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想到會看見一個穿睡袍的紀遠堯。
我尷尬地說明來意,站在門口,局促無措。
紀遠堯啞聲道謝,像是病得笨拙瞭,也定定看著我,不知說什麼似的。
半晌,聽見他低聲說,“對不起,這麼晚還辛苦你們。”
屋裡透出柔暗光線,被他這樣註視著,我忽然間心跳加快,莫名慌亂,想起老范囑托的任務,要勸紀遠堯去醫院……去醫院……我脫口而出:“去醫院吧。”
紀遠堯一愣。
我結結巴巴補充,“我是說,您好些沒有,是不是去醫院看看?”
紀遠堯笑笑,“用不著,感冒而已。”
話音未落,他握拳擋在唇邊,低頭一陣咳嗽,嘶啞空洞的聲音令人心驚。
我從沒見人咳得這樣厲害,忙在袋子裡一陣翻找,找出褐色瓶子的藥水,打開遞給他,“這有止咳藥。”紀遠堯皺起眉頭,接過藥看瞭看,仰頭喝瞭一口,頓時表情都扭曲瞭,苦著臉直搖頭。
我忍不住想笑,原來這麼一個人,也怕藥苦。
他苦笑著側身,“都忘瞭說請進,把你擋在門口。”
我一時局促。
他笑問,“怎麼,怕我?”
我誠實地點頭:“有點怕。”
他反倒怔瞭。
“怕打擾你休息。”我笑著解釋。
他很無奈:“我有那麼病弱嗎?”
隨他走進客廳,踩著柔軟地毯,有種深一腳淺一腳的飄忽。
這是我第一次深夜走進獨居男性的傢中。
室內隻開著一面背景墻的藍色燈,顯出幽冷暗沉,另一處光源來自半開的臥室門口,裡面有橘色亮光漫出,顯然主人方才是在臥房裡。隱隱顯露的黑色大床,床單垂曳下一角,落在長絨白色地毯上。客廳沒有光亮,臥室門後是最醒目的地方,令人第一眼就不由自主註意到,像在偷窺他人最隱私的領地與最曖昧的所在。
眼前光芒大盛,紀遠堯打開瞭客廳主燈。
室內豁然洞明,四下雪亮,驅散瞭昧然不明的壓力。
我在黑色長沙發一角坐下,掩飾著緊張拘謹,目光不敢亂瞄,更不好意思看向屋主。
平日衣冠楚楚的紀遠堯,此刻隻穿著睡袍,黑色睡衣的帶子束在腰間,打瞭一個平整的結,交疊的領口略微散開……
他倒瞭茶給我,出於禮節性的留我小坐,我也打算喝兩口就告辭。
看到沙發上攤放著幾份文件,我隨口問,“您這麼晚還在工作?”
“不算晚,1點之前都是工作時間。”他笑笑,端起杯子手一顫,又咳嗽起來。
杯裡的水都潑灑出來,濺在茶幾上。
我忙接過杯子,無意間觸到他的手,冰冷的,看他蒼白臉頰浮現高燒的緋紅,咳嗽比剛才那一陣更厲害,咳瞭好一陣才漸漸平息。
他抵在唇邊的手,骨節瘦削分明,燈光下看去很白。
“紀總,去醫院看看吧,這樣拖著會越來越嚴重的。”我覺得必須勸動他。
“醫院太麻煩瞭。”他固執搖頭,“我有個報告要寫,明天一早得發給總部,沒空。”
“報告我來寫,至少先去輸液,吃藥退燒太慢瞭。”我擔心他又咳又燒會拖成肺炎。
“你不會寫。”他一口拒絕,皺眉說,“醫院那種地方,去瞭就不讓出來,最煩人瞭。”
他簡直跟我那諱疾忌醫的老爸一個腔調。
“那不去醫院,就到最近的診所就能輸液。”我軟聲遊說,拿出哄老爸時百試不爽的法寶,睜大眼睛望著他,“報告不耽誤,你說我寫,好不好?”
他看著我,目光微動,表情有些軟化。
“我們現在就去,老范就在樓下,不耽誤你多久,好不好?”
