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時,對上一雙焦急而溫柔的眼睛,他的神色裡交織瞭哀傷與驚喜,握著她的手,說:“不要怕,我在這裡。”
護士走過來,柔聲說,“你已經昏迷三天瞭,你的先生找到你之後,一直陪在這裡。”
他形容憔悴,臉上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聲音中帶著一絲慶幸,“我知道你來瞭蔻粒,看瞭新聞,就立刻趕來瞭。”
黃碧玲眼神茫然,聲音嘶啞,斷斷續續,“傢駿呢,他在哪裡?”
陳傢駿已經不知道走瞭多少病房,從一傢醫院到另一傢醫院,夜裡也常常在搭車趕路。周圍的朋友都被發動起來,然而劫後餘生,大傢都有忙不完的事情,輾轉而來的消息真假難辨。
經歷瞭兩天徒勞無功的搜尋,他摸出手機,沉思片刻,撥通瞭一直存在心中,但很久沒有聯絡的號碼。
聽筒那邊傳來老管傢驚喜的呼聲:“是二少爺,二少爺的電話!”
最先接過電話的是大哥陳傢驄,一向沉穩的聲音中也有一絲驚喜,但語氣卻是嚴苛,“你在泰國吧?才想起來給傢裡打電話。”
陳傢駿簡單應和瞭兩句,無暇細講,“大哥,我想請你幫我找一個人。”
陳傢驄動用在泰國政界軍界的關系網,也用瞭兩天時間,才終於查到黃碧玲的下落。但那時她已經離開瞭。
醫院傳來的消息,她一直處於深度昏迷,是她的丈夫神通廣大,通過外交渠道協調,將她轉送回新加坡。
陳傢駿交待大哥派來幫忙的人,妥善安置照顧那個在樹葉上獲救的小女嬰。
那人問:“她叫什麼名字?”
陳傢駿想瞭想:“如果找不到她的父母,就叫她柏麥吧。”
柏麥,在泰語中,是葉子,是生的希望。
歷盡波折,在海嘯發生數天之後,陳傢駿終於趕到新加坡國立大學醫院。黃碧玲依舊昏迷不醒,床頭擺著鮮花和水果,有人坐在病床前,凝視著她蒼白安靜的睡臉。
對方聽到開門的聲響,轉頭看到陳傢駿,臉色一冷,起身走瞭過來,“我們出去說。”
他穿著做工考究的西裝,戴著一副細框眼鏡,身上有一種正統刻板、略帶官腔的儒雅。走出門外,他冷冷說道:“.,好多年不見瞭。”
陳傢駿隱約記得這張臉,那年在一群大學生畢業旅行團裡,他見到瞭黃碧玲,也見到瞭他。
在海灘上,輸瞭遊戲的黃碧玲被罰攔下一位路人表演節目,她選擇瞭路過的陳傢駿。她拿著仙女棒,圍著他一邊踢著正步,一邊唱著新加坡的國歌。
亮黃色的火花映亮瞭她的臉。唱著唱著,她自己就笑得彎瞭腰。
陳傢駿舉著她遞過來的仙女棒,也笑瞭起來。
第二天她便來潛店找他,問東問西,讓他解釋潛水課程。
有個身材微胖的男生氣鼓鼓跟在後面,提醒她說:“小心,不要被人騙。”音量不大不小,剛剛讓陳傢駿聽見。
陳傢駿努力回想,終於記起男生的名字,鄒志強lyn提過,他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好友。他曾經揪著陳傢駿的領口,對他說:“我們認識瞭二十年,不會讓你這個beachboy把她帶走的。”
一轉眼,已經過瞭四、五年。
現在的鄒志強已經瘦瞭下來,一看就經過長期規律的運動鍛煉,隻是,他眼中的敵意依舊沒有改變。他說:“jocelyn的父母剛剛回去休息,她傷勢很重,希望你不要打擾她。”
“我在這裡陪她。”陳傢駿淡淡地說,“我是她的未婚夫。”
“我知道!”對方咬牙,強抑著怒火,“可你根本沒辦法保護她!為什麼你毫發無傷!?”
陳傢駿也問自己,為什麼受到重創的那個人,不是自己,而是她。
“她放棄瞭一切,跟著你走,換來的就是這樣的結果!”
