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霏早起洗漱時,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右眼眶下緣高高腫起,紫得發黑,白眼球上都帶著一條弧形的淤血,看上去十分狼狽。【無彈窗.】
她夜裡睡得很少。躺在床墊上,想起茉莉的遭遇,眼前就浮現出第一次見面時,碧海銀沙襯托下,她亞麻色的短發和大紅色的短裙,心裡又悶又痛。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翻個身,就想起那個人忽如其來的擁抱,他堅實後背傳來的溫度,抓緊她腳踝上藥時幹凈利落又不魯莽。所有動作都被他牽引,自己隻是應和著。有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感覺。
他面色冷峻,語氣嚴苛,但就是這種緊張和氣憤,在她心尖上抹瞭一點蜜,一低頭,就覺得一路甜到嘴角。
心事太多,早早就醒瞭,好在有淤青在,也看不出黑眼圈。
洗漱完畢,葉霏找出棉襪和運動鞋穿上,走去課堂所在的度假村。眾人已經陸續來到,在半露天的餐廳吃自助早餐,看到她皺著眉頭小心翼翼走路的樣子,還有烏青的眼角,都忍不住微笑起來。
雅恩斯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小夜鶯,看起來沒什麼事啦。”
汪晉才昨晚離開得早,還不知道都發生瞭什麼,笑道:“你男朋友沒來吧?”
葉霏一愣,“我沒有男朋友。”
“那就好,看起來像是傢庭暴力。”
葉霏大窘,說瞭昨天教若魚遊泳遇險的事情。
汪晉才點頭,“方法和步驟都沒大錯,就是沒什麼經驗。你還蠻適合教課,有沒有想過,以後做教練?”
葉霏赧然,“啊,我還不會潛水。”
雅恩斯探身,“我來教你。”
她想到若魚,“以後中國遊客會越來越多,真的應該多聘請一些中文潛水教練。”
汪晉才笑,“那你可以考慮,留下來,慢慢學。”
“我還沒畢業,而且,簽證時間也不長。”
“簽證好解決啊,既然你沒男朋友,可以考慮嫁一個當地人。”珍妮打趣道,“這裡有單身的麼?”
雅恩斯舉手。
葉霏甩瞭甩手,“別逗我瞭。”
珍妮說,“沒用,你自己還不是拿著旅行簽證?”
“這件事……”汪晉才說,“.幫忙。”
“啊?”葉霏臉上發熱,想說,他也不是本地人啊……
老先生悠然地繼續說道:“讓他幫你辦一個工作簽。”
“……”
葉霏走到自助臺前取餐,看到正在拿水果的邱美欣,便問:“茉莉怎麼樣瞭,克洛伊有說什麼嗎?”
“茉莉不肯吃東西,克洛伊怕她做傻事,留在傢裡陪她。剛剛打電話來請假。”
“等下課瞭,我也想去看看她。”
身後傳來陳傢駿的聲音,“你還是不要去瞭。”
“為什麼?”
他垂眸,看著她的眼眶,“容易讓她觸景傷情。”
葉霏下意識撥瞭撥頭發,擋住半邊眼睛。看向大廳入口,一尊金色的迦陵頻伽像雙手合十,留下逆光的輪廓。路過的遊客紗裙翻飛。她不覺嘆瞭一口氣。
陳傢駿走過來,把她碟中的魚排叉走,“又發呆?”
葉霏哭笑不得,“那邊還有。”
“你不能吃。”他說,“這兩天別吃海鮮和辣椒。”
“會過敏?”聽他這樣講,傷口的確發癢,低頭一看,小腿傷口上緣果然起瞭一串小水泡,右腳搭在左腳背上,輕輕蹭瞭蹭,也是又癢又痛。
陳傢駿註意到她的小動作,“說你什麼來著,別撓。也別亂蹭。”
“哦。”她規矩地站好,“我在想,頌西……怎麼辦?”
