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英尺的高空。
杭州飛北京。不到3小時的旅程延誤將近3個小時才起飛,旅客懨懨。經濟艙空乘有秩序派發餐食,簡單的餐包、礦泉水、冰鎮的聖女果和解膩的榨菜,唐影隨意翻瞭一下餐盒,沒有找到黃油。更加懨懨。
她坐在機身中間靠窗的位置,因為飛行,特地穿瞭寬松絲絨褲,佈料軟塌塌貼著肉,上身的花藏青套頭針織衫本不適合黃皮膚,她出門前對著鏡子思前想後,好在最後明智系瞭藕粉色絲巾拯救一身行頭。才一坐下,她便從包裡抽出消毒紙巾給桌板、窗戶和扶手消瞭毒,又悄悄在座位上噴瞭小眾葡萄柚香氛營造與世隔絕的空氣。遠遠望著,氣勢足以制霸整個經濟艙。
加上擔心陽光太烈,唐影此刻連墨鏡也未曾摘下:她銘記於心,25歲的女人,第一要務是防曬。
隆隆的飛機聲裡,她正在專註翻一本叫做 Intelligent Life的新雜志,《經濟學人》的新辦刊物,報道的內容主要與生活有關,裝幀符合現代審美,隻有英文版,腔調很足,加上大陸不售,更加稀貴,於是她費力氣托不太熟的朋友從香港帶回。
唐影的新項目常常出差,裡程很快攢出瞭VIP,同學裡成為空中飛人的不多,她不禁開始將“出差”二字引以為榮耀,隻是連續幾周炫耀般將各傢航空公司的飛機餐、空乘服飾與服務態度都公開評論一遍後,朋友圈的點贊數量開始慢慢減少。
於是她上周又開始在朋友圈宣佈:“身為律師難得放松時間就是在飛機上:沒有電話網絡、沒有郵件必回、可以偶爾專註生活,做一回自己,把這裡當成我的空中移動圖書館。”
配圖是座位小桌板上一瓶聖裴露和Intelligent Life的雜志封面,加瞭低飽和濾鏡。
宣揚健康又老派的生活方式顯然比做功課一般對比航空公司的飛機餐更有腔調。果然,原本已看膩“飛機”二字的朋友們再次耳目一新,那條朋友圈的點贊又創新高。
有時候的她,活在朋友圈裡。
雜志唐影隻買瞭一期,隻要上飛機一定帶在身上,認真裝在她的小牛皮革托特包裡。連雜志的頁面也被精心灑瞭柑橘香水,如此高貴,以至於她翻動書頁時都忍不住矜持地蜷起小拇指。
隻是英文雜志下瞭飛機後她是絕不會翻開的——就像她絕不會承認,此刻費力閱讀品味雜志在生詞堆裡艱難跳躍的自己,每周iphone屏幕使用時間報告顯示她使用最多的App是抖音和韓劇TV。
沒人知道唐影在空中圖書館裡翻瞭兩個月的雜志隻看到瞭第二卷 的第三行,生詞太頻繁,語法太精妙,而她……嗯,抿瞭抿唇,隻願意對自己承認:英文並沒有自己表現出來那麼好。
英文雜志翻到腦仁發苦,她摘瞭墨鏡,將閱讀材料換為座椅靠背後塞著的航空雜志。
第40頁,旅遊指南,介紹的是剛剛新增航線的南方小城,宣揚它四季如春,歷史悠久,title很長,是“中國沿海開放港口城市、中國著名僑鄉、中國投資環境百佳城市、中國品牌經濟城市、國傢知識產權工作示范城市、國傢電子商務示范城市、國傢信息消費試點城市……”
她在心裡嗤笑:哪怕是稍微知名一點,都不需要用這麼多稱號來強調存在感,不過這座城市,也正好是唐影出生長大的地方。
她記得很清楚,第一次坐飛機的時候,這座小城市還未興建機場。
那年唐影剛結束高考。漫長假期,父母讓她嘗試獨立,打發她一個人推著行李從傢鄉飛到北方去找親戚借住。帶著興奮又緊張的心情,折騰周轉到省城機場,從坐上飛機開始,她便認真盯著前方座位上方懸著的播放安全事項的小小屏幕,那個年代的手機尚且沒有飛行模式,乘務員會在起飛前一遍遍提醒:“請所有乘客務必關機,系好安全帶。”
彼時尚且夠用的物理常識告訴自己,手機信號容易幹擾飛行,甚至可能導致事故。
接著飛機起飛,她在靠窗的位置盯著窗外,傢鄉的城市一點點變小,鬱鬱蔥蔥匯成一顆綠豆,藏在雲下。當一切歸於渺小,她才意識到思念一發不可收拾:她考上大學,而他即將出國,未來渺茫,看不見終點的愛情。
