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回到他的父母傢是兩個星期之後,天氣涼爽多瞭,原來清脆的蘋果被霜打瞭,現在面乎乎的,也怪好吃的。JP陪著我去山下的奧朗日小城轉瞭一圈,讓我去看瞭他原來念的初中和高中。那是周六的下午,與大街上的熙熙攘攘不同,學校的操場上面空蕩蕩的,運動器材那邊有幾個坐著聊天的男孩女孩,向我們友好地笑笑。
“班上誰學習最好?”我問。
“數學是我,語文是女孩卡米爾。”
“卡米爾好看不?”
“忘卻瞭。”他晃晃腦袋。
“班上最好看的姑娘是誰?”
“茱莉。”
“這很公平:最漂亮的女孩與學習最好的女孩不是同一個人。”我說。
JP笑起來。
“最煩誰?”我問。
“歷史老師。”他想一想,慢慢說道。
“為什麼?”
“有一天我實在太困瞭,就趴在桌上睡著瞭。他走到我旁邊,敲著桌子把我給弄醒瞭,然後雙手掐著自己的眉心說:哦,這簡直是讓人難以忍受!”
“你們上課不讓睡覺?”我說。
“不讓。你們中國可以?”
“作業太多,上課的時候打個盹還行。我們上課不讓吃東西。”我說,“有一天在我的課堂上,一個小男孩,小胖子在那裡吃雞蛋餅……你記得嗎?我買給你吃過的……我氣極瞭,跟他說:上課禁止便溺……”
“你這個野蠻的壞老師!”他看著我說。
“你媽每天給你多少零用錢?”
“足夠。”
“說數字。”我說。
“真忘瞭。”他說,“但是我的口袋裡面的錢總是夠用的。我媽還給我買過一塊西鐵城的表,戴到班裡來,同學們羨慕極瞭。”
“朋友多嗎?”
“初中的時候不多。”他說,“我不愛說話,總是獨來獨往的。”
“後來怎麼覺悟瞭?知道交朋友瞭?”
我的問題顯然觸動瞭他心裡某段不願意想起的回憶,過瞭一會兒他跟我說:“你看見那個塑像沒有?”
“嗯。”
“那是首任校長的塑像。我自己落單瞭,就被高年級的小孩盯上瞭,有一天下大雪,幾個人從後面上來把我抬起來,然後扔到塑像後面的大雪堆裡面去瞭……”
“然後呢?”
“他們笑嘻嘻地、快活地走瞭。我站起來,把身上的雪給拍掉,也回去上課去瞭。”
“哎呀……”我咂咂嘴巴,“真慘啊。那你沒有告訴他們的老師,活著回去跟你爸爸媽媽說?或者跟你哥哥說,讓他幫你報仇什麼的?”
JP看看我,“你覺得我被扔到雪堆裡面還不夠沒面子嗎?你覺得我應該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事兒,對嗎?”
我笑得都喘不上來氣瞭,腦袋裡面是這個傢夥十三四歲時候的樣子:胖嘟嘟的小圓臉,穿著挺時髦的小夾克,腕子上帶著西鐵城的手表,雙手插在法蘭絨褲子的口袋裡面,自己在操場上面逛逛悠悠的,這個好捉弄的對象忽然被大孩子們發現瞭,他們三下五除二把他舉起來扔到瞭雪堆裡,他一沒驚慌二沒憤怒三也沒跟別人說,從雪堆裡面爬出來就又去上課瞭。
“後來知道要交朋友瞭?”
“幾個人在一起總好過被人欺負。”他說。
“你們混到一起都做些什麼?”
“說些下流的笑話,要不就議論姑娘們。”
“靠,你也這樣?虧我還以為你是正經人。”我說。
“我不講的,我就是愛聽,跟著笑。”
奧朗日小城依山而建,美麗精致,比起依雲和美心城,這裡更靠近南方,氣候更加溫暖,陽光也更加充沛。城市裡到處都是雕塑和噴泉,全城的公共汽車都是免費的,就連雪糕和巧克力餡餅都比疑雲便宜不少。
我跟著JP在城裡逛瞭半天,回到傢裡,正好趕上他媽媽開晚飯。一來我在山下的城裡吃瞭些零食,二來西蒙娜做的湯和炒蛋根本不放鹽,吃上去一點滋味都沒有,於是我隻扒瞭一點到自己的盤子裡。
老莫裡斯又說話瞭,“哼,她的胃口還沒有一隻麻雀的大。”
我看他一眼,“不餓。而且我晚上不習慣多吃。”
吃瞭幾口飯,他問我:“平時在傢裡,你都做什麼?”