“安排瞭。萬蓬帶瞭兩個朋友過去。”
上午是教練班的第一堂課,此前幾日陳傢駿已經介紹瞭課程內容和訓練流程,汪晉才開門見山,從潛水教學理念,組織運作講起,和普通學員側重技術練習和知識積累的課程頗為不同。葉霏在選修課上也聽過一些商業案例,此時兩相比照,聽得津津有味。
中午依舊在度假村吃自助餐,還有兩位學員圍著汪晉才問問題,葉霏收好電腦,關上投影儀。雅恩斯喊她,“來餐廳呀,有人找你。”
走過去一看,是穿著長裙,戴著闊簷草帽的若魚。
“你怎麼來瞭?”葉霏笑,“今天不是還要上課?”
“不打算在那裡學瞭。這次準備不足,和教練也沒辦法溝通。”若魚笑容坦然,“多虧你提醒,我知道學費要不回來,把註冊卡的錢要回來瞭。”
“這樣也好,下次練習瞭遊泳再來。”
“一定對瞭,你的眼睛不要緊吧。”她關切地問,“昨天太感謝你瞭。”
“咱倆都沒事兒就好。你也挺勇敢啊,讓你不動,你就不掙紮瞭,嗆瞭好幾口水吧”
“因為相信你啊。就覺得,你是特別值得信賴的人。”
兩個女生一同笑起來。
坐在桌尾的陳傢駿聽出她是誰,冷冷掃瞭一眼。
葉霏察覺到他的目光,“啊,介紹一下,若魚也從中國來。這位是潛店的老板,陳傢駿,.;這位是美欣,他們的中文都很好。”
若魚面露憾色,“早知道應該在這裡學。”
“.級別很高,不知道現在還帶不帶初學者。”
陳傢駿面無表情,“我隻帶潛水長,十二分鐘以內要遊四百米。”
葉霏咋舌,知道這標準不低。
他又補瞭一句,“還是最低分,及格都算不上。”
葉霏有些尷尬,轉向若魚,“沒關系,回頭也可以推薦別的教練給你呀。”
“你下次去哪個島,有計劃沒?要不然我們一起吧。”
下次……葉霏恍惚,她似乎從沒想過,要去別的島。
餘光瞥到陳傢駿,他隨手翻著潛水雜志,對二人的對話置若罔聞。
邱美欣走過來,“既然是葉霏的朋友,和我們一起吃飯吧。”
“不用不用,路上已經吃瞭好多小吃。我就是來看看葉霏,她昨天為瞭救我,腳都劃破瞭。”
陳傢駿瞟瞭一眼毫發無傷的若魚,作為現場能講中文的幾位,他也不插話,低下頭,繼續翻著手中的雜志。
邱美欣問,“已經抹藥瞭吧?”
葉霏點頭,兩頰發熱,沒敢看陳傢駿。
若魚說:“我們上岸就陰天瞭,她沒處理就想跑回來,說晚瞭的話朋友會擔心。結果雨來得特別快,剛騎兩分鐘就給澆回來瞭。”
葉霏點頭,“是啊是啊,茵達肯定在宿舍等我……哎呀,你的裙子還在我那裡,搭在陽臺上,還沒來得及洗。”
“沒關系,我明天一早就走瞭,那是條新裙子,送給你吧。咱們國內見。”
邱美欣起身,“下次和葉霏一起過來吧,看來我們真的要聘請中文教練瞭。”
若魚笑著答應,和眾人道別。陳傢駿也不寒暄,點瞭點頭。
葉霏送她去門口。若魚說:“這裡的老板看著好兇。”
葉霏笑,“他就這樣,習慣就好瞭。人不壞。”
若魚說“是呢,看他太太人還不錯。”
葉霏連忙說:“美欣不是他太太……是店裡另一個合夥人的女朋友。”她心思翻湧,好想大聲對別人說,他不是別人的,我和他……
心裡另一個聲音問:你和他,怎樣呢?心有靈犀?
