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風吹拂,李徐氏帶著侍婢站在甲板上。她臉上已完全看不到在季傢時的可憐愁苦,嘴角噙著矜持的微笑,背挺得很直,淡淡地對來人說道:“勒師爺?”
勒師爺彎瞭腰,抱拳行瞭禮:“李夫人辛苦。”
李徐氏微微頜首,轉身步入瞭船艙。再有錢的商戶妻,沒有誥封,頂多被人尊一聲太太。她是男爵夫人,永遠都不可能向商戶低下高貴的頭。算計姐姐的親事,就為瞭庶女也能擁有矜貴的身份。
進瞭艙房,分賓主坐瞭。李徐氏才喟嘆瞭口氣道:“我那姐姐傢不過是座帶鋪子的三進宅院罷瞭。後院開設的染坊還沒我傢跨院的花園大。縱有秘方,一年也賺不瞭多少銀錢。”
她不明白,小門小戶的季氏有什麼值得對方大費周章算計的。
勒師爺用手順瞭順嘴唇上方兩撇彎垂下的胡須,笑道:“季傢染坊太小。換成我傢主人的大染房,得利自是不同。”
李徐氏抿嘴笑道:“我那姐姐性情剛直,怕是賣瞭染坊賣瞭宅院,也不會交出秘方的。”
“我傢主人自有辦法。”勒師爺也不說明,從袖中拿出一隻匣子擱在瞭案幾上,“這是另一半地契。望夫人一路平安。”
侍婢將匣子接瞭放在李徐氏手邊。李徐氏沒有打開,手指輕叩著扶手道:“原隻聽說益州府一城濯錦,滿江帶彩。百聞不如一見。我住瞭大半月,浣花染坊的蜀紅絲浣花絲居益州府翹楚。朝中織造局的大人對我姐姐傢的秘方也頗感興趣。年底是我嫡妹鳳陽節度使夫人生辰,我與郎君打算備份厚禮相賀。原想不到送什麼與妹妹。來瞭益州府,看到蜀錦華貴璀璨,我這才拿定瞭主意。還望令主人能替我準備三百匹錦。”
兩個田莊三千畝地,東市兩間商鋪,城中一處院子。外加這一船綢緞,這些還嫌不夠?還要三百匹錦?這兩千匹綢都不如三百匹錦的一半價錢。義川男接連娶媳婦嫁女兒。宗室男爵皮囊下隻有窮酸二字。勒師爺心裡暗罵李徐氏貪心。聽她提到織造局的大人,又把拍桌子大罵的沖動咽瞭回去。得罪瞭織造局的大人,來年貢錦隨便挑點毛病,織錦人傢就要瞭命瞭。
“小事一樁。在下就可代主人應允夫人。夫人盡可去長安商鋪提貨。”勒師爺連價都沒還,一口答應下來。
見他這般豪爽,李徐氏又有點後悔自己加價太低。想著這趟的豐厚回報,燕娘總算能風光大嫁,李徐氏滿意不己。
送走勒師爺,她打開匣子。看到裡面另一半房地契禁不住撇嘴道:“商人多奸。連送個禮,都要撕成兩半給。去把另一半拿來。”
侍婢進瞭內室,抱出一隻匣子。李徐氏從中拿出撕成一半的契紙,兩半拼合,嚴絲合扣,並無差別。她滿意地攏在一起收瞭。
“夫人,既然咱們已經拿到回報,何不悄悄提醒季太太?”侍婢想著自傢夫人與季氏是姐妹,血脈相連。提醒季氏,全瞭姐妹之情,也少幾分愧疚。
“提醒她,不就是明告訴她坑她的人是我?我為何要令她覺得我面目可憎?做人留一線。如果她能避過此劫,將來說不定還有用處。”李徐氏嗤笑出聲,顯然覺得侍婢忠心有餘,機智不足,“二姐命裡有此一劫是她自己太天真。隔瞭二十年不往來,她憑什麼要信我?吃個教訓罷瞭。隻要她握著秘方不放,遲早能東山再起。我所能做的,就是等著塵埃落定,再遣人去贖回宅院。這船絲綢就當是替她做的買賣好瞭。”
侍婢也覺得自己的提議天真,轉念又覺得自傢主母心狠。竟把過錯推給季氏的善良。跟瞭這樣的主人,她若不盡心,也不會有什麼好下腸。她心裡漸漸生出瞭異心。
“睡吧。天一亮就啟程離開益州府。”
李徐氏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
臨行時季氏塞給她的黃金沉甸甸的。她壓在瞭枕頭下,喃喃自語:“二姐,我要替我的燕娘著想。財帛動人心。你莫要怪我。”
她與季氏都是庶出。不能和嫡妹相比,自然就要和姐姐比。季氏生得嬌柔嫵媚,茶道比她高明,連馬術都比她好。嫡妹打馬球總是叫季氏相陪。嫡母也高看她一眼。義川男本是沖著季氏的名聲不顧嫡庶身份,登門求娶。”
船艙安靜,隱隱隻聽到河水拍岸的聲音。李徐氏想到這裡有些傷心:“如果嫡母肯替我尋一門好親事,我也用不著嫉妒算計二娘。為瞭嫡妹出嫁,嫡母竟然看中來租傢裡院子堆貨的小商人。當我是送人的物件麼?我雖是庶出,也是英國公的後人。”
這世道便是如此。節度使們各自為政。表面尊著皇帝,實則已成瞭地方的土皇帝。皇帝在宮裡也受公公們擺佈。義川男的食戶十成大概能收到兩成。他就是個窩囊廢。她不替自己和女兒打算。將來難道還要看庶子臉色行事?
想到這裡,李徐氏漸漸心安睡沉。
船頭垂下的燈靜靜照亮瞭一川河水。碼頭另一端也停著一條船。勒師爺站在甲板上,遠遠眺望著前面船頭燈籠上墨汁淋漓的“李”字,臉色陰沉。
“貪心不足自尋死路。”原本主人不打算為難李徐氏。她畢竟是宗親。合作過一回,將來說不定義川男還能在長安搭上幾條人脈關系。可李徐氏太貪。與這樣的人合作,季傢若沒死絕,說不得還會引火上身。
勒師爺冷冷說道:“隻有一半房地契,另一半她一定隨身帶著。找回來。進瞭長江尋個偏僻地方動手。做的利落點。”
身邊一著武士服的漢子應瞭,遲疑道:“船上那兩千匹綢緞如何處理?”
勒師爺回頭,眼神如鷹一般銳利:“主人說過。做事一定要幹凈利落,殺伐果決。幾千兩銀子罷瞭,算不得什麼。莫要因貪心留下後患。一並沉江。”
主人的氣魄從勒師爺的話裡透瞭出來。漢子心頭一凜,沉聲道:“師爺放心。”