我仰臉直望住他,一瞬不瞬,直至他點頭。
老范是對的,對付頑固的男人,女孩子充滿祈求的目光最有效。
這個鐘點的社區診所裡格外寧靜。
紀遠堯不肯躺到病床上去,坐在觀察室裡,一手掛著吊針,一邊指揮我打開他的手提電腦,找出未寫完的文檔。要不是聲音低啞,臉色蒼白,單看他聚精會神這樣子,根本不像個病人。
他要起草的報告,是明天一早要發送給總部的,關於br後來的細化報告的意見。
上次程奕在會議上質疑瞭br的市調數據,之後拿到的新報告,讓br提供瞭全部數據資料供核查,長達六十多頁的數據裡,市場部甄選出十二頁重要部分提交上來。
紀遠堯將這些數據作為新項目的評估依據,附加到報告中。
而這份報告內容,由他口述,我寫。
進入工作狀態,我無暇多想,全神貫註聽著,手指飛舞在鍵盤上。
紀遠堯語速不徐不急,思維卻極快,偶爾停頓一想,就已組織好邏輯清晰的大段語句,令我應接不暇,顧不上想字裡行間深意。幾乎敲完瞭大半篇,才隱隱明白報告的內容。
紀遠堯在這報告中,認可br新的分析結果,鑒於市場變化,新項目面臨的風險、阻力可能比之前預計更大,但仍在可控范疇。此前的評估存在失誤,影響瞭定位策略和成本控制方案的準確性,需要做出修正。
我頓住手指,錯愕裡,有些走神。
這真不是好消息。
如果不嚴重,紀遠堯也不會親自呈文,向總部承認工作失誤。新項目不知會受到怎樣的影響,首當其沖的市場部更要面臨灰頭土臉境況,甚至要承擔直接責任。
不知這責任會不會落到穆彥頭上。
這變故背後,恐怕少不瞭程奕的推波助瀾。
報告第一稿寫完,拿給紀遠堯過目,他看得專註。
看完良久沒有說話,盯著屏幕上的文檔,出神思索。
我也不出聲,看瞭看輸液瓶,尋思什麼時候叫護士來換下一瓶。
“安瀾。”紀遠堯喚我“你對市場部怎麼看?”
“市場部?”我愣住,這沒頭沒腦的問題,讓人一頭霧水。
紀遠堯語聲低沉:“你熟悉市場部的同事嗎,他們怎麼樣?”
我想瞭想,拿捏著話:“市場部我覺得吧,執行力很強,很團結,同事都很不錯。”
“除瞭這些優點呢?”紀遠堯抬眼看來,目光迫人。
“可能,主動性還不夠吧。”我瞧著他臉色,猜測著他想聽到的內容,復述瞭穆彥一貫對市場部的不滿。其實在我看來,市場部是最舒適的部門,實質工作有br,不勞他們親力親為,隻需差遣乙方,工作壓力和強度都小於企劃、銷售部,部門人手雖少,卻是最從容的。
紀遠堯良久沒有說話。
我等得忐忑。
他終於又開口,卻沒再繼續這個話題,簡單叫我修改幾個措辭。
知道不該多嘴,可我忍瞭忍,還是小心而憂切地問,“新項目會不會受影響?”
紀遠堯看向我,“你希望它不受影響嗎?”
我由衷回答:“當然瞭,期待瞭這麼久,公司一直在積蓄力量,等待一個突破,不隻是公司的發展機會,每個員工也期盼有新突破,新發展,當然不想這機會被擱置下去。”
紀遠堯的目光久久停在我身上,有種奇異的光采,並不強烈,卻有著說不出的份量。
然後他笑瞭,“你們不會再失望。”
關於這個話題,他沒再多說一句話。
我埋頭修改,把報告又從頭到尾整理一遍,做完已兩眼酸脹。
身旁紀遠堯不知什麼時候坐著睡著瞭,掛著吊針的手臂垂下,臉側向一旁,額發散落,輪廓柔和,挺直鼻梁下的嘴唇在睡眠中也薄薄抿著,下巴透出淡青色的胡茬痕跡。
我收回目光,意識到自己竟久久盯著一個男人的睡容,空茫的腦子裡不知在想什麼。
不忍心把他驚醒,我輕輕托起他垂下的手臂放平,怕吊針滑脫。
觸到他因輸液而冰涼的手,想瞭想,將我的外套給他搭在手臂保暖。
還有半瓶就輸完瞭。
我悄然拿起包,走出診所,喚醒外面車裡睡著的老范,換他進去。
不想等紀遠堯醒來,我攔下午夜街頭的出租車,獨自離開。
到傢已困得迷迷糊糊,不記得怎麼沖完涼,一頭栽倒在床上睡死過去的。
醒來是因為有人大呼小叫掀開被子,把我從床上拖起來。
我困得睜不開眼,死氣沉沉地說:“方雲曉,我給你傢裡鑰匙,不是讓你一大早騷擾我睡覺的。”
方雲曉氣急敗壞:“還一大早,都下午兩點瞭,手機也關機,從昨晚就一直打不通,再不來看看我就要以為你被謀財害命瞭!”
