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JP的見面我沒有跟傢裡人說。
我想我們才剛剛見面,雖然能看出來彼此有些好感,畢竟是一個外國人,我不想因為小小的可能性就在傢裡引發大的爭議和討論。同時這變成瞭我的一個秘密,擁有一個秘密是讓人喜悅的。
有時我覺得人的性格很像電風扇:ABC三片扇葉,通電旋轉以後興風作浪。可是剛剛相識,剛剛開始相處的人之間是一個電風扇插上電源,慢慢啟動,慢慢開始旋轉的過程,我們並不知道三片扇葉合起來才是他,所以昨天我們以為他是A,明天我們以為他是B,或者我們不喜歡他的C。
那時候我沒什麼課,也沒有翻譯的工作。每日在傢裡好睡,然後起床喝我媽媽熬的稀粥,吃她拌的涼菜,看書看電視,下午的時候去健身,然後洗澡按摩,準備晚上見JP。日子清閑,面有紅光,精神頭很像瓊瑤劇裡面臺詞背得不喘氣,隨時準備言情的女主角。
JP則每天工作九個小時,跟遼寧政府部門的客戶談計劃和項目,與法國的同事研究討論,然後每天根據客戶的不同要求做出臨時的改變。我見他的第二天實際上已經是他連軸轉的第五天瞭,當然瞭,以上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情,可能我當時知道瞭也不太在乎。
我在乎的是他能不能讓我的初夏晚上過得豐富而有趣,我在乎的是他能不能聽懂我的笑話,是否覺得它們好玩,我在乎的是他能不能響應我的話題。
以上這些我在乎的事情在第二天晚上全部落空。
我們在一傢日本餐廳吃飯,我點瞭一客三文魚壽司,味道很好,想要他嘗一嘗,JP說,他不吃生食。
我說瞭一個笑話,說到最後一句,自己笑得前仰後合瞭,JP的回答也很經典,他說:後來呢?他絕對沒開玩笑,他絕對是由衷地沒明白。
我們吃完瞭飯一直散步到渾河遊船的港口處,想要乘新開的遊船看一看城市的夜景,可是船老大因為乘客太少決定最後一趟不跑瞭,我們白等瞭二十分鐘。
如果這個夜晚的約會能這樣結束,那麼它雖然有些無聊,但是還稱不上是糟糕。可是後來我們決定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這真是個錯誤的決定。
其錯誤的原因就在於我是暈電影的。
話說當年我在相親的過程中受瞭N多刺激之後,就打算給自己找些健康向上的消遣,以此打發時間並鍛煉身體,於是我報瞭一個班學習遊泳。倒黴老師上來就講閉氣,上來就逼我們把腦袋往水裡浸。我浸泡著浸泡著就得中耳炎瞭,遊泳沒學會,打瞭幾天針還留下瞭後遺癥:我從此再不能進電影院,進一次吐一次。
我看《後天》吐過,看《門徒》也吐過,我看《變形金剛》吐過,後來我看《色戒》居然也吐瞭。總之看什麼都吐,電影音響越強大,畫面翻滾得越厲害,我吐得就越快越兇猛。
話說有什麼電影能比海盜片翻滾得更厲害呢?
JP大哥挑片子還真準,愉快地對我說:“咱們就看《加勒比海盜3》吧。”
其實我是打算等著盜版DVD出來再補課的,我雖然不情願,但還是答應瞭,因為我這個不服輸的人也是不時地想挑戰一下自己的耳朵,我也有點不太甘心這個晚上就這樣結束,我也想看看這個法國人能在電影院這種神秘的場合弄出點什麼有趣的節目……
可是不知道應該說是好萊塢大片拍得實在好,完美的畫面完全打破瞭語言的樊籬,還是應該說JP聰明,總之《加勒比海盜3》從我們進入放映廳直到最後結束大約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全中文對白,無任何英文字幕,而隻會“你好,再見,服務員,埋單”這幾個漢字的法國人JP興趣盎然地全心投入其中,看得愉快而且興奮,眼睛都不眨。
老實說,我從大約二十分鐘左右就開始因為腸胃不舒服而心不在焉瞭,我多希望在這個黑咕隆咚的地方,JP跟我說點什麼身為言情小說男主角應該說的話來分散我的註意力啊,可是沒有,大哥看得老投入老開心瞭,我用法語講笑話他沒反應,一中文電影把他逗笑瞭兩次——這真是太讓人難以置信瞭!
