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紀遠堯外出不在公司,我搬到瞭他辦公室外面的那個特殊座位上。
寬大的辦公桌,背靠玻璃幕墻,既有獨立人群之外的隱私感,也能一覽無餘看到整個辦公區,守著進入總經理辦公室必先經過的通道,隱隱透出狐假虎威的優越感。
這個特別的座位,現在屬於我瞭。
坐在陌生的桌後,樣樣都突兀,一張紙片、一支筆都不順手。
我知道,將有一個辛苦的過程等待著我去適應磨合,也許會跌跌撞撞,也許會鼻青臉腫。
沒有人會來教我,沒有上司再來告訴我該做什麼,該怎麼做——以後直接面對的人,就是紀遠堯瞭。也許他不會比蘇雯更難相處,不會比穆彥更嚴厲,此刻他甚至不在公司,不在這棟樓裡。可每次回頭看向那間關著門的辦公室,我已感到巨大壓力。
這壓力,讓我稍稍好受一點,至少沖淡瞭穆彥的陰影。
他的話還盤旋在腦海,一想起來,仍然難過。
下班前葉靜來瞭,和我交接工作。
大傢也都知道她辭職的原因和喜訊,紛紛道喜,看來葉靜的人緣真是不錯。
她待人和善圓融,同為女性前輩,我喜歡她遠甚過蘇雯。
今天的葉靜,看上去容貌氣色似乎都有瞭變化,不施脂粉,衣裙素凈,連美麗卷發都剪短到齊肩,真是一副要做媽媽的寧靜滿足模樣。
她將工作一一移交給我,各類文件都整理得分類細致,條目分明。
對我提出的問題,她回答耐心,一再問我還有什麼不明白。
我能感覺到她對這個職位、這份工作的留戀。
她也看出我的拘謹,微笑著說:“這工作也不難應付,踏實細心就行瞭,以後慢慢熟悉,有問題隨時打電話問我,大傢有活動也別忘瞭我。雖然不做同事瞭,也還可以是朋友啊。”
做事做人有始有終,告別都這麼從容周到,這樣的女人誰會不欣賞。
我得修煉到什麼時候才能有這風度。
“謝謝葉姐。”我真心向她道謝,小聲感嘆:“真遺憾以前沒機會多跟你學,但願我能做到你的一半好。”
葉靜目光復雜,感慨地笑笑,“小安,我才要羨慕你。”
我想這隻是句客氣話。
“真的。”她卻目不轉睛看著我,輕聲說:“你能做好的,要對自己有信心……紀總是非常好的上司,能遇到這樣的人帶領你,真的很難得……就算難免有委屈,也不要緊,專心做好分內事,工作就隻是工作而已。”
她的眼圈微微紅瞭。
我有些錯愕,沒想到她對這工作如此留戀。
她很快恢復優雅笑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再告訴你個法寶,做秘書和在婆婆面前做媳婦,秘訣是一樣的。”
“怎麼說?”我好奇心起。
“在婆婆面前,有什麼需要都主動替她想到,不用等到她開口你才去做,這樣再難伺候的婆婆也挑不出你毛病,是不是?”她笑著,慢慢說:“再就是,不用把婆婆當洪水猛獸,但也稍稍保持距離……還是那句話,工作就隻是工作而已。”
她看著我,彎起眼角笑,一些淺碎笑紋出現在眼尾。
我仿佛卻在她語聲裡聽出一絲無奈涼薄。
葉靜走後,我一個人孤坐在桌後,出神回想她的話,心裡涼絲絲的。
工作就隻是工作。
這句話是她從文員做到總秘,一路辛苦走來,最後想對人說的嗎?
其中況味,我似乎有些明白,似乎又全然不懂。
不知不覺已過瞭下班時間,辦公大廳的燈逐個熄滅,人漸漸離開。
空蕩蕩的一層樓,大概隻剩我一個瞭。
退出oa前,我點開程奕發來的郵件,回復瞭兩個字:“謝謝。”
沒想到回復即刻彈出,他還在線。
“你還沒下班?”他在問號後面加瞭個驚訝的表情。
“正要走。”我回復。
“正好約瞭人打網球,一起來嗎?”