思念與害怕給瞭她勇氣,她突然很想在飛機上打開手機,迫切地對愛人表白——盡管那人並不愛她。
手指停在諾基亞小小的紅綠開機鍵上,下一秒,物理學常識和飛機起飛前的安全須知警醒瞭她。十七歲的女孩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瘋狂然後陷入猶豫,又在下一個瞬間被自己的猶豫所感動,她默默淚流滿面起來,對著漆黑的手機屏幕,在心裡編輯起瞭短信:“程恪,現在我在飛機上,想你想你好想你。想你想到恨不得打開手機,讓全飛機的人為瞭我們的愛情殉葬。這是我對你的愛,可以讓幾十條生命作為代價。”
殉葬什麼的,當然隻是想想。
那條兇狠的短信在飛機落地後,大傢細細簌簌站起拿行李的時候,她才迅速開機發出。
電波隔著千裡,傳到基站,再傳到程恪的手機,她想象他會是什麼反應。少女的好奇心沒有消耗太久,手機震動,她很快收到瞭回信,一貫言簡意賅的風格,以及令她至今難忘的一句:
“呵呵。”
……
事後想來,唐影覺得唯一能夠安慰自己的是:在那個年代,“呵呵”充其量隻代表著“我知道瞭”,而非2019年人人聞之色變的那個,“傻叉”。
此刻飛機已經平穩飛行,下午陽光從機身側射入,她忍不住支手在眉前擋光,二十五歲的唐影可以從窗往外看見飛機碩大的金屬翅膀,背景是一望無際軟綿綿的雲,銀白色的機翼上打著細細密密的黑色釘子,不是很新,甚至有幾處剝瞭油漆,透露出裡面灰暗的色澤。
那是她和程恪的最後一條短信,之後她被他無情拉黑,後來她聽說他有瞭女朋友,很漂亮,再然後得知他們結婚的消息。於是她開始嘗試忘記,將他一點點淡成心底的一片皎白月光。隻在夜晚,或者空中才會偶爾出現。
窗外的一切在陽光下抖動出強烈又刺眼的金色,晃眼,她垂瞭眸子,卻看到瞭窗玻璃裡的自己:圓臉、肉鼻子,強光下雀斑明顯,毛孔粗大,戴著厚厚眼鏡,哭喪著臉擰出八字眉毛……
她一愣,閉眼使勁搖瞭搖頭,再睜開眼:消瘦許多的臉盤,近乎鵝蛋狀,摘去瞭眼鏡的眼睛有瞭美瞳加持搶走瞭大部分的註意力,說不上太精致的五官,但妝容一定是精致的,看不見毛孔雀斑,濃密的睫毛亂飛,大地色眼影,撲著粉,紅唇線條流暢——
她放下心來,這才是二十五歲的唐影:盡管90%的女孩在青春期都不會好看。但好在,80%的女孩會在長大的過程中一點點學會把自己搗騰好看。
連鄰座的男人也很快註意到她。
饒有興味觀察瞭很久,這位一上飛機就忙著消毒、往座位上噴橙子味香水的香橙女郎,長相說實話普通偏上。擁有一定閱歷的男人早已練就瞭一套透過妝容看素顏的本事,何況他向來萬花叢中過,吸引他的卻是她的姿態——她像一團擰瞭過緊的麻繩,繃在座位上,用力得一絲不茍。
她有生人勿近的氣勢,他開始小心斟酌搭訕的話頭。過瞭一會兒,見她若有所思看著窗外,碩大的機翅膀上閃著金光,在靠近翅尾的地方,卻有一處線條格外明顯,他想到瞭……
“喂,香橙小姐,你看……”他前傾,拍瞭拍她的肩,因為靠近,聞到瞭發香,還是柑橘味道——果然是香橙小姐。
怎麼?她轉頭。
見他抬瞭抬下巴,示意她看窗外。金光一片。他又伸瞭伸手指,越過她,對著窗玻璃的一處點瞭一點。他的手指很長,指節分明又好看,唐影的目光不由在他的指尖上停瞭幾秒,才姍姍轉到他所指的方向。
這才發現,窗玻璃外,翅膀盡頭一處線條金燦燦反射日光,她更仔細看瞭看——那是一條膠帶?
膠帶?貼在機翼上?做什麼?!
唐影睜大瞭眼,扭過頭來,然後才註意到身邊的這個男人:眉毛很濃,單眼皮,膚色幹凈,鼻子挺拔地讓一張臉變得立體。
他戴瞭暗黃復古黑框眼鏡,劉海柔順地垂下,顯得臉小,一件藏藍色風衣外套,裡面是松柏綠襯衫……她有點懊惱,在飛機上都想什麼?怎麼沒有早一點發現他。
不過,即刻警惕起來——精致又好看的男人,還能主動搭訕,腦子轉轉,隻能想到一個結論:呵,渣男?
