼近車壁。裴衍禎的手僵在半空,許久之後,指尖方才生硬地動瞭動,慢慢收回,眉尖輕蹙。

此時,宵兒卻坐到瞭我身旁,警惕地插在我與裴衍禎之間,偎著我道:“娘親莫怕小舅公,有宵兒在。”

聞言,裴衍禎抿瞭抿唇角,潤如羊脂的面龐慢慢褪去適才的光澤,幾許蒼白湧上,黯然垂瞭垂眉角,慢慢低下眼去。

一時間,車攆中湧動起一股無言的尷尬,唯聽得前面馬蹄踏過石路“得得”作響,車子輕輕搖晃著徐徐前行。

“娘親為何一直盯瞭小舅公看?”

“呃……”

直到宵兒仰著小臉困惑出聲,我才驚覺自己竟然自入車攆眼光便未離開過裴衍禎,一時慌亂狼狽地調轉開眼睛,卻瞥見裴衍禎一下抬起的雙眸,內中星輝熒熒繾綣含情,與我逃竄閃爍的眼對個正著,我一下怔然,竟似被逮個正著一般不敢移動,直到他輕輕地喚瞭聲:“妙兒。”我才記起他瞧不見我,心中竟似長長松瞭口氣,雙眼調轉向車外,不再看他。

此後,攆駕內氣氛益發尷尬,我看著紗簾外飛馳而過的景色,後頸卻如芒在背,紮得心中煩躁,明明知道他看不見,卻無論怎樣也無法忽視身後那雙點漆清亮的眼。

一路行車至京城,除卻間或和宵兒說說話,我和裴衍禎二人近乎不甚交談,偶爾一兩句話也不過是――

“妙兒。”

“嗯。”

“我記得這些點心你最喜歡,可要嘗嘗?”

“不餓。”

“身上涼嗎?”

“不冷。”

簡短生疏至極。即便簡單至此的一字兩字,他得瞭之後嘴角總要微微翹起,眼中漾起一層柔柔的光輝,叫我看得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隻能側開臉不去瞧他。

入京之後,我便被他安置進瞭王府之中。

至此,我方才知曉為何從未聽聞坊間有任何關於攝政王失明的蜚短流長,因為知悉此事的人本就無幾,除卻日日近身伺候之人。然而,真正能夠得近其身又有幾何?且都是經過嚴苛訓練,嘴比蚌嚴的傢仆屬下,王爺在外露面本不多,露面之時左右簇擁一言一行眼光流轉毫無破綻,竟叫外人全然察覺不出。

若非親見,我亦不能置信,住瞭數日,始知他溫文的面孔下除卻滿腹城府計算之外,還有怎樣的爭強好勝與固執嚴律。

他看不見,卻從不願假他人之手為其做任何貼身小事,洗臉更衣用膳,事必躬親。

第一次用晚飯時,下人利落地一下佈上二十餘道菜,我本以為定有個婢女為他佈菜,然而,出乎意料,他竟是自己夾菜,動作雖慢卻精準無誤,那稍稍慢瞭些的動作讓他做來反倒益發顯得優雅矜貴。

幾頓飯下來,我才發現原來這些菜的排佈位置次序皆是固定,他早已熟稔記牢,故而即便看不見,亦能夾得到,隻是筷箸雖能準確入盤,卻不能保證夾到的是什麼,譬如薑絲燉雞,一筷入內,有時夾到的是雞絲,有時夾到的卻是薑絲,冷不丁嗆得他眉頭一蹙。

幸得他不是極重口欲之人,對吃無甚挑剔,隻要不是油膩肥厚的大肉,他皆吃得。廚子自是曉得他的口味,菜色以清炒清蒸為主,隻在我面前放瞭許多紅燒的肉菜。

有道菜卻是每日必放在宵兒面前的,或是清蒸鰣魚,或是西湖醋魚,抑或是松鼠鱸魚,左右離不開個魚字,這恰恰是宵兒的罩門,宵兒頂是討厭吃魚,裴衍禎卻不喜他挑食的習性,日日必有一餐帶魚的菜。也不強硬逼著宵兒吃,就讓仆從們這麼放在他面前,宵兒若吃,他不說什麼,若是不吃,他面上若無其事地雲淡風輕,亦無半句嚴厲責罵之詞,隻是到瞭晚上宵兒便無晚飯可吃,直到次日晚飯才讓進食。

我看瞭之後,眉頭大皺,心中甚是難過。原來我不在的兩年裡,他便是如此對待宵兒的。宵兒從小乖巧懂事,過去在沈傢,大傢疼惜還來不及,何曾勉強他做過任何事情?除卻不吃魚,宵兒是個無可挑剔的孩子,從不像其他孩子一般淘氣驕縱叫人操心,反而有時過於敏感聰慧,貼心到叫人憐惜他的早熟。