陳傢駿無法應答,他愧疚自責,心痛不已。對方僵直地擋在面前,陳傢駿沉下臉,重重按下鄒志強的手臂,走進病房去。
在病床旁,他握著黃碧玲的手,潸然淚下。
經過一個多月的治療和休養,黃碧玲的身體狀況漸漸好轉,辦理瞭出院手續;陳傢駿略微松瞭一口氣,以為繼續調理一段時間,她便能順利康復。
沒想到,災難帶來的陰影才剛剛顯現。
她在夜裡睡不著,即使入睡也並不安穩,隻要關上燈,就會被濃重的絕望包圍,耳邊始終有轟鳴的海浪聲和人們淒厲的慘叫聲,閉上眼睛,就看到十餘米的滔天巨浪席卷而來。她在夜裡掙紮哭泣,有時候一天也睡不瞭一個小時,精神狀態越來越差。
陳傢駿抱著她,任她撕扯著衣服,捶打著身體,但是他無法安撫她的不安和恐懼。黃碧玲的眼神變得越來越疏離。在她掙紮在生死邊緣的那幾天,在她撕心裂肺期盼他出現的那幾天,無論如何,都盼不到他的身影。
黃碧玲清楚地知道,陳傢駿沒有錯,她看到瞭他身上深深淺淺、已經結痂的傷痕。
然而,她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黃碧玲的父母不放心女兒,將她接回傢裡。鄒志強出面幫忙,為她聘請最好的心理醫師,組織老同學聚會,將她帶回到熟悉親切的舊日時光中。
而那些屬於她和陳傢駿的甜蜜回憶,幾乎都在海邊。
如今想起那片海,已經成瞭揮之不去的夢魘。
陳傢駿想要在當地找到工作,一時並不是那麼容易。大哥沒說什麼,隻是適時提起,在新加坡的分公司缺少人手,問他要不要去幫忙。
驟然回到城市,一時間他有些不適應這裡工作和生活的氛圍。然而這些都沒有關系,他隻是希望lyn能夠盡快好起來。
兩個人之間的氣氛,終究是不能像以前一樣輕松。
曾經說過的話,暢想過的未來,都不知如何再提起。
一個人的時候,陳傢駿會翻看以前一同拍攝的照片和視頻,在海邊無憂無慮奔跑的她,回過頭來,幾縷飄舞的發絲擋在臉前。
而黃碧玲再也不想看到那些照片,甚至把自己電腦上所有海邊和潛水的照片都統統刪掉。
她再也不能看到那邊海。
如今她和他之間,仿佛所有美好的記憶都沒有瞭根基。
空中花園,轟然坍塌;海市蜃樓,煙消雲散。
陳傢駿明白,未來是長期艱苦的奮戰。他也想過結束潛店的生意;但是在潛店起步時,刀疤和另兩位兄弟不計報酬來幫忙,這兩年業務漸漸上瞭正軌,此時他說不出這話來,於是全權委托給刀疤打理,邱美欣也時常過去幫忙。
在他的電子信箱裡,是朋友和世界各地的客人們發來的郵件,擔憂他的安危,紛紛詢問他的近況。
陳傢駿隻能千篇一律回復:我們很好,很安全。
然而在內心伸出,卻有什麼搖搖欲墜。
他無法紓解心中的不安,也去請教過心理醫生。對方安慰他說不要著急,心理創傷後的幹預和重建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黃碧玲需要時間慢慢釋放,正視現實,目前的她,隻是下意識地遠離刺激源,需要重新尋回安全感。
黃碧玲和他之間沉默的時間越來越多,和老同學們走得越來越近。閨蜜們常常相聚,說起以前快樂相處的時光,和她一起去健身、購物、旅行。
多數時候,陳傢駿被隔離在外,他隻能拼命地工作。
他對於生意場上的事情並不感興趣,但是人在其位,也會盡心盡力。公司的負責人對這位從天而降的二少爺倒是大加贊賞。陳傢驄也提出,如果他願意,可以將集團旗下的傳媒業務交給他來負責。他沒有獨吞傢產的心思,也知道這位弟弟與世無爭,不屑於做爾虞我詐的事情。
而陳傢駿隻是不想。他沒有任何野心,為瞭黃碧玲,他已經放棄瞭自己曾經許下的不再參與傢族生意的諾言。
黃碧玲約瞭兩位閨蜜,一同前往歐洲,去英國的姐姐傢小住一段時間。
某天下班後,陳傢駿路過一間珠寶店,瞥見櫥窗中的戒指宣傳照,正是黃碧玲心儀的款式。他和她曾經打算在第二年的情人節結婚,如今已成瞭泡影,當時甚至沒有像樣的求婚儀式,更別說購置這樣一枚熠熠閃光的戒指。
陳傢駿買瞭下來,萬裡迢迢飛去英國。
在英國南部古樸的鄉村中,芳草萋萋,綠樹如茵,淺黃褐色的磚石建築上藤蔓蜿蜒,路邊的山坡上淺紫、嫩白的小花在風中搖曳。
隔著老舊的石墻和葳蕤的花木,陳傢駿看到黃碧玲笑容滿面的樣子。和以前比起來,她的笑更為恬靜、平和,在他眼中,顯得有些陌生。
她和鄒志強並肩而立,十指交握,手挽著手。
陳傢駿轉身,大步離開。
回到新加坡,從機場返回住處的路上,出租上司機聽著一首粵語老歌。
女歌手悠悠唱著:
惆悵舊歡如夢,流逝似水匆匆,難以再追,前事不再覓,剩得溫馨記心中。
懷記舊歡如夢,還念雨中相擁,人已變遷,仍在想往事,望風將祝福遙送。
美夢到此已是難再現,以後還望你珍重,
我亦知道絕難遇人像你,可惜已緣盡再無蹤。
直到此時,陳傢駿終於肯承認,其實在那場驚天動地的海嘯中,他已經永遠地失去瞭黃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