“機翼有損,所以才貼瞭膠帶修補。”他不知唐影心中變化莫測,見香橙小姐瞪大瞭眼睛看著自己,知魚兒上鉤,開始耐心鋪陳,“登機之前我在候機室看到,工作人員駕駛工作車,拿瞭一卷膠帶剛剛貼上去的。”
刻意制造她的小小恐慌。
“怎麼可以用膠帶補飛機!”唐影驚,但盡量壓低瞭聲音,“這也,太不靠譜瞭?”她開始緊張,“要不要叫空乘?”
他淡淡笑瞭一下,嘴角弧度惑人,神色卻有幾分高深莫測,不回答她,“我半年前從阿姆斯特丹飛柏林,起飛前,機師忽然宣佈要快速修理客機,導致飛機延遲30分鐘起飛,結果你猜怎麼樣?”
唐影側瞭側頭,表示疑惑。
“一會兒真來瞭個維修員,扛著個梯子,架在一旁,當著全體乘客的面哦,也是這樣,噠啦,給引擎貼瞭一個膠帶……”繪聲繪色。
“啊?”
他笑,唐影又註意到他的唇,微笑的時候是兩個連在一起的扁扁“W”形狀。“當時我們也是你這個表情。很多乘客拍下瞭照片,甚至在那一陣引起瞭新聞。不過……”他頓瞭頓,“後來我才知道噢,用膠帶修理飛機表面的維修方式,波音維修手冊早已明文記錄。你仔細看機翼上貼的那個膠帶,是不是閃著金光?……唔,因為這是一種金屬膠帶,又名鋁箔膠帶,不僅材質特殊,而且價格昂貴,常用於機身輕微損傷的臨時處理。”說話輕緩,記憶力極佳。
“所以……”唐影放心瞭,得出結論:“這個隻是飛機維修的常規操作。沒什麼好驚訝。”
男人動瞭動眉毛,有些得意:“航空業幾乎是我們所知安全規章最多,執行最好的行業瞭,如果沒有經過嚴格的適航認證,是絕對不允許使用相關方案的。所以,對於飛機上
膠帶,我們大可放心。”他打算接下來介紹自己。
“又所以……”唐影回過神瞭,轉過腦袋認真打量瞭他一眼,打斷瞭他:“這也是你的常規操作嗎?”
“嗯?”
“你搭訕陌生女孩的常規操作?”她笑,勾著一邊嘴角,滿意於自己的結論:嗯,渣男。
伎倆被戳破,有一點驚訝,他沒有否認,對唐影的挑釁報以寬容的笑,幾分赧然,“不,今天第一次使用。”然後順勢伸出手,眼神很認真看著她:“許子詮。”
唐影猶豫瞭半秒,隻輕輕拍瞭他掌心一下:“唐影。”
他又問,接下來是不是應該交換名片?
唐影笑,又不是商務會面。
許子詮點點頭拿出手機晃瞭晃說,“可惜現在沒法掃碼。要不要這樣?我們老派一點,你告訴我號碼,我記下來。”
“你記得住?我可隻說一遍。”
“相信我。”他眨瞭眨眼。
下飛機後,兩人分別,唐影刻意遲遲不開機,直到許子詮的背影從唐影眼前消失的下一刻,開機屏幕亮起,“叮咚”,唐影的微信彈出一條好友申請:
“hi,香橙小姐。”
耳邊再次回想起他的聲音,音色偏低,尾音很輕,習慣性帶瞭一點點撒嬌的味道。
唐影有點開心,滿意於自己一貫渾身上下柑橘香味的小小心機,她知道香水再多,也不如擁有獨一無二的專屬味道,不斷強調,增加記憶點。而她深諳其法,把自己變成瞭任何時候一刀切下橙子時,就會被想起來的那個女人。
北京的天氣比杭州冷上許多,初秋季節,她應該多帶一件風衣。
等出租車的時候突發奇想,搜索瞭關鍵詞“飛機 膠帶修補”,果然,彈出一則新聞:
“3月28日,英國廉航易捷航空公司一架由荷蘭阿姆斯特丹飛往德國柏林的客機臨出發前,機師宣佈於要快速修理一下客機,所以會導致短暫延誤……”
唐影皺眉,“廉航”兩個字稍煞風景。
最終耐著性子往下翻瞭翻,沒想到新聞裡還有幾張乘客照片,她註意到什麼,放大,再放大——不太清晰的許子詮,但顯然是他。隻是,眼尖捕捉到旁邊還有一位長卷發美人,與他並肩坐著,美人側過臉,鼻尖抵著他的耳,正小聲說著些什麼,姿態親昵。
才是半年以前的照片呢。哼,渣男。
唐影迅速打開微信通訊錄,找到許子詮,迅速點擊“設置”,再迅速點擊“刪除”,系統對話框彈瞭出來:“是否確認刪除好友?”
憤怒經不起確認。
她愣瞭一下,指尖僵在屏幕前一厘米處,算瞭吧——
畢竟,她承認,嗯,還,挺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