“真不巧,今天約瞭朋友吃飯,不好意思。”
“約會愉快。”他發來一個眨眼的表情。
我關瞭電腦,離開時經過副總經理辦公室,從半掩的門前看見燈光,聽見敲擊鍵盤的聲音。
駐足門前,想起那隻喝汽油的小狗,心生感激。
走出地鐵口,就見方雲曉塞著耳機在那無聊張望。
我直奔到她面前,張開胳膊:“妞兒,給個擁抱吧,我的能量耗盡瞭。”
方雲曉哈哈一笑,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與我擁抱。
這是我們之間老掉牙的把戲,不開心的時候,就向對方索要一個擁抱來補充能量。
一個擁抱,一個朋友,是我們永不枯竭的能量方塊。
方雲曉的肩膀軟綿綿的,靠起來很舒服。
於是什麼都不用說瞭。
兩小時後,我們腰酸腿軟,拎著大包小袋的血拼戰利品,蹣跚來到28樓的自助餐廳。
這麼晚瞭,居然還需要候座,這傢店生意未免也太好。
禮賓讓我們在休息區等位,我們氣息奄奄地癱在沙發裡,各自揉著小腿。
可恨方雲曉穿著平底鞋也敢和我這個穿高跟鞋的人叫苦。
“咦!”
她突然探起身,看向我背後,像發現瞭外星人。
我轉過頭,看見兩個熟悉的人影——孟綺和程奕。
兩人一身運動裝扮,青春直逼大學生情侶,相伴走進餐廳。
原來程奕說的“約瞭人打網球”,竟是和孟綺?!
我與方雲曉面面相覷。
這傢餐廳是以前孟綺、方雲曉與我常常來的,三人都很喜歡,想不到今天在這裡撞上。
方雲曉抬手一指:“那不是孟綺嗎?”
我打下她的手,拉她一起縮回沙發,低頭假裝沒看見。
“幹嘛躲著她?”方雲曉莫名其妙。
我沒回答,一直看著那兩人走到預留位置落座,看見程奕替孟綺拉開椅子,孟綺嫣然一笑坐下。程奕興高采烈說著什麼,顯得心情大好。燈光下的孟綺懶懶托腮,姿態嫵媚,從這麼遠看去也能感到強烈電流正朝程奕施放。
“怎麼回事?那男的是誰?”方雲曉嗅到八卦氣味。
“那就是程奕。”
“哪個程奕?哦,你是說那個空降兵?”方雲曉吃瞭一驚,轉頭望向孟綺,“這不剛來嗎,她就……她就……搭上啦?”
“沒那麼嚴重吧,同事一起吃個飯而已。”我言不由衷地維護著新上司形象。
方雲曉搖頭嘖嘖:“天下烏鴉一般黑,看來這程奕也不是什麼好鳥,一來就跟美女下屬私下吃飯!”
我意興寡然,“看來我們要換地方吃飯瞭。”
要不然正正撞見上司和同事的“約會”,倒是我要尷尬瞭。
想起那隻喝汽油的胖小狗,想起下班前還在感動於那句“加油”……我想我又幼稚瞭,又把人往簡單美好瞭想。雖然嘴上反駁方雲曉,可我很清楚孟綺是什麼樣的人。
但凡有色心的男人,無論老少,孟綺出馬,總能手到擒來。
程奕陽光燦爛的笑臉,讓我很不願意相信,他也是這一路好色之徒。
時間不早不晚也不知改去哪裡吃飯好,我和方雲曉索性買瞭菜,回我傢煮素火鍋吃。
她沒有問我今天什麼事不開心,隻是一路上不停說笑話、講段子給我聽,從她嘴裡總有那麼多好笑的事,一串一串地蹦出來。
回到傢,她做飯,我幫忙,威震天搗亂,拖拖拉拉吃完飯,已經十半瞭。
方雲曉給沈紅偉打電話,說今晚要在情人傢裡過夜,不回去瞭。
沈紅偉用四川話和她笑罵:“你個瓜娃子,還想男女通吃。”
方雲曉抱著電話哈哈大笑,模仿他的口音,學給我聽。
小兩口自顧打情罵俏,我知趣地走進廚房洗碗。
方雲曉終於煲完情話粥,我也洗完瞭碗。
我們拖瞭兩把長椅到陽臺上,倒好酒,給威震天擺瞭個墊子在旁邊。
今晚的風很涼爽,隻是城市裡鮮少見到星星,也沒有月亮。
一邊喝著酒,一邊聊著那點不痛不癢的事,我像在說別人的八卦一樣,將午間電梯裡和穆彥的對話說給她聽。也許是經過瞭酒意的熏染,聽上去自己也覺得輕飄飄,懶洋洋,好似真的不關痛癢,已經沒什麼大不瞭。
方雲曉聽瞭後很久沒有說話,不像她平時火爆的脾氣。
我以為她有點醉瞭。
過瞭好一陣,她卻低聲說:“安安,我該早一點告訴你的。”
我轉過頭去:“告訴我什麼?”
