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嘴滑舌。她在心裡罵。
唐影回傢的時候,林心姿正在沙發上看劇,頭發隨便紮在頭頂,廚房裡放著剛剛吃完的泡面空碗。
公主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時講究,一個人時卻偏偏將就。她記得她和林心姿討論過這個問題,比如為什麼和男人在一起的時候條條框框約束許多,可是一個人或和女性朋友在一起的時候反倒隨和?
林心姿說當然啦,和男人在一起時候是折騰男人,也順帶檢驗真心。一個人的時候還瞎講究,那不是折騰自己嗎?
唐影那時候笑她,你這些小道理真多。
林心姿似乎憋瞭一股氣在等唐影回來,這邊剛扶著門框踢掉鞋子,那邊蓄勢待發,連珠炮:“唐影,我覺得一號選手不行!”
“啊?”
“任性,不體貼,空頭支票太多,光靠一張嘴就想哄女人心。關鍵是脾氣好大。你知道嗎?今天看完電影,我不想去路邊小店吃飯,他立刻就有些不高興瞭!沉著臉送我回來,兩個人不歡而散。我覺得不會再見面瞭。”
唐影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想瞭半天掙出來一句:“可……可淘汰瞭一號選手,不是隻有徐傢柏一枝獨秀?”
林心姿隨意擺擺手說也不是的,追我的男人太多,我可以慢慢篩選。
見這兩人彼此各有打算,唐影稍微安心一點,笑起來:“那就好。你可要慢慢挑,別讓徐傢柏太快得逞。”
美人做一個鬼臉說,早著呢。
唐影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時候,拿出手機輸入“Goutal”,小眾牌子的橙花香水。
又想起許子詮。
他沒刻意送她回傢,吃完飯順路走到地鐵口,暗黃燈光從頭頂打在兩人身上,像一出話劇。氣氛卻毫無旖旎。
唐影說我直走就到,你回吧。他點頭說好,臨別的時候,他忽然問:“對瞭,香橙小姐,怎麼換香水瞭?”
“哦,我不喜歡雷同。”他給林心姿買瞭祖瑪瓏的橙花,從那以後,她再沒噴過。擁有獨一無二的香水味道是宗旨,她才不願意和比自己好看的女生共享一個記憶點。在尋找到下一個本命香氣之前,她隻好用味道濃烈的斬男香洗發水過渡。腔調減低,香橙小姐有一點狼狽。
他略微歉疚起來,解釋,“我是真的很喜歡那個味道。” 因為你?
“那你自己噴好瞭。到處送人。”唐影沒好氣。
他笑,確實此後喜歡上柑橘類香水味道,最近約會姑娘的小禮物,一應是祖馬龍的橙花,這個月已經送出去5瓶以上。和重復的“香橙小姐”們約會,也覺煩膩,許子詮想瞭想說:
“也好,不如換一個,祖瑪瓏爛大街瞭,人人都用,配不上你。”說完不容分說拉過她的手,唐影一下詫異,還沒來得及抽回,就見他從口袋摸出萬寶龍鋼筆在她掌心寫下品牌,“回去試試?”
歪歪扭扭的字跡,勉強認出“Annick Goutal”。法國香水。
“隨便就拉女生手?”她瞪他。
“無所謂咯,反正已經坐實渣男名頭。”
“哈?”她被逗笑,“那下次要拉女孩手,記得塞一張銀行卡,而不是寫什麼爛字。”她眨眼睛揶揄。
“我可不是什麼霸道總裁。況且,小小把戲,也撩不動你。”他聳聳肩,雙手插回口袋,後腿兩步,揮揮手,“試試吧,適合你。”搭配一貫的笑,嘴角彎彎翹起,像兩個鉤子。
莫名其妙信任他的品味,加上夜晚適合沖動消費。迅速下單,收到香水是兩天以後,古特爾橙花味道比祖瑪瓏更純粹,前調微苦,不蔓不冶,升級版的香橙小姐。她挺開心,主動給許子詮發瞭微信,“喂,眼光可以。”
那邊卻之不恭,“那是。”
唐影回過味來,“怎麼連女性香水都瞭如指掌?莫不是gay?”