我再也不能忍受,最後大海戰一打響,我抬腳直奔洗手間,吐瞭一個昏天黑地傾國傾城,最後漱口的時候照鏡子,眼圈都黑瞭。我幾乎是扶著墻回到放映廳的,電影還剩一個小尾巴沒有結束,JP意猶未盡,看著我說:“你把最精彩的一段錯過瞭。”
我心想:其實你也把今天晚上最精彩的一段給錯過瞭——我真是應該吐在你身上的。
JP大哥的B面扇葉在二○○九年被張藝謀導演的一段Rap總結得很好:
他大舅他二舅都斯他舅,長桌子低板凳都斯木頭。
他舅,木頭;木頭,他舅。
他就斯個木頭!!!!!
送我回傢的車上JP問我:“明天後天我休息,有朋友約我去桓仁水庫玩,你願意去嗎?”
“可是,我明天後天學校都有課。”我回答的時候都沒看他。
這當然不是實情,這兩天我都沒有課,天天在傢裡閑得膀子難受,但是我也不想馬上再見到他瞭,因為JP大哥的B面讓我毫無興趣。
——————我是剛剛嘔吐過的分割線———————
你有沒有一種科學而且熱情的技巧來說“不”?
跟我一起工作過的一個女翻譯名字叫做兵兵,年長我幾歲,在美國生活過幾年,英語法語都很棒,長得有點像女明星趙子琪,是個又搞笑又狡猾的傢夥。我在她身上學到過的最有用的一招就是怎麼說“不”。
比如:
——“兵兵,咱們去肯德基吃漢堡吧?”
——“哎呀太好瞭,我最愛吃漢堡!!”兵兵興高采烈鼓掌表示同意,“哎,不過你覺得頂好的紅燒豬手面條會不會更好吃?我們還是去頂好快餐吧!”
再如:
——“兵兵,吃完飯咱們去溜旱冰吧!”
——“好啊,好啊,這個主意好!”兵兵眉開眼笑,不過她給的答案其實總在下一句,“但是我媽媽已經給我準備飯瞭,還是你們去吧……”
雖然被她以這種方式晃點過幾次,但是我覺得這是一種很好的說“不”的技巧,上一秒鐘讓你歡欣雀躍,接下來再將實情告知,既不破壞氣氛,又不傷人,很符合像我們這種善良又有風度的美少女的行事作風。
於是我拿JP試刀,誰讓他在第三次約會結束之後就約我去他酒店的房間。
那是他從桓仁水庫度假回來,我上課的時候收到瞭他的短信:
Claire你這兩天做瞭什麼?今天晚上有沒有別的安排?我們見個面?
我正好有些餓,腦袋裡面想著些香香膩膩的東西,課間的時候回復他:吃比薩好不好?
JP同意:很好。
這個班的學生剛開始學習法語二外,對於法國人和法國生活有著很濃厚的好奇,每天都對我留學時候還有我工作時候的那點事兒追問不已,換各種角度瞭解情況好在自己的腦袋裡面勾勒出關於法國的圖像。
我曾經見識過一個法國男孩追我的女同學,他給她買瞭一藍一綠兩條同樣紋樣的紗巾,然後在星期日的早上放在我們租住的房子的信箱裡,他離開之後才給她打電話,告訴她:親愛的,我把紗巾放在你的信箱裡,希望見到你的時候你能戴著它們。
我的學生們大部分都是女孩子,我說到這裡,她們不勝欷歔,然後追問:“他們後來成瞭嗎?他們後來結婚瞭嗎?”
她們的問題我當年也好奇,不過事實是,我的女同學與這個法國男孩並沒有在一起。
這個故事我在那天晚上也講給JP聽,然後跟他說:“法國人的浪漫久負盛名,我的很多學生就是因為這個才學習瞭法語。”
他微笑著說:“那麼我真要好好努力,才能達到高度……這是她的故事,那麼你呢?有沒有男孩子把玫瑰放在信箱裡面,等你來取?”