在餐桌旁,邱美欣用中文嗔怪道:“你對人傢客氣些,以後可能是顧客呢。”
陳傢駿哼瞭一聲:“遊泳都不會,又冒進,我不會教。”
“生氣她拖累別人?”邱美欣笑,“你不覺得,自己從昨天晚上起,就很緊張麼?”
葉霏笑吟吟走回來。剛坐下,陳傢駿就說:“以後不要攬這些事,一面之緣,不要幫忙出謀劃策。人傢選瞭哪傢店,愛怎麼學課,讓她自己和對方談。”
她扁瞭扁嘴,“國內來的人又不多,哪能不管呢?”
邱美欣解釋道,“島上幾傢店,看著一團和氣,其實很計較這些。我們畢竟不是本地的,凡事低調謹慎一些比較好。”
葉霏心虛,想到昨天還穿瞭scubalibre的衣服,跑到別傢潛店大門口去站著。好在若魚雖然沒有結課,但已經交瞭學費,也算不得搶瞭別人的客源。
萬蓬也回來瞭,滿頭大汗。他咕咚咕咚喝瞭一大杯冰水,講起上午發生的事情。
他和兩個朋友去找頌西,按照陳傢駿教的說辭,婉轉地告訴他昨晚發生的事情。頌西果然瘋瞭一樣,聽說嫌犯還在警局,紅著眼沖瞭過去。萬蓬三人隻好陪他去,恰好遇到警察押送嫌犯去大陸。頌西一隻胳膊還吊著,沖上前去,抬腳踹向對方胸口。萬蓬等人拉著他,也趁亂打瞭嫌犯好幾拳。
警察揮著帽子,懶洋洋地勸說,“別打瞭,別打瞭。”也沒有真的阻攔。嫌犯雙手被拷,片刻便鼻青臉腫。
“沒打太狠吧。”邱美欣憂心忡忡。
萬蓬笑道:“.說的,把頌西拉開點距離,踢著就行,別踢成重傷。”
她轉頭問陳傢駿:“警察那邊,你打點過?”
“打瞭個招呼。”他淡淡地說,“得讓頌西出這口氣,省得憋瘋。”
“是啊,鬧完之後他就不瘋瞭。”萬蓬說,“就是哭著要去找茉莉,被克洛伊勸回去瞭。”
原來在早晨不聲不響就安排瞭,葉霏心中佩服,“你和警局的人也很熟?”
“幫海警訓練的時候,和他們上司吃過飯。”
萬蓬拍腦袋,“當時給他們打瞭很大的折扣,那些人又拽,我還不高興來著。”
下午風險管控的部分由陳傢駿來講。他昨天送葉霏回去,又回來閉店,睡得也晚,但是看起來精神抖擻,沒有疲態。他站在教室前,神色自若,語調抑揚頓挫。講課節奏也張弛有度,總是適時地拋出一個小問題,或者是開句玩笑。葉霏頭一次聽他用大段的英語講課,清晰流暢的美式發音,又不會過於粘軟。他聲線清朗,還帶瞭一些膛音。葉霏不禁想起昨日深夜,自己靠在他胸膛或後背上,感覺到他說話時,身體甕甕地輕顫。
他講的每一個單詞都清晰入耳,但是她腦海中已經連不成一句話。不管他的過去如何,此刻她被他的聲音縈繞著,沉醉其中。
就算是一場夢,她也不想現在就清醒。
有人舉手提問,才打破瞭葉霏的沉思,她猛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出神,連忙坐正。
學生的問題,和她昨天的經歷也有重合,他問:“如果學生已經簽訂瞭免責書,如果遇到我認為沒有把握自保的危險情況,那麼,還要冒險去救他們嗎?”
“這是個人選擇。也許你能免於法律上的責任;但是你逃不過,良心上的審判。”他說著,掃瞭葉霏一眼,“你的每個決定,都關乎他人生死。最開始你就要評判對方和自己的能力,為什麼,要陷入不能控制的局面裡呢?”
葉霏仰起頭,看回去。
有些事不關生死,關乎本心。
她不求操控未來,隻希望對方能夠真誠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