下午兩點?
這一下清醒過來,摸到手機一看,居然忘記充電,不知道什麼時候把電池耗光瞭。
我手忙腳亂地充電開機,被方雲曉在一旁看著嘲笑,問我急著接誰的電話這麼殷勤。
“當然是老板。”我白她一眼。
“中南海保鏢啊,還24小時開機待命?”方雲曉搶白我,話音未落,就聽見手機有未接來電的提示音。我定睛一看,暗叫糟糕,都是紀遠堯的來電。
立即回撥過去,那邊傳來紀遠堯低沉溫和的聲音。
沒等我解釋關機的原因,他已主動說:“沒什麼事,就是問問你有沒有平安到傢,昨晚辛苦你,又讓你一個人那麼晚走,對不起。”
“沒事的。”我傻傻笑,“你好些瞭吧?”
他笑,聲音聽上去精神很好:“我很好,正在去公司的路上。”
“啊,那我現在到公司?”
“你不用來,周末好好休息。”紀遠堯頓瞭頓,淡淡說,“安瀾,謝謝。”
掛瞭電話,眼前卻浮現他疲憊睡去的樣子,我有些恍惚。
方雲曉追問我昨晚的去向。
我一邊泡面,一邊將難得的診所加班經過告訴她。
她盤腿坐在沙發上,看著我吃面,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你就一點戒備也沒有地跟人待瞭一晚上,不怕遇到好色之徒?”
我咬著嘴裡的面條,回以白眼,“人傢病成那樣,好什麼色啊。”
“要是沒生病呢,你就會戒備瞭?”
這話倒問得我一愣,要是紀遠堯沒生病,我會對他抱有戒備心麼。
似乎也不會,壓根沒把他往這方向想過。
並非我天真,相反戒備心一直繃得十足,做銷售時堅決不在晚上見客戶,無論工作名義還是私下應酬,為此沒少得罪客戶。可是昨晚,我好像一點也不擔心,似乎紀遠堯這個名字,這個人,就是安全感和信賴的代名詞?
方雲曉嘆息:“你不會剛跳出穆彥的火炕,轉身又陷進一個漩渦吧?”
我被一口泡面噎住。
“聽上去我不是在工作,是整天在公司招蜂引蝶?”
“我哪是這個意思,一句玩笑,你怎麼這麼敏感?”方雲曉錯愕。
我也自覺語氣重瞭,或許真是太敏感,太反感聽到這樣的話。
方雲曉湊過來碰碰我,“我說笑的,其實大公司裡青年才俊紮堆,一個賽一個的精英,男男女女朝夕相處,沒點曖昧才不正常。就我們那社裡,不也是一天到晚傳不盡的緋聞?”
我橫她一眼:“貴圈才是熱情奔放!”
“彼此彼此,不過我們社的男人沒什麼含金量,稍微平頭整臉一點就自戀得不得瞭,要說姿色,還真沒幾個有穆彥那水平,女的也不及孟綺……”
提起這兩個名字,我吃不下面瞭。
起身倒瞭茶來,捧著手裡,看著茶葉起落漂浮。
我將拓展這幾天發生的事告訴方雲曉,她聽得愣住,半天沒說話。
“穆彥真那麼英勇啊,還真看不出……像個爺們兒!”
