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恪是唐影的高中課外物理補習老師。
唐影在少女時期的愛情就和別人有些不一樣,就在同齡人大部分愛上的是籃球很棒、成績很好的白襯衫少年時,唐影卻喜歡上瞭清瘦如竹竿一般的程恪。
程恪的外表談不上多麼有吸引力,甚至他的面容也早已經在唐影的記憶裡模糊,唐影影影約約想起的隻有他的嘴,說話時一上一下,嘴唇顏色很好看,泛著光澤,十六歲的女孩不知道怎麼形容,但二十五歲的唐影知道,她偶爾對林心姿提起這段往事時,說的是:“他的嘴你看一眼就知道,是軟嘟嘟的那種,特別好親。”
但那時候的唐影,愛的不僅僅是程恪的嘴,更是他嘴裡吐出的格調。
陳恪是唐影腔調的啟蒙人。但所謂啟蒙,也隻能是在十多年前的三線小城市裡喜歡穿muji的亞麻襯衣,以及用mp3聽“無損”的重金屬搖滾和帕格尼尼。
那時他剛剛研究生畢業,正要備考省裡的公務員,他住她樓下,父母同事,一次聊天聽聞他是物理系,唐影媽媽立刻攛掇著他給自己高二的女兒補習功課。一節100塊,他想閑著也是閑著。
補習的地點在唐影傢,書房門虛掩,媽媽偶爾會來送一波水果,換一換茶。兩個腦袋的距離不遠不近,唐影很少看他的眼睛,隻是低頭盯著作業本上各個符號。他會在唐影做題的時候塞上耳機,隔音效果一般,“咿咿呀呀”的金屬嘶吼聲音傳到唐影耳朵裡,她飛快從題目中抬頭看他一眼,然後繼續低頭寫算式。空氣裡湧動的都是陌生。
關系破冰是因為一次他有事遲到。到唐影傢的時候她正在低頭看《紅樓夢》,課外閱讀指定書目,估計是隨手從舊書店買來的盜版書,厚厚一本,字跡又小又密。少女這番作態一下撞在瞭文藝青年的興趣點上,他覺得好笑,還是耐著性子說完瞭物理題,直到走前,沒忍住,開口:“對瞭……”,他看向唐影手邊的書,語氣諄諄,
“讀紅樓其實有些講究,比如要看脂批本才有意思,而且僅前八十回就夠瞭,含有後續的四十回的我們也叫程高本……”他瞇瞭瞇眼,“可以說是狗尾續貂,看瞭誤人子弟。脂批石頭記去年剛出瞭庚辰校本,你試試能不能買到,我傢還藏著01年的甲戌校本,作傢出版社每隔幾年就會出一個新校本,下一版看鄧遂夫先生的意思,估計也得10年往後.“
唐影記得那個下午,夕陽從窗子裡篩下,在程恪平淡無奇的臉上鍍瞭一層金,照亮瞭他每一寸胡渣,他的嘴張張合合,吐露的是陌生的名詞,但她突然意識到,那就是腔調——是眼界堆積出來的挑剔品味對自己一無所知的降維打擊。
於是她的一雙眼睛愣愣地,隔著厚厚的鏡片,從他的嘴,遊走到他的下巴,再轉移到說話時上下晃動的喉結。面色泛紅,她的心,也開始撲棱撲棱地蹦跳起來。
在很久以後,唐影都喜歡和閨蜜們宣稱:我隻喜歡有品位的男人。並與此同時也用這樣的喜好,刻意彰顯自己的品味。
下一次程恪來的時候,他還沒有意識到有什麼不同,隻是按照慣例讓唐影做題的時候他戴上耳機,沉浸在金屬搖滾裡,驀地,前方伸過來一隻手,抽過他右耳耳朵上的耳機,少女問:“你在聽什麼?”
他一愣,然後想瞭想,將金屬搖滾切成瞭小提琴協奏曲。一人一個耳機,古典音樂,唐影聽到入迷,湊得有些近,她控制住呼吸,悄悄抬瞭頭,又看到他的唇,在章節之間,似乎註意到唐影的目光,那張嘴很認真、很低沉地發出瞭聲音:
“唐影,這是帕格尼尼,他用一根弦演奏,然後,再用另一根弦謀殺你的神經。”
那個時候,唐影還不知道裝腔的兩大法門:要麼,用挑剔品味來烘托出眼界開闊,就像之前;要麼,用不凡的見解去彰顯自己認知深遠。比如此刻。
獨到的評價以一個恰當的形式輸出,崇尚格調的少女剎那間,隻覺得自己的心也要被他謀殺瞭。
後來他們的接觸越發頻繁,他不介意對一個小10歲的姑娘坦然分享自己的偏好與見解,享受她的星星眼。唐影沒有《洛麗塔》少女的天真嫵媚,勾不起氣血方剛危險的邪念,相反,高中時期的她像一顆裹著粗糲皮囊的小核荔枝,文靜又胖,氣質莊重。
但好在她很主動。
林心姿曾經不理解這種主動,美人習慣在愛情上坐享其成,看追求者一一將心奉上。可唐影的觀點卻是,他們送上來的,是經過他們篩選過的,我不要。我的戀人,我要自己選,自己追。
撩撥的尺度很難掌控,比如最初的唐影就有些驚人。
他給她講物理電路題,提到“楞次定律”,說:“可以理解為感應電流在回路中產生的磁通總是反抗(或阻礙)原磁通量的變化。聽起來拗口,其實好記,記得四個字就對瞭——來拒去留。理解瞭嗎?”