“買菜,做飯,看電視,上網。”我說。
“真是瞭不起的現代人啊,典型的現代生活。”他說,語氣有點諷刺意味。
“否則你覺得我應該怎麼生活?”我說。
“你應該多動一動。”他說,“走路,幹活兒,騎自行車……這樣你吃得多,也都能消化掉。另外我覺得你早上起的也太晚,你知道嗎?你把一天裡最好的光陰給錯過瞭,晚睡晚起可不是什麼好的習慣。你剛才跟著Jean-Paul在外面吃東西瞭吧?我看見你衣服口袋裡面那個包巧克力餡餅的紙瞭,三餐之間吃零食這可不好啊……”
他說啊說啊就沒完沒瞭瞭。
我的心裡十分反感:我二十八九歲瞭,快三十年我都過著這種日子,為什麼你要在這裡不停地批評?他一定是覺得跟我混熟瞭,或者因為他兒子把一半的傢產給瞭我,所以他就有資格在這裡隨便說我?
我才不會把這當做是好意的。真正的好意首先是出於對別人生活習慣和理念的理解和尊重,而不是用自己的方式習慣還有價值觀去替代別人進行判斷,告訴他要怎麼做,不要怎麼做。
換言之,無論莫裡斯出於什麼想法,他更多的是想要約束我,控制一個新來的傢庭分子,我決不接受。
他還在那裡絮叨,告訴我應該有怎樣的良好的作息和生活習慣,西蒙娜與JP一聲不吭,我腦袋裡面想起來我來法國之前給自己訂的一條原則:我能在傢裡為我父母做的,我也能為JP的父母做;我不能為我父母做的,我也不為他們做;我父母不能對我做的,我也絕對不能允許他們對我那樣做。
簡而言之就是:父母對等原則。
我老爸老媽不能跟我說的話,不能批評我的事情,我也不能給他這個面子。
終於莫裡斯在滿桌子的沉默中說完瞭話,我把手裡的勺子放在盤子旁邊,然後清楚地跟他說:“莫裡斯,聽我說:我是中國知識分子,沒法學習法國農場主的生活習慣。真抱歉。”
之後我把這件事情在電話裡講給瞭我媽媽和姐姐聽,我姐姐在電話另一邊沉默瞭半天跟我說:“你的反應過激瞭吧?”
“我可不喜歡他那樣說,說得我頭疼。這不是一個好的開端,我剛來他就看我什麼都不順眼,以後怎麼辦?”
“讓·保羅說什麼?”
“什麼都沒說。他媽媽也什麼都沒說。”
“他爸爸呢?”
“馬上閉嘴瞭,再也不說瞭。”
“你威武。”我姐說。
那次我是真的不高興,回傢之後就跟JP發作瞭。
“你爸怎麼回事兒?”
“沒怎麼回事兒啊。”
“憑什麼絮叨個沒完?我晚睡晚起怎麼瞭?我就是不願意動彈怎麼瞭?我吃零食又怎麼瞭?他憑什麼管我?”
“他不是要管你,你還不瞭解他,他就是那樣的人。”
“也許他也應該瞭解,我是怎樣的人。”我說。
關於婚姻,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進行瞭一些細致深入的思考。
那時候我差不多十五六歲,我姐姐和我後來的姐夫打算結婚瞭,雙方傢人要見面,於是這個世界上,這個城市裡一大票陌生人變成瞭我的“親戚”。
我姐夫的父母,我得叫他們叔叔嬸嬸:他弟弟,我叫二哥,後來他結婚生娃瞭,我還多瞭個二嫂和外甥;他傢的老姨老舅表姐表妹都跟我有瞭連帶的關系。
有瞭新的親戚來應酬,也就會有新的故事和矛盾,而且經常會有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的事情求到你的頭上來。
我記得有一次,我姐讓我求大學裡另一個學院的老師,給他手下的一個學生的期末成績予以小小照顧。
我說:“這是誰的親戚啊?”