餓在兒身,痛在母心。

昨日夜裡宵兒因堅決不肯吃那紅燒鱖魚,照例又被罷免瞭兩餐,直到今日傍晚,裴衍禎才讓婢女去領宵兒來吃飯。我瞧在眼中,雖氣極,卻也不想與他多理論,隻在仆從佈菜時讓她們都下去,由我親自一道道菜擺上桌面。

裴衍禎照例待聽見我吃下第一口飯後方才落箸,但見他提起筷子就近夾瞭一道眼前的菜,一旁婢女看著似乎十分著急,近乎要出聲,被我挑起眼尾眼風一掃,便乖覺地低頭閉上瞭口。

裴衍禎自然地將那筷菜送入口中,不待須臾,眉尖便蹙瞭起來,放下筷子,修長的眉尾稍稍抬起,不待詢問責難,一旁伺候的隨從已然齊齊跪下。

我看瞭看那碗油汪汪,顫抖著喜慶醬油色的東坡肉,淡然道:“是我擺的菜,多吃些肉才好。”說罷,便又往他碗中添瞭塊肥膩的肘子肉。

不料,剛放下肉,手還未縮回卻被他一下握在瞭手心,當著這許多仆從丫鬟當著宵兒,我一時有些著惱,用力往回掙瞭掙,他也不強拉著,隻用拇指輕輕在我手心親昵地來回摩挲瞭兩下便放開我,我收回手,隻當若無其事,心中卻惱,抬頭卻見他“望”著我,面色柔和眷戀,眉梢泛起隱隱受寵若驚一般的喜悅。

“妙兒說好便自然是好的。”

言畢,他再次舉箸,面不改色地將那些肥肉吃瞭下去,非但眉頭不皺一下,還時時在間歇中溫柔地將“目光”投在我身上。

我本欲替宵兒教訓於他,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宵兒不愛吃魚便同他不喜油膩是同樣道理,不想一頓飯下來,他非但吃得順暢,還甚是舒心愉悅,我適才替他夾肉的動作似乎叫他一下如撥雲見日般心情大好。飯畢後起身臨去,他還在桌下悄悄捉住瞭我的手,不待我推拒便又快速地撤開,讓我更添幾分懊惱。

宵兒倒是觸類旁通學得快,第二日午飯,我剛坐下,便赫然瞧見裴衍禎面前擺著一道雪菜鯽魚,而常放在他面前的一道素菜卻換到瞭宵兒面前。我一時愕然,忽然記起適才宵兒似乎早到瞭一會兒,定是他給換過來的。

隻是這魚……

還未來得及阻止,裴衍禎已然咽下,臉色隨之微微一變,似被馬蜂的尾針輕輕一蟄,鯽魚多刺,不知是不是被魚刺給紮到瞭。

“你……”我脫口呼出,轉身便想喚丫鬟去端醋來化,轉念一想,卻對自己下意識對他這麼上心感到憋氣,便硬生生將口邊的話咽瞭回去。

一旁婢女趕忙上來就要將那鯽魚撤下,卻被他給攔下瞭,另一個隨從見狀上前欲幫他將刺挑出,卻在觸及裴衍禎忽然涼下的面色時駭然一震,退瞭下去。

見他又夾瞭一筷魚放入口中,細細用舌撇出魚刺後方才將肉吃下,我這才發現他好強到近乎偏執,任何來自他人憐他雙目失明給予的幫助都會叫他厭煩強硬地拒絕。

雖可用舌剔刺,但鯽魚非但刺多且橫斜繁復大小不均,口中柔軟難免總會給紮到,我實在看不下他那般逞強,便輕輕夾瞭魚肉在碗中剔去大部分刺後再輕輕放回盤中靠近他的方向,他若要吃肯定是就近取。

誰知他不過將將吃瞭兩口之後,便放下筷子,“啪”地輕輕一聲,眉梢微挑,面色一放,涼涼道:“是誰把刺挑瞭?”

左右一時寂寂無聲,無人敢言。

聽得無人回話承認,但見他眉峰旋即凝起,唇邊勾起個淡笑,似帶陰風,就在我以為這是他發怒的前兆之時,那眉又慢慢展瞭開,臉上竟泛起一層薄薄的淡粉色,似別扭似窘迫,似竊喜?那奧妙的神色轉瞬即逝,須臾便見他恢復和風細雨的面色,不再深究,重又若無其事地端起碗繼續吃,見他這般陰晴不定我不免瞠目。

其後幾日,那魚皆放在瞭裴衍禎面前,不是鯽魚便是草魚亦或是昂刺魚,皆是多刺之魚,我心中奇怪,明明沒有看見宵兒動過手腳……出於仁道之心,我隻得似上回一般悄悄幫他把刺剔瞭。他雖吃得有些神色有些奇異奧妙,卻也不再計較究竟為何魚肉無刺。

《兩隻前夫一臺戲(擇君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