程恪很溫柔,然後唐影點頭,“我知道的,來拒去留。程恪,我覺得楞次定律說的就是女人在鬧別扭啊,生氣的時候你想來找她,她不讓你來,可當你真的要走瞭,她反而偏偏不讓你走瞭。”
程恪一愣,想到自己剛認識不久作天作地的相親對象,忍不住笑起來,拿筆敲她頭:“你還真別說。”
“但是欸,我在網上搜瞭‘來拒去留’,又看到一句話,這我就不太理解瞭……”唐影好奇的眸子看著他,眼睛眨巴:“也有人說楞次定律像女人,但他的觀點卻是——女人啊,進的時候不讓你進,等你想拔出的時候又偏偏不讓你出……”
還沒等她無辜問一句這是什麼意思,程恪已然徹底僵住瞭。
直到唐影大學畢業瞭才明白,與一個男人調情的主旨,應該是讓他害羞,而不是令他尷尬。
“我的天……那,後來呢?”
林心姿第一次聽唐影講述這段失敗的初戀。兩個人倒瞭酒,坐在客廳的米色雙人佈藝沙發上,客廳其實不大,沒有窗,關瞭臥室與廚房門就是漆黑一片,唯一的照明來自沙發邊上的落地臺燈,紙質燈罩暖黃光。這屋子房東本是為出租設計的,裝修一切從簡從廉,她們剛搬進來後一起去瞭一趟宜傢,逛上大半天抱瞭大包小包的簡易傢具,其中就包括這盞落地臺燈,79元的赫爾莫,性價比之王。
此刻,兩個姑娘抱著膝蓋躲在便宜落地臺燈的光暈之下談往日心事。林心姿有些感激,唐影特意扒開瞭自己的傷心故事,作為安撫她失戀的小小特效藥。
“後來……”唐影側瞭腦袋想瞭想。
他們相處一直很好,唐影會和他說自己的許多心事,他就當自己真的多瞭一個女學生,補習完物理,再補習腔調,卻也在無形之間給唐影補習瞭情愛。
然後有一天,唐影表白——在一次她全部做對瞭物理題,他伸手揉她頭發,她忽然有些表情僵硬,斂瞭笑,或者說換瞭個以為甜美的笑,瞪大瞭眼像拍攝大頭貼一樣把他的臉當作鏡頭,她說:“程恪,……喜歡……
他怔住,大概三秒,但還是應對自如,抽回瞭手,清瞭清嗓子,“唐影,你才多大?怎麼知道什麼叫做真的喜歡。”
她說我當然知道。
他說:“好啦,我們不講這個瞭好不好?你啊,做對一次題就那麼得意!”不知是不是把她當成小孩,語氣裡分明就有疼愛。
唐影後來想過該不該感激那時候他的拒絕太過委婉,委婉到一度讓自己誤會他是要等她長大。她曾想過,如果程恪當初願意說實話,那麼憑她的驕傲一定不會再掛念他。
於是在那之後,唐影都靠著這句“你不知道什麼叫真的喜歡”固執堅持對他的一腔迷戀,甚至妄求用更加努力的喜歡向他證明情意。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久到唐影不再固執,而是變得清醒,她才發現,當初程恪對自己的,是毫不猶豫的委婉拒絕。
而能讓男人毫不猶豫拒絕女人的真實理由永遠隻有一個,那就是——
“你太醜瞭,s……不愛。”
那所謂的疼愛幻覺,大概也隻是對臣服於自己魅力的備胎的一點點情感賞光。
一下子,林心姿不知道怎麼安慰唐影。後面的事情她知道,唐影癡癡戀瞭他很久,他卻始終冷漠,偶爾溫情,把她高高吊起,然後他要結婚,就開始嫌棄她的愛情聒噪,她的炙熱愛戀最終被當作無味的剩菜放進冰箱冷冷處理。過期的結局。
想瞭半天,林心姿終於迸出來一句還算真誠的:“但是你現在很好看啊。我覺得他如果再見到,得要後悔死!”
唐影搖搖頭說,不會再見到瞭吧,他後來結婚生子,可能都有二胎。
林心姿趕緊又說,“未來你值得更好的!”
唐影笑著點頭說是啊,我知道,如果再遇到喜歡的人,我還是會很主動。但有瞭經驗,應該再不會太傻。
八卦轉移瞭林心姿的傷心,相互賣慘,痛苦減半。相比之下,她的境況似乎比唐影好上那麼一截。
但兩周之後,陳默更新瞭朋友圈——
他戀愛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