難得從方雲曉嘴裡聽見一句說穆彥的好話,我笑起來。
“孟綺,唉……”方雲曉喃喃說,“到底朋友一場,她還是關心你的吧。”
回想那一刻,我隱約記得,身在半空,聽見瞭孟綺的驚叫。
可是後來,她抱著我哭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對程奕的那種神情,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有點說不清的滋味。聽著方雲曉善意的感嘆,我更遲疑,不知怎樣說、怎樣想才好。
也許不該懷疑一個人的好處,可是直覺,不肯順應願望。
我希望與孟綺還殘存著友誼,可在那一刻,面對她的眼淚,我再沒輕易感動。
回想在公司,她也曾主動示好,態度比之前親切許多。
她的變化都發生在我成為紀遠堯的秘書之後。
而昨天那一幕,也許還因為程奕的在場。
她哭得梨花帶雨,像個善良委屈的小女孩,當時程奕看她的目光充滿憐惜。
男男女女,是是非非,一團亂麻。
什麼時候開始,想要相信一個人,已如此困難。
孟綺如此。
穆彥如此。
聊起這些話題實在令人氣悶。
周末閑著無事,沈紅偉又加班,方雲曉拖我去看無聊的爆米花電影。
在電影院,湊錢碰到市場部主管馮海峰,他與女朋友看的和我們是同一場。
等待電影開場前,他替我們買來瞭可樂與爆米花,坐在一起閑聊。
他是個風趣的人,有雙笑起來像條縫的細瞇眼睛。
這個周末的午後,我們坐在一起談笑風生,他的女友,還有方方,相處都這麼輕松融洽——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將要發生的變故已經悄然開始,令人措手不及,無從提防。
周一上班,接到第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總部人力資源總監amanda將在明天上午抵達。
現在並不是年終考核的階段,總部突然派出這位大員,令人費解。
紀遠堯一點也沒透露amanda為什麼來,隻在例會上通知人事、行政部門一起接待。
當晚給amanda接風的飯局上,我陪同紀遠堯去瞭。
這之前我隻見過amanda一次,以為她對我這麼一個行政部小職員應該沒有什麼印象,想不到她還清楚地記得,去年年底過來出差時,因前臺的疏忽,訂錯瞭回程的航班,險些耽誤她趕去異地分公司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是我通過航空公司的朋友,設法拿到對外已“訂完”的機票,解決瞭這件事,並一路送她到機場。
amanda對紀遠堯稱贊我,說他挑選瞭一個不錯的秘書。
紀遠堯隻是微笑,蘇雯她們也笑而不言地看著我。
聽著她的贊揚,我臉上發燒。
那時我到行政部不久,處境孤立,難得當時的前臺很照顧我。看到她因誤訂機票而焦灼,我才主動想到去找航空公司的朋友想想辦法。但是我犯瞭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訂到機票後,我興沖沖跑去告訴前臺,她卻正在蘇雯辦公室裡,惶惶不安地建議amanda改從其他城市轉機。我推門進去,當著她,對在場的amanda和蘇雯說,航班的問題解決瞭。
那時的我,尚未改掉熱心沖動的毛病,尚未學會臨事替人替己三思。
amanda走後,蘇雯大發脾氣,二話不說炒掉瞭那個前臺,僅僅隻因一張機票的誤訂——就這麼微小的一次失誤,令蘇雯在amanda面前感到丟臉,便足以抹殺前臺一切工作努力。
前臺離職之後,我打電話給她,想要解釋這件事,每次都被直接掛斷。恐怕直到現在,她也認定我是個乘人之危,搶功博出位的小人。
從那件事之後,我就很少主動提出給人幫忙,除非別人一再請求。
對於amanda,也因此留下必須小心應對的戒備印象。
這個四十多歲的獨身女性是個嚴苛精明的人,有著香港人的典型工作風格,總予人審視挑剔的感覺。她的意見判斷,甚至影響著很多高層的職務升降,區區一個不悅的表情,也可能讓一個小員工立即走人。
然而這一次,或許是換瞭不同角度,我發現amanda也有富於人情味的一面,時隔大半年還能記住一個曾幫她解決機票難題的小職員,並不吝於當面贊揚,實在令我感動。
飯局上沒有談及任何與工作相關的問題,一桌子的女人占多數,氣氛圓融,話題機趣輕松。
程奕和穆彥也難得地出席瞭,我想是因為紀遠堯對amanda的重視和禮遇。
隻是他們倆似乎都表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謹慎,不知是不是我想多瞭。
amanda隻停留瞭一天,其中大半天時間,一直與紀遠堯、程奕、穆彥在小會議室裡開會,人事經理任亞麗是兩小時後才被叫進去,其間他們討論瞭什麼,沒有人知道。
這種會議不需要秘書在場記錄,紀遠堯吩咐我留在外面,擋下電話和其他事務的打擾。
散會後,他們魚貫而出,amanda和紀遠堯仍留在裡面說話。
程奕第一個走出來,經過我座位,沒有如往常般微笑點頭,而是目不斜視地走瞭出去。
穆彥一邊走一邊與任亞麗低聲交談著,兩人神色都很嚴肅。
這兩層樓裡,再遲鈍麻木的人也嗅到瞭非同尋常的味道。
每個人都猜到將有事情發生,且一定與營銷部門有關,很可能是人事上的調整。
amanda是周二到的,而我的周三、周四兩天,完全被探聽消息的人攪得雞犬不寧。
有人猜是程奕要調走,或是穆彥要調離,甚至有猜穆彥要辭職的。
最後一種猜測我絕不相信,穆彥若辭職,隻會有兩種可能,一是認輸,二是灰心。
這兩個可能性在他身上發生的幾率都太低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