“三姐婆傢的侄子。”
“是姐夫老姨傢的三姐啊?”
“不是,是你姐夫大爺傢的三姐。”
“哦,是上次吃飯穿紫色貂皮的那個不?”
“那是老姨傢的二姐,大爺傢的三姐穿白色羽絨服。”
結瞭婚,親戚多瞭,就是麻煩事兒也跟著多瞭。
從來都沒有吵過架,相互之間連厲害話都沒有說過的我跟JP,因為他老爹,接下來足足冷戰兩天。
兩天之內,我們倆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不說。我每天仍把飯食準備好房間打掃幹凈,他每天仍在我的小錢包裡放些零用幫我收拾收拾電腦,但是我們之間氣氛實在有點僵。
白天的時候我自己在傢,想一想,可能我說的確實有點過分瞭,要是JP也跟我爸爸說一樣的話,那麼我也會非常不高興的,心裡面也會結一個大疙瘩。他一定是在跟我慪氣瞭。
有天晚上關瞭燈,我爬到他身邊去,親瞭親他的肩膀,然後把他硬是扳過來,讓他面向我,我說:“親愛的,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啊?”
“為什麼?”他說,手漸漸繞過來,摟在我的腰上。
“你都不跟我說話,不是給我臉色看嗎?”我說。
“不,Claire,我是在給我自己臉色看。”
“……”呵呵,這句話可真是厲害啊,一下子把我給噎住,什麼都說不出來。
所以大傢記住一句話:凡是心思細密之人必有小雞肚腸之處。JP大哥明明是針對我,跟我冷戰兩三天,最後居然將之解釋為“自己給自己臉色看”,這叫什麼邏輯?
我一腔想要哄他一哄的熱情因他的虛偽和小氣霎時冷卻,於是推開他說:“那你繼續給你自己臉色看吧。”
第二天我早上出去,沿湖騎瞭一上午的自行車,然後又去圖書館轉瞭轉,一點多鐘買瞭一個金槍魚三明治回瞭傢,JP大哥坐在電視機前,手裡拿著一瓶啤酒看著我,“你去哪裡瞭?”
“心情不好,出去轉轉。”我說。
“沒做午飯啊?我餓著肚子呢。”
“冰箱裡面不是有速凍比薩嗎?自己熱一下不會啊?”
他低頭看看,“你不是說要炒土豆片,再炒一個辣椒牛肉的嗎?”
我坐在桌子邊上,吃瞭一口我的金槍魚三明治,一邊翻看報紙,“我心情不好,不願意做。”
他終於覺悟瞭,去把冰箱裡面的比薩拿出來放到烤箱裡面加熱,等待的過程中做到我旁邊,聲音細小地說:“你不高興啊?你是不是給我臉色看啊?”
“沒有啊,JP。”我說,“哦,我確實心情不好,但是我隻是給我自己臉色看,絕沒有針對你的意思。”
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說瞭這麼一句,JP也沒有話說瞭,張著嘴巴看著我,又看看我手裡香噴噴、鼓囊囊的金槍魚三明治。
我實在憋不住就笑瞭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兄,你也覺得這句話不對是不是?我們一共就是兩個人一起生活,你腦袋前面沒有掛一個鏡子,我腦袋前面也沒有掛一個鏡子,我們‘給自己臉色看’,自己能看到嗎?受影響的,遭罪的,被冷落的,沒有中午飯吃的,不都是對方嗎?所以兩個人過日子,既不能給對方臉色看,也不要給自己臉色看,我說得在理不?”
“你把你的三明治給我一口,你就在理。”
“都給你吧,我不太餓。”
無論如何,兩口子之間沒有什麼解決不瞭的大事情,我把金槍魚三明治讓給他,他就怨氣全消瞭;第二天早上起床,我見他睡眼朦朧的穿著浴袍像一隻小白熊一樣給我打豆子、煮豆漿,我也毫無芥蒂瞭。
我想我跟他爸的鬥爭恐怕是個持久戰,我不能火力太猛,還要講究策略。
但是生活啊,總是處處有挑戰,天蠍星座小強聖鬥士我又要面對另一個對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