這天晚上是JP的C面,放瞭兩天假,在水庫旁邊睡得足瞭,讓這個傢夥有些不一樣,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在黃乎乎的燈光下溫和又好看,現在居然一邊打聽我的歷史一邊放電瞭。
不過我畢竟已經歷過滄桑,已經不是隨便就能被外國人電到的年齡瞭。而且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初到法國念書的時候,我曾經小小荒唐過一段時間,但是我既不想讓他知道又不想為此撒謊,便見招拆招擋回去:
“那你呢?你有沒有把玫瑰或者紗巾放在另一個女孩的信箱裡?”
“……我可能不算是一個法國人。”
“那你算是哪國人?”
“美國人或者德國人。”
“為什麼?”
“我喜歡學習和工作,總是很專心。我也不太會設計情節。那個男孩做的事情,現在的我做不出來,二十多歲的我恐怕也做不出來。”
如果此言非虛,那麼他真的讓我慚愧瞭,不做翻譯的時候,我通常是玩三個小時然後備課一個小時,我忽然想起來歐洲人血統混雜,他住的又是法國東部,“那你祖上是德國人嗎?”
“不是。就是法蘭西人。”他笑一笑,“我祖上一直養蜜蜂,爸爸現在還有很多蜜蜂,呶,這是他的照片。”
他把手機上存儲的照片讓我看,他爸爸的一隻裸露的手臂上掛著幾萬隻蜜蜂,我嘴裡嘖嘖稱奇,心裡面卻想:好小子,成功轉移瞭話題,禮貌地掩蓋瞭自己的歷史。
那天我們的對話沒那麼困難瞭,我們找到瞭好幾個共同的話題,比如《聖鬥士星矢》和《亂馬1/2》,還有宮崎駿,還有呂克貝松,越談越投機,越談越愉快。
我們在鬧市區的餐廳吃飯,出來的時候天色還早,百貨公司在打折,街上人很多,在這裡散步顯然沒那麼愜意。
“我們去哪裡?”我問。
“去酒店,我的房間。”
“……”
我表面上還是很鎮定的,但是已經有點肉跳瞭:都說法國人見面三次之後就會尋求更深入的瞭解,更親密的接觸,但是大哥,咱倆這才見瞭三次面,你那邊的程序調得有點快吧?
“我們可以聊聊天,看看電影,你意下如何?Claire。”JP說,說得很閑適自然,但是我怎麼看都覺得他的眼睛裡在說:我的意思你懂。
那一瞬間,我被兵兵附體瞭。
我興高采烈,“這真是個好主意!”
JP高興瞭,以為我同意瞭。可是我想說的話在下面:
“哎,不過我忽然想起一個地方,我一定要帶你去。”我堅定地說。
“哪裡?”
“你知道北陵嗎?很大的皇傢陵園,剛剛被列入世界遺產,我打賭你沒有去過,我們現在就去吧?我跟你講,樹可多瞭,還有老頭老太太踢毽球呢,你肯定喜歡……”我未等他再商量就招手打瞭一輛出租車,然後把他拽到車上去。
——————我是回顧歷史的分割線——————
事後很久,我跟JP已經很親密瞭,聊起來當初這件事情的時候,我抱著對他人品的瞭解和信任,還有一絲僥幸的心理問他:“這時候你請我去你房間,其實,就隻是要聊聊天看電影的是嗎?你並沒有什麼別的齷齪的念頭,對吧?JP,你老實,你就不是那樣的人。”
大哥的腦袋埋在被子裡,露出的一側臉頰胖乎乎的,像小孩的一邊屁股一樣,他甕聲甕氣地說:“怎麼可能呢?一個男人約請一個女人去他的房間,我怎麼可能隻跟你看電影,聊聊天呢?”
“那你想幹什麼?”
他半坐起來,拍拍我的肩膀,理所當然地回答:“睡覺覺。”
我一巴掌打在那張屁股一樣的臉上,“臭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