她轉著手裡的酒杯:“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討厭穆彥嗎?”
我喝光杯底剩下的一口酒:“說吧,還有什麼秘密沒告訴過我。”
她在椅中蜷起膝蓋。
“記不記得以前有一次,你們銷售部的人一起去酒吧玩,就在我們報社附近那傢m9,我在加班,你打電話叫我過去一起玩,孟綺和你都在,那時她和我們還沒鬧翻。”
我瞇起眼睛,微醺裡,似乎有點印象。
“我去瞭,你們在樓上,我挨個找過去……”方雲曉緩緩說,“那天你說,你們在最裡邊有個紅色紗簾隔開的環形座位,我走錯方向,對面也有一個同樣的紗簾。”
她頓住瞭話音。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手裡的空杯子:“然後呢?”
她低聲說:“那座位有兩個人,一個是穆彥,他好像喝高瞭,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孟綺在旁邊,整個身體都貼上他,湊在他耳邊說話,說著說著,手就放到他胸膛上……我沒再看下去,轉身就去找你……當時本想告訴你的,可你們許多同事都在場,我沒法說,後來孟綺過來瞭,穆彥過瞭一陣也跟沒事人一樣回來,說他喝高瞭,走錯座位。那天之後,我對孟綺再也沒好感,你問我為什麼不喜歡她,我真不知怎麼說。”她看著我,滿懷歉疚,“後來我想,一個是你上司,是你喜歡的人,一個是你當做好朋友的人……如果我把那事告訴你,除瞭讓你難受,沒別的好處,說不定還會害你把工作賠上。”
她沉默瞭一陣,遲疑喚我:“安安?”
我嗯瞭聲。
“你在聽嗎?”她從椅子裡坐直起來,盯著我的臉。
“我聽到瞭。”我慢慢拿起酒瓶,慢慢往空杯子裡倒酒,慢慢回答她:“早點說,晚點說,都沒關系,都一樣,反正都是和我無關的人。”
“安安……”
我搖頭不想再聽。
今天聽到的各種話已經足夠多,這些話像無數綿密細針,充斥在我耳朵裡、腦海裡、心裡;也不想再聽任何安慰與勸解,有些毒,沒有解藥,隻能在疼痛中等待自愈。
我端瞭酒杯,對方雲曉說:“這酒不錯,我們幹杯吧。”
這天晚上我們將兩瓶紅酒全喝光瞭。
方雲曉真是酒國英雌,天生的好酒量,我沒法喝過她。
從陽臺喝到客廳沙發,最後我們橫七豎八靠在一起,暈暈乎乎說瞭些什麼,隻迷迷糊糊記得這麼幾句話——
“你說,那麼多人拼命掙錢,拼命往上爬……可是掙到錢以後又幹什麼呢?”
“掙瞭錢嘛,我就和沈紅偉一起買個海景豪宅,養一群狗,生幾個孩子,這輩子做不成老板娘,就好好培養兒子,做老板他娘!”
“沒追求。”
“行,你有追求,說說你想幹嘛。”
“不知道。”
“不要裝迷茫少女,快點說。”
“好吧,我想想……那就……掙很多很多錢,弄一個公司,從總經理到前臺,隻招清一色的美少年,身材要像吳彥祖,長相要像金城武,叫他們天天加班,天天開會,天天圍著我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