十分鐘以後對方才回復,卻沒有生氣,反而得意:
“那是。你知道嗎?我可是直男的本質,gay的素質。”
唐影大笑扔瞭手機,沒再回復。
伴隨許子詮信息的下一秒是信用卡中心發來的本月賬單,唐影差點吐血。不知不覺又要“月光”。
都說女人購物的快樂隻有兩個時刻,一個是下單付款,一個是拆開包裝。剩下的煩惱也有一個,是每月賬單。
她奉行“精致生活”準則,公眾號關註一堆,月收入20000的她被月薪5000的小編手把手教著過月薪50000的生活。日日種草安利,必買的口紅眼影腮紅香水絲巾還有包包,偶爾的幾個晚上也會隨大流蹲在直播前盯著李佳琦,他嘴巴張開又閉合,好似魔咒,她一沖動,迅速點點點,隻記得買到就是賺到。互聯網一切的推送、廣告與欲望,最終凝結在女人小小的拇指上,摁上指紋,確認付款。
精挑細算,她發現這個月勉強還能剩下200。月初的工資剛剛到賬就被喂瞭信用卡,賬單與欲望都是無底洞。
但“精致窮”也是一種驕傲。她堅信最寶貴的財富就是自己的未來,所以節約不如投資自我,攢錢買人生中第一個奢侈品包包,用分期付款累積實力,勵志變成踩著Christian Louboutin鞋比腳貴的都市女人。
剛剛畢業女白領的腔調也要用人民幣堆砌,當然有討巧一些的做法,去知乎或者豆瓣搜索“逼格”,一群人交頭接耳教你如何花小錢裝大逼。
唐影也曾這樣過,淘寶收藏夾店鋪名稱夾雜各種“原單”、“外貿”,堅信偏偏就有奢侈品的中國工廠被自己幸運找到。
花600塊錢買一件真絲襯衫,賣傢聲稱通過關系拿到瞭D傢的春款原單貨,原價2萬,僅此兩件,欲購從速。
在那個沖動瞬間下單,收到衣服,真絲質地,圖樣花紋對照T臺照片看起來“逼真”,唯一紮眼的是領口下方的標簽,被商傢剪去,斷壁殘垣留兩個字母“Di”,用商傢的話說這是“剪標”,服裝界處理過剩庫存的常見做法,隻有“剪標”的才是正品,高仿哪知道這些。
她覺得一切合情合理,有些高興,花瞭小錢掙到大便宜。
隻是衣服還沒來得及上身,一周後見到大王,差點瞠目——大王身上一模一樣套著的,正是那件襯衫。
秘書Amy路過大王,怪叫起來:“你這件襯衫很花哨欸!”
大王瞪大瞭眼睛反駁:“周末剛去SKP買的Dior新款好吧?貴得很呢。”言下之意是你沒資格對奢侈品指手畫腳。
Amy迅速被價格征服,改為囁嚅:………還是有點花,顯胖,感覺隻適合竹竿模特。”
大王幾年來用身體換取事業,攢出瞭一身過勞肥和收入自信,聽瞭這話不太高興。擠出笑反問:“你倒是瘦高,要不要去買一件?”
“別別,買不起。哈哈哈。”秘書揮揮手離場。
唐影隔著兩個工位看到,突然唏噓起來:高年級律師花大錢去商場買正品,自己卻摳摳索索買瞭“剪標”原單,消費力決定階級,這就是差異。
還沒來得及感慨太多,就收到大王信息,“你過來一趟。”
唐影趕緊跑過去。
大王正在電腦前翹著腿看唐影反饋過來的文件,剛染的栗色頭發挽在腦後,脖子很短且肉,繃得身上那件昂貴襯衫略緊,深藍牛仔褲,襯衫的領子經不住脖子的壓縮奮力翻瞭出來。
大王說:“你過來,這份文件有幾個問題,需要和你說說。”
唐影走到她身後,屏幕前,大王的聲音清晰地響起,每一個尾音都透露著一個成熟律師的嚴謹與專業,唐影卻莫名其妙走瞭神——
她看見大王的領子上,那個被脖子擠到變形的翻出來的高貴真絲襯衫的領子上,翻出瞭一道商標,卻被剪去瞭,隻露出孤零零的、熟悉的、斷壁殘垣一般的兩個字母:“Di”。
而不是,Dior.
“屌!”
這是婊姐聽唐影八卦完大王的第一反應。當然,唐影有意無意略去瞭自己也買瞭襯衫的那一節,隻說大王誇下海口在商場入手的正品襯衫,被她意外發現是淘寶上的“剪標”產品。
於是婊姐的下一句話就是:“怎麼會有人真信這些原單、外貿、剪標的東西?”
唐影一愣,問:“這些都是假的嗎?”
“不然呢?”婊姐拿起骨瓷杯子矜持抿瞭一口咖啡,“你當奢侈品龍頭是傻瓜嗎?稍微成熟一些的品牌對於過剩商品寧願集中銷毀也不願放任它們流入市場,何況視品牌價值如命的奢侈品,本該是上萬一件的衣服變成一件幾百,如果讓普通人隨便穿上,門檻降低,就是對品牌的最大貶損。”
唐影覺得不好受起來,她就是那個想穿卻買不起奢侈品的普通人。
婊姐覺察到什麼,熟悉的憐愛眼神看向她:“你要知道啦寶貝,商業社會,任何一件東西的珍稀程度都和它的‘可獲取性’成反比,越能讓大多數人獲得的東西一定越便宜,也越不值得吹噓。想要腔調,與其去想著怎麼樣花小錢撞便宜買落單的奢侈品,不如多花時間,研究研究物美價廉小眾單品……”婊姐打住話頭,習慣性閉瞭眼笑,睫毛打下陰影,再睜開看向對面的唐影,眼神慈悲,連嘴角的弧度都優雅。
唐影知道她沒說完的那句話是:窮又想要腔調,還不如用小眾的品味與癖好,掩飾貧窮。
“或者……”婊姐又開口,睫毛眨眨,嗔她:“豁出大力氣買一件真品,也好過十件假貨啊。”
那件“Di”牌襯衣自此被打入瞭唐影的衣櫥最深層,再也沒出現過。唐影在腔調上有著超乎常人的堅定追求。
而來自物欲的真實腔調,她想,終歸要用鈔票壘起。每一次勇敢刷卡,每一次咬牙賬單分期,都是鼓勵,是自己貢獻給腔調俱樂部的一個個會員積分。
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用位數好幾個零的衣服將自己武裝昂貴,抬高價碼,自我投資絕不可以摻水,賬單會迫使自己更加努力,並堅信,終有一天,她的“精致